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悅然咨詢。
池煙送走了下午最后一位咨詢客戶，看了看時間，準備下班。
立冬剛過去不久，天氣就多了幾分冷寒刺骨的意味，她穿好大衣，又在脖子上系了條真絲方巾。
一轉身，季少藍插著兜立在門口。
“師哥。”池煙把頭發從大衣里拽出來，瀑發披肩，“找我有事？”
季少藍彎唇笑，“沈君下周要回國在A大開一場講座，說和我們吃個飯，你時間沒問題吧？”
池煙欣喜浮現在臉上，口中卻是嗔怪，“這個女人，現在成了大學者，好不容易能有時間見縫插針接見我們，沒時間也得給她勻出時間啊。”
季少藍笑了笑，“好，我去安排。”
他轉身欲走，池煙忽然想起什么，喊他，“師哥。”
“嗯？”他回頭看她。
池煙躊躇了一下，“大姐上次來找我，她說你又放陳大小姐的鴿子，讓我好好勸勸你……師哥，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別人勸就會改變想法的人，但是，伯母和姐姐她們，真的很為你擔心。”
季少藍插著兜站在門口，蔚藍的毛衣襯著白凈的臉，看上去干凈清爽，他輕輕笑了一聲，“池煙，你覺得我現在的人生狀態算開心嗎？”
池煙想了想，點頭，“算。”
“和以前的我比呢？”
“……比以前更好。”
他注視著她，“那擔心我什么呢？”
池煙沉吟片刻，笑了，“你說得對，沒有什么比自己覺得好更重要。”
兩人都
是專業心理師，對人性和自我的覺察比常人更清醒，有些話一說就透。
季少藍和煦一笑，“你快走吧，別遲到了。”
“師哥明天見。”
“明天見，池煙。”
……
池煙開著車，穿行在晏城的隆冬快來臨的街頭，蕭瑟的街景和熙攘的人流，是自然和人間的彼此融入。
幼兒園門口，童聲稚語，歡笑一片。
一個眼睛黑亮，臉圓嘟嘟的小男孩，背著書包安安靜靜站在混亂的人群后面，微微蹙著眉心。
池煙走過去蹲下，刮了一下他的小臉蛋，“又是誰惹我們家小晨晨不高興了。”
小晨晨稚嫩的臉上卻是一副嚴肅表情，“媽媽，你今天，晚了這么多，比李梓萌媽媽還晚。”
說到“這么多”時，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比在池煙臉上，五根肉指頭直直豎著，他還沒有時間概念，這是他表達“多”的方式。
“好好好，媽媽給你道歉，保證下次一定比李梓萌媽媽早。”
晨晨擰著眉頭，過了幾秒，湊過來在池煙臉上“叭”了一口。
“晨晨原諒媽媽。”
回到念喬大廈頂層，電梯門開，蘭管家領著兩個傭人等在外面，他樂呵呵過來拿晨晨書包，轉手遞給傭人，又一把抱起晨晨，輕聲細語，“寶啊，蘭爺爺今天做了你最喜歡的披薩，比外面什么客的貨真價實，你一定要多吃幾口。”
晨晨一本正經告狀，“媽媽，接我，晚了。”
蘭管家滿臉心疼地轉頭，“池
煙，我知道你不愿意讓傭人去接晨寶，以后就讓我去接吧，你下班去也折騰，有點什么事耽擱，晨寶還得在那等，太可憐了。”
他說著竟紅了眼眶。
池煙失笑。
“我上班時間自由，回來本就路過幼兒園，哪里折騰了？再說小孩子等個幾分鐘正常，他就是仗著你寵他。”
晚上，池煙給晨晨講故事，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暖黃的臺燈下，眉目間幾分熟悉的線條讓她微微失神。
她輕輕走出房間，認真穿好外套，悄無聲息地穿過寬敞的走廊，進了電梯。
蘭管家默默站在走廊盡頭，看著池煙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里，輕嘆一聲，用手抹掉了眼角的淚。
清冷的夜色中，一輛邁巴赫緩緩駛入九號別墅。
池煙下車，別墅內有人迎出來，殷勤又熟練地接過她的外套和車鑰匙，她微微點了下頭，徑直上二樓。
走進書房，她推開鏡墻的門，在屋內的空空的大床上躺下，看著窗外孤冷又皎潔的明月，任由思念泛濫……
四年來，她慢慢過上了看似正常的生活，不讓身邊的人擔心，不將真實內心展露人前，不讓晨晨感覺到一絲媽媽思緒的游離。
只有在這里，她才會允許自己失控，瘋狂地想念一個人。
她偶爾來。
來想念煜辰。
……
那天，她在寂靜又黑暗的深山中等到凌晨，兩架盤旋的直升機迎著微曦的天光一同出現在她視線中。
她極力睜大著眼睛，看到好
多人朝她奔來，有警察，有醫生，還有曾經見過的那個中年男人。
她全身打著戰，口齒清晰地講述煜辰所在的山洞地點，第一個彎要左拐，走一段斷崖路，第四個彎旁邊有一個歪脖子樹，千萬別弄錯了，那個彎不好找……
強撐著說完了這些話，她在昏迷之前死死抓住中年男人的衣角，紅著眼，一字一句，“答應我，一定要把煜辰帶到我面前。”
中年男人臉上掠過不忍，沉聲應道：“好，我答應你。”
……
他食言了。
明亮潔白的病房里，他垂著頭，滿臉愧疚地坐在池煙的床邊，說他們找到山洞時，發現了兩具尸體。
煜辰和左擎各中數槍而死。
池煙木然地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陽光，一點被刻意回避的記憶殘忍地浮現了出來：她走過那棵歪脖子樹時，空寂的深山里響起了數聲刺耳的響聲。
她當時腳步微頓，又大步往前走，喃喃自語，“我得救他，他要我救他……”
煜辰騙了她。
哪有什么想和她好好活下去。
哪有什么需要她救他的命。
哪有什么他會堅持等到救援……
不過是自知必死，騙她逃出生天。
甚至怕她后悔，在她剛離開不到幾分鐘，就率先開了槍。
這個男人，真狠心啊。
中年男人拒絕了池煙見煜辰最后一面的要求，說這件事牽扯泰國皇室，兩個人的尸體都被當地政府扣留。
他后面還在認真地解釋著什么，池煙已經聽不到了
。
整個人陷入一片死寂中，眼前所有的畫面都泛著白光，模糊不清，外界的聲音鉆入耳朵都成了嘈雜的背景音。
她站在醫院頂樓，呼嘯的臺風卷著暴雨將她吹得遙遙欲墜時，卻詭異地聽清了一句話，穿過狂風暴雨，異常清晰。
“池煙，你不能死，你懷孕了！”
……
池煙回到晏城后，在床上躺了幾個月，蘭管家、沈君、半夏、季少藍，輪流陪護著她身邊，小心翼翼，滿目心疼。
某一天，她趁房間蘭管家去廚房的空隙，下了床，獨自去了九號別墅。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去那里，或許，這個世界這么大，卻只有鏡墻后的那一方小小空間，才是真正屬于她和煜辰兩個人的秘密之地。
在那里，她看見了煜辰給她留下的一封信，封面上是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煙煙親啟。
底下日期，應該是他去泰國的前一天寫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閉眼平復片刻，顫抖著打開了信封——
煙煙，我向上天祈求萬遍后，還是寫了這封希望你一輩子也看不到的信。如果你看到，只有一種可能性，我沒有在你身邊，我把你一個人留在了這個世界上，對不起，煙煙。
我不是一個好人，做了很多錯事，我不該將你強行留在我身邊，還對你說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話。
在遇見你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擁有這么濃郁感情的人，也想象不到一個人因為思念
另一個人，心會痛到無法呼吸。
我最終還是墮入了黑暗，將你禁錮在身邊，而我，任由自己變成了你最不恥的卑鄙之人。
我貪戀你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快樂和痛苦兩種極端中掙扎拉扯。
其實那些傷人的話，都是騙你的。我怎么會關住你一輩子，我只想短暫的，完完全全地擁有你，不用擔心你離開，不用害怕找不到你，不用妒忌你對身邊的男人笑。
對不起啊，煙煙，這一定讓你感到極度痛苦吧，可對于我而言，這個小小的房間，卻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地方。
我只要踏進這棟別墅，只要想到你就在這里某處呆著，我的心就雀躍，就激動，就難以自抑，很多次，我甚至要在門外站一會，先讓自己平靜，才敢進來見你……
煙煙，有一件事，我每每想起來，就心如刀割，此刻我的筆猶如千金之重，幾乎快寫不下去。
我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我竟然沒有給過一絲的溫暖和照顧，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此時此刻，我愿意承受這世間最殘忍的酷刑，只為了換我的孩子重新回來，換你平安回來。
無論如何，上天終究待我不薄，讓我遇見了你，如果我死了，請你代我將我的余生，一并好好活下去。
煙煙，我愛你。
很愛很愛你。
煜辰。
……
池煙看完信，任由眼淚洶涌流淌，許久，她輕聲說，“煜辰，我也愛你，我好想你。”
.
一周后。
池
煙捧著一束花，和季少藍并肩站在A大門口，沈君帶著墨鏡，一身利落西裝套大衣，走到池煙面前就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隨后拿下墨鏡，大方地跟季少藍打招呼，“師哥，好久不見。”
季少藍笑著點頭，“一年沒回來了。”
池煙紅著眼，狠狠拍了沈君一下，“你這個女人，居然一點也不想我們！半夏還時不時從京都帶雪寶來找我玩，就你，都快把我們忘了，不婚而已，要不要絕情絕愛啊！”
三人有太多的共同話題，在餐廳邊吃邊說，不知不覺到了八點多。
池煙電話響起，里面的小奶音語重心長，“媽媽，到時間，回家睡覺，外面不安全。”
季少藍笑了笑，“晨晨又在管你了。”
池煙無奈笑著點頭，因為喝了點酒，便給蘭管家發了個地址，讓他安排司機來接。
沈君喝得有點多，嚷嚷著不準走，季少藍讓她放心，“你回去帶晨晨睡覺，放心，沈君我送她回去。”
池煙從餐廳出去時，隱約聽見有人在說，“今天是小雪啊。”
她沒在意，徑直出門，找到自家車，發現晨晨也在車上。
“你這么不放心媽媽啊。”她親熱地抱住兒子。
晨晨窩在她懷里好半天沒動，池煙正納悶，聽見他小聲說了句，“媽媽，生日快樂。”
池煙眼眶一熱，“謝謝寶貝。”
她很久不過生日了，連自己都忘了，想是蘭管家明面上不敢違背她，卻還是偷偷
告訴了晨晨。
快到大廈時，晨晨指著窗外一輪滿月開心起來，“媽媽，月亮美，我想看月亮。”
就剩幾分鐘路，池煙便讓司機先走，帶著晨晨下了車，母子倆悠閑地牽著手，邊走邊賞月。
今晚的月亮高潔清朗，池煙仰頭望著，模糊地覺得，似乎在某個地方，也看過這樣的月亮。
她一時入了神。
“有人。”
晨晨輕輕晃了晃她的手。
池煙怔然望去。
前面停著的車旁，靜靜立著一個頎長的男人身影。
他一身黑，背對這邊，左手撐著一根黑色拐杖，露出的手背極白。
月光如水傾瀉，給他的輪廓鍍了層柔柔的光，明明是硬冷的裝扮，看上去多了些神秘的矜清，好似穿越流年而來的月下貴人。
池煙有些恍惚，耳邊又傳來小奶音，“爸爸。”
她微微蹙眉，正準備對晨晨說不要亂喊，前面的黑衣男人轉過身來。
她下意識瞥了一眼，隨后整個人凝住。
整個世界忽然開始旋轉。
大廈、路燈、樹木、月亮……眼前的一切在她視野中以極快的速度旋轉，化成光影，化成抽象，化成虛無。
目之所及，唯剩一張朝思暮想的臉。
煜辰的臉。
他紅著眼眶，癡癡地看著她。
池煙不敢動，甚至不敢眨眼，她怕眼前的一切是假象，輕輕一動，便沒了。
可眼前的男人動了。
他拄著拐杖，一步步向她走來，緩慢、堅定，炙熱的雙眸映照著皎潔的月光，眼睛亮得驚人
，她在里面看見了自己流淚的臉。
“是你嗎？”她怔怔地問。
煜辰輕輕撫上她的臉，手在顫抖，啞著聲說：“是我，煙煙。”  
“真的是你嗎？煜辰！”
她哭出聲來，再一次確認。
“是我，煙煙。今天小雪，我來見你了。”
池煙眼淚洶涌，仍死死盯著他。
他眼眶含淚，微笑著展開了雙臂。
“煙煙，讓我抱抱你，我好想你。”
池煙眸光顫動，終于確定了什么，小心翼翼的表情裂出縫隙，逐漸擴大，終于破防。
她猛地扎入他懷中，放聲大哭。
“煜辰——我終于等到你了。”
煜辰雙臂緊緊摟住她，埋頭哽咽，“煙煙，對不起，我來晚了。”
小雪之日，明朗月光下，兩個愛人經歷生死，終于重逢，他們緊緊擁抱彼此，一刻也不愿再分開。
“媽媽，我說了是爸爸吧！”
晨晨的奶音適時響起。
煜辰身子一顫，盛滿萬千璀璨，融合了狂喜、感動、愛的眼睛，看向了褲腿旁小小的人兒……
池煙后來知道，中年男人那日騙了她。
他們在山洞里找到煜辰時，他尚有最后一絲游離的氣，但心臟已經停止跳動，按照現代醫學，符合被判定死亡的指征。
中年男人身后的組織鑒于煜辰做出的犧牲，將他列入最高機密的人體科研實驗對象，然而成功機會十分渺茫，復活幾率僅為0.5%。
由于保密性，沒有最終成功前，他們切斷了一切外界聯系。
煜辰
一年前睜開了眼睛。
半年前斷斷續續恢復意識。
上個月重新掌控自己的身體。
“我在虛空的狀態里漂浮了很久，與意識的擴散對抗了一段時間，清醒后，又開始做極其嚴格的身體康復計劃，煙煙，我每時每刻，都是以你為信念，才能一步步堅持下來。”
池煙知道，煜辰雖知簡簡單單幾句話，無論在身體還是意志上，都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付出和煎熬。
為了來見她，在今年的小雪之日。
她也給了他最最珍貴的驚喜。
給了他一個孩子。
.
他們一家三口搬到了九號別墅。
煜辰的身體還需要更長時間的慢慢恢復，山里的環境更適合他。
池煙萬萬沒想到，那么清冷的煜辰，竟然是一個將孩子寵上天的男人。
無論晨晨想要什么東西，他甚至不需要開口，只是目光多停留了兩秒，下一刻，那個東西便出現在了晨晨的房間。
煜辰將念喬集團改為雙晨集團，念喬大廈改為雙晨大廈。
他甚至為晨晨買了一顆小星星的命名權。
池煙有些頭大，對煜城抱怨，“你會把他寵壞的！”
煜辰堅定搖頭，“不會，晨晨不是會被寵壞的小孩，我了解他。”
池煙將剛烤制的蛋撻重重放在桌上，對餐桌前的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翻了頓白眼出去了。
“爸爸，蛋撻味道，有點怪。”
“哪里怪？”煜辰很認真地一口一口吃著。
晨晨擰眉，“外面蛋撻，甜甜的，這個，
是咸咸的。”
煜辰又拿了一個吃，慢條斯理地說：“晨晨，食物本來就是這樣的，有時候甜，有時候咸，你要適應。”
“爸爸，我可以不吃嗎？”
“不可以。”
“為什么爸爸？”
“你是不是還想要一個弟弟，兩個妹妹？”
“是的！”
“那就聽爸爸的話，我們一起把蛋撻吃完。”
“好的爸爸！”
晚上，室內溫柔繾綣，愛意橫流。池煙啞聲問：
“煜辰，需要每天嗎？”
“要的，晨晨很想要弟弟妹妹，孩子之間年齡差太大不好。”
“可……為什么還來？”
“多一點保險。”
窗外，明朗的夜空中驟然閃亮，綻出幾朵五彩斑斕的煙花，有更閃耀的火光，朝天邊閃爍的星辰，直直飛去。
人間最美的風景——
是心火滾燙。
是熱烈而直白。
是煙火撞星辰。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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