第147章 君與臣,兄與弟
國不可一日無君。
帝業繁冗,想當一位好天子,不可能不累。
這個道理,袁慶柏早就明白,早從景安、承泰兩代天子身上深刻感受到。
哪怕是過年期間,袁慶柏也只是在除夕那天得了一日清閑,元旦在保和殿進行了開筆儀,就意味著他這位天隆帝已開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他已對自己去年的天子工作進行了總結。
他于去年三月登基,一共當了十個月的天子,做了大大小小很多事情,但他自己總結起來,其實三點就可簡單概括。
其一,穩定皇位,緩和承泰年間造成的朝堂緊張氣氛,調節各方面的矛盾,包括了朝廷和地方縉紳的矛盾,也因此更張了承泰帝的一些章程。
其二,嘗試了一些改革,比如欽天監、太醫院之革新。
其三,籌備大戰準噶爾。
袁慶柏自忖,這十個月的大周天子,他是稱職的。雖不像承泰帝那般每常睡眠不過二三時辰,卻算得上宵旰憂勤,算得上勤政。而且,他沒有自矜自滿,也沒有耽于享樂。
他也知道,路漫漫其修遠兮,他的天子之路還漫長,未來國事紛繁,等著他躬親探索,勤勉以赴。
時值正月十四,明日即為元宵佳節,又稱上元。
上午,袁慶柏待在養心殿暖閣,正批閱著一份奏折。
這份奏折是工部侍郎兼順天府尹宋嘉涵所上,標題醒目,乃是《臣宋嘉涵為奏軍機大臣湯承遠、詹爾廷事》!
“……湯承遠、詹爾廷深受先帝隆恩,先帝遺詔中譽湯承遠曰:‘器量純全,抒誠供職’,譽詹爾廷曰:‘志秉忠貞,才優經濟,安民察吏,綏靖邊疆,洵為不世出之名臣’,令二人配享太廟,以顯皇恩浩蕩。”
“圣上踐祚以來,遵奉遺詔,擢此二人為總理事務大臣,授以重權,寄予厚望。然,圣上御極未及一載,此二大臣竟擅權作威,各樹朋黨,彼此爭名逐利,斗爭之勢愈演愈烈……”
宋嘉涵的這份奏折,洋洋灑灑寫了千字,主要就是彈劾湯承遠、詹爾廷擅權植黨,斗爭愈熾。
袁慶柏仔細審閱了這份奏折,反復審閱了三遍,卻莞爾一笑,心中感嘆:“不愧是宋嘉涵,真乃當今‘第一諫臣’了,真不怕死啊!”
早在承泰年間,宋嘉涵就以敢言直諫聞名遐邇,多次向承泰帝諫言,有一回還洋洋灑灑寫了兩千字,建議承泰帝“親近兄弟、停止納捐、西北收兵”。
幸而,承泰帝雖嚴峻刻薄,對宋嘉涵卻賞識器重,未嘗加以罪戾,不過,對于宋嘉涵的諫言,卻采納不多。
袁慶柏登基后,宋嘉涵繼續著“第一諫臣”的作風,短短十個月就已先后二十多次向袁慶柏諫言,所諫之事有大有小。
比如,宋嘉涵諫言解除對原二皇子、原七皇子、原十二皇子的圈禁。
比如,宋嘉涵揭發賈珍于國喪百日中納妾,諫言懲處。
又比如,因承泰帝駕崩百余日袁慶柏就移居圓照園,宋嘉涵有一次為此上奏折指責袁慶柏,后來又上奏折指責袁慶柏在圓照園居住時日過久。
就在幾天前,宋嘉涵上奏折指責瑞郡王袁慶樹不務正業,倚仗威勢,傲慢任性,肆意妄為。為此,他在宮里被袁慶樹當面罵了一頓。
而今日,宋嘉涵又將鋒鏑對向了湯承遠、詹爾廷,將這兩位實權宰相一起彈劾,劾的還是“擅權作威,各樹朋黨”這不小的罪名。
難怪連袁慶柏都不禁感嘆此人實乃“第一諫臣”,是個不怕死的。
文死諫,武死戰。
像宋嘉涵這樣的諫臣,若是放在歷史上某些朝代,就會死于直諫,要么被天子處死,要么遭權臣害死。
幸虧承泰帝不是這樣的天子,袁慶柏也不是。
跟承泰帝一樣,袁慶柏也賞識器重宋嘉涵,既賞識其敢言直諫,也賞識其清正廉潔,還賞識其治政之才。
袁慶柏未因直諫加罪于宋嘉涵,反而保護著宋嘉涵,且心有謀劃,以后要利用宋嘉涵整飭吏治,嚴治貪腐……
至于宋嘉涵此次的奏折,袁慶柏贊成一半,否決一半。
袁慶柏作為初登大寶的天子,對湯承遠、詹爾廷這兩位實權宰相很關注,雖說不是事事皆在掌握,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對兩人的了解,比起宋嘉涵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嘉涵在此次奏折中陳述的某些情況只是風聞,未得確證。
據袁慶柏了解,湯承遠、詹爾廷這兩位宰相,確實已成兩派相爭之勢。
之所以會形成這種局面,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袁慶柏故意為之!
袁慶柏自從登基,一直故意引導湯承遠、詹爾廷彼此斗爭,互相拆臺,他居中調節,不讓一人壓住另一人,務令平衡,讓兩人不得和睦共處,更不得互相勾結。如此,有利于遏制兩位宰相的權力,穩定他這位新皇的皇位,加強他的皇權。
此乃帝王術!
顯然,此事須把握分寸。
此刻,袁慶柏審閱完宋嘉涵的奏折后認為,湯承遠、詹爾廷現在還不至于達到“擅權作威,各樹朋黨”的程度,不過已是時候對兩人警告一番了。
另外,袁慶柏早有打算,待到時機成熟,要增加軍機大臣的人數,如此也既能防患權臣,又能加強皇權。
……
……
這日,湯承遠、詹爾廷先后在養心殿被袁慶柏警告了一番,警告的語氣有些嚴厲,讓兩人都心驚膽戰了一場。
袁慶柏登基以來一直厚待兩人,賞賜頗豐,且不止一次微服到兩人府上探視,過年期間就探視過。哪怕有時對兩人有不滿,一般也是溫言相勸,嚴厲的警告,今日還是頭一次。
湯承遠、詹爾廷都是忠臣,加上兩人都知道袁慶柏警告得有道理,都不會因為這次被嚴厲警告了而對袁慶柏生怨懟之心,都自省其過。
此事毋庸贅陳。
且說,謙郡王袁慶松為了考查推廣土豆、紅薯、玉米,去年離京大半年,直到歲末方回京。
袁慶松比起以前,肌膚曬黑了一些,也粗礪了一些,蓋因大半年來他在各地奔波著實辛苦,沒少上山下田,他的表現則讓袁慶柏頗為滿意。
過年期間,袁慶柏已跟袁慶松、袁慶樹這兩位兄弟團聚過。
今日正月十四,袁慶柏傳喚兩人進宮,陪何太后一同飲酒賞月,明日正月十五則不便宜。何太后在名義上也是袁慶松、袁慶樹的母后,對兩人都有些類似母慈般的感情。
于是今日下午,當袁慶柏依然在宮內養心殿忙著國事,瑞郡王袁慶樹坐著一乘華麗的轎子,來到了謙郡王袁慶松的王府,準備跟袁慶松一同進宮。
此刻,袁慶松、袁慶樹正待在書房。
這是袁慶松的內書房,因他好讀書,尤耽于詩詞之道,這內書房的布置頗為考究。空間不小,卻布置得井然有序。書櫥書架林立,藏書不少,琳瑯滿目;壁上懸有名家字畫,丹青妙筆;案上置有文房四寶,墨香襲人;又設爐焚香,青煙裊裊;窗外則竹影搖曳,景致幽雅。
袁慶松一面品著香茶,一面對袁慶樹道:“五弟,聽聞前日你在宮里遇上了宋嘉涵,怪他彈劾你,便將他大罵了一頓?”
袁慶樹拿著一個精致的銅胎畫琺瑯鼻煙壺,打開精美的蓋子,用鼻煙勺取出適量鼻煙,用手指蘸取后放在鼻孔下吸聞了一口,才回應道:“罵他是輕的,若非念及他還算個好官,我便要動手錘他一頓了,竟在折子里那般指責我,呵!”
漢人吸聞鼻煙始于明朝,不過,明朝鼻煙進口很少,僅廣東有人吸聞。
景安帝在位時開放海禁,西方傳教士攜了大量鼻煙和鼻煙瓶來到大周,景安帝還找了一群擅長制作鼻煙壺的西方人,在皇宮里制作鼻煙壺。
如今,鼻煙之習遍于大周,玩賞鼻煙壺也成了風尚,鼻煙壺甚至成了某些貴胄豪賈顯示身份的象征。
袁慶松見袁慶樹當著自己的面吸聞鼻煙,已慣以為常,繼續說著自己的想頭:“宋嘉涵指責你不務正業,且倚仗威勢,傲慢任性,肆意妄為,在我看來,皆非虛言。”
袁慶柏登基后,給了袁慶樹議政的權力,然而這位五弟卻極少議政,而是耽于享樂,且有一些傲慢任性的行為。
袁慶松繼續道:“雖說三哥同你兄友弟恭,然三哥畢竟已貴為圣上,你若長此懈怠驕橫,有朝一日鬧了大事,或圣上對你失了耐心,恐有禍事了。”
袁慶樹將鼻煙壺收了起來,凝視著袁慶松,笑道:“四哥,我是任性慣了的。頭里父皇在世,待咱們那般嚴厲,都未能馴服我,我這性子是難改的。而且,只要我真心敬重三哥,不鬧出大事,三哥必能容得下我,且不會防范我有不軌之心!”
袁慶松聽到這話不禁怔住,雙目直視著袁慶樹,心中暗嘆:“好啊,敢情這位不成器的五弟,竟藏著這般深沉的用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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