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那丫頭多少有點不知好歹了。”

        陽春三月，積雪未消，尚有寒意。

        上都城日日都有新鮮事，可轟動整個城的，屬實少見。

        曲風樓二樓，小爐上咕嘟咕嘟滾著沸水，一對華服女子就著茶點議論起近日的大事來。

        在遍地是官的上都城，官家子女嫁娶都不稀奇，饒是皇家十里紅妝的奢華，上都城的人也見了不少了。

        只是萬萬沒想到，有一天轟動整個上都城的，會是個五品官員的女兒。

        且這女子，長相并不出眾，得仔細看許久，才能品出一些味道來。

        可就是這樣的女子，竟然拒絕了上都城炙手可熱的小侯爺顧淵。

        小侯爺顧淵是長公主最為疼愛的小輩，家勢相貌樣樣可圈可點。

        光是從門戶上講，林生生已經算是高攀得不能再高攀了，父親五品郎，要做幾輩子才能攀上這樣的高枝。

        若論起外貌來，小侯爺顧淵少年意氣，恣意瀟灑，眉間英氣，是同輩中的佼佼者，配林生生綽綽有余。

        “真是不知好歹。”

        “要我說也是。”

        兩個官家小姐文雅品茶，說出的話卻同市井上的婦人別無二致。

        “要是我有這樣的福氣就好了，我做夢都會笑醒……”

        “哎？你說這林生生會不會是故意的？”

        另一個華服女來了興致：“怎么說？”

        “還記得春風樓最有名的那位娘子嗎？聽說媚眼勾人得緊，當年就是拒了端王爺的婚事名聲大噪，一時間，去春風樓為看她一眼的人擠破了腦袋呢！后來，據說嫁的不錯。”

        女子故作高深，“我猜啊，這林家女兒走的興許也是這個路子。也許，她想攀上的是那位呢！”女子挑挑眉，任誰都能猜得出幾分。

        比炙手可熱的小侯爺還要高的，可不就是萬人之上的那位。

        皇家倒是也會因為某家女兒聲名大噪而在選秀時點名要看一眼的。

        可另一女子的重點絲毫不在這里，她更好奇別的：“嫁的啊？”

        “嗯，嫁的！”

        春風樓出身的，就算名聲在外，也大都落得個小妾外室的，鮮少有能做妻的。

        “嫁給哪家子弟了？”

        綠襖女子將手攏在嘴邊，湊近對面的女子，小聲說：“聽說是皇家。”

        兩人起了爭執，將話題偏到春風樓的娘子可不可能嫁給皇家上來。

        坐在后席的男子一口熱茶下肚，將折扇一打，掩在折扇下輕笑起來。

        好人家的女兒哪里會想不開自毀名聲的呢？

        男子面若桃花，兩腮圓圓，笑起來有兩處淺淺的梨渦，饒是穿了男裝，卻還是透出一股女子家的氣質來。

        好巧不巧，她就是那個“不知好歹”的林家女兒，林生生。

        也好巧不巧，那個春風樓娘子的去處她知曉，就棲身在了顧淵的府。

        顧淵接了春風樓的娘子做外室，叫什么來著？

        林生生折扇點在鬢角，眉頭微蹙，前世的記憶紛至沓來。

        林生生是重生的，前世她嫁給顧淵做了妻，是正經的侯府夫人。

        顧淵也接進門幾個妾，她無意與誰爭風吃醋，也就不甚留意那些鶯鶯燕燕。

        生前的記憶一幕一幕閃過，女人凌厲的眉眼，顧淵冷漠的神情……她這個原配，在侯府里著實沒有一點地位。

        啪——折扇揮離鬢角，在空中頓住。

        她想起來了，那個春風樓名噪一時的娘子，顧淵的外室，叫做然娘。

        后來位置越攀越高，春風樓的過往是她無法擺脫的污點，顧淵給她換了個名字，柳無眉。

        她戲謔聽墻角的興致蕩然無存，心里忽的多了些驚悸。

        甚至她已經重生歸來，無人知她經歷了什么，她依然在父親的羽翼下無憂無懼，可習慣性的，還是害怕。

        她記得，那本是闔府紅妝的日子，她也覺得嫁給小侯爺顧淵是八輩子修來的福份，正攥著衣角，等著掀蓋頭。

        可等來的不是侯爺，是侯爺的風流韻事。

        那夜，然娘久違地出現在了春風樓，慍怒侯爺娶了新妻，耍脾氣離家出走，要重新做老本行。小侯爺為博紅顏一笑，大婚之夜，追來了春風樓哄然娘。

        風流韻事傳遍上都城，人人都嘆小侯爺真是少年心性，沖冠一怒為紅顏。

        可這風流韻事傳到林生生的耳朵里，也傳到了林家老太太的房里，老太太一口氣沒上來，撒手西去。

        本來沖喜的婚事，變成了催命符。

        后來每個日夜，林生生都后悔嫁給這個所謂上都城炙手可熱的小侯爺。

        不過這次，她總算是拒了這樁婚。

        只是……若想擇一婚事為祖母沖喜怕是難了，林生生折扇輕拍在茶案上。

        如今這情況，整個上都城怕是沒人會娶她了。

        畢竟，不知好歹林生生連侯爺都拒絕，又有誰是不能拒絕的呢。

        而且，沒人愿意為了一個平平無奇的五品官女去得罪當朝小侯爺。

        這可怎么辦？

        就在這時，堂內一桌上的談論的內容，讓林生生入口的茶險些噴出來。

        “那林家女郎相貌丑陋，頗為駭人，她自卑得五體投地，才拒了小侯爺的。”

        “我怎么聽說，她是一腳踹翻了上門說親的帶的東西？”

        “窮山惡水出刁民，丑婦多作怪嘛！”

        眼前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但在他們嘴里，有千百個版本的林生生，每一個都詆毀意味十足。

        一群人哄笑起來，饒是林生生知曉傳言不可信，聽到這些，卻還是難免難過起來。

        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音，瓷器應聲而裂。

        循聲而去，緊接著是一群慘叫。

        茶案上煮著的水隨著茶壺的破裂迸裂開來，沸水四淌，連著爐火里的火星子一起落在了幾人身上。

        幾人大嚎，嚷著叫大夫，也嚷小二。

        小二看著這一幕，也慌了神，邊喊老板邊解釋：“小店、小店的茶壺是專門請匠人打造的，從、從來沒出過這事啊！小、小爺們……”

        曲風樓是上都城排得上名號的酒樓，按理說，質量應當沒有問題。

        林生生心里有個難以置信的想法：有人在幫她。

        環顧一圈，皆是華服衣著的人。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角落里灰色襖子的人正低頭吃著柿餅，存在感甚低。

        林生生扭過頭來，前面那桌子也已噤了聲。

        真是怪了。

        不過這好意，她收下了。

        林生生乘興而來，興盡便也回去了。

        剛一踏進門，老爹便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林生生早知如此，乖巧地跪在林齋面前，像只剛出生的小雞，淺鵝黃的襖子就著斜射入戶的陽光顯得毛茸茸的。

        林齋說什么，林生生都是一副乖巧任說的樣子，林齋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林齋無奈坐下，林生生討好地奉上一杯熱茶。

        林生生笑眼彎彎，林齋嘆一口氣：“生生，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啊？”

        林生生笑眼深處藏著復雜，重生能看見活生生的父親，她聽多少罵心里都是甜滋滋的。

        林齋絮絮叨叨，又絮叨到林生生的婚事上。

        “上都城的趙家與我有些交情，他家大公子為人端正，明日你去見見罷。”

        林生生乖巧應下，林齋才顯出疲態被人扶著回屋去。

        見林齋走了，巧兒才上前。

        “小姐，這次您可別再鬧了。”巧兒滿臉愁怨，“聽說，老爺吃了許多官老爺的閉門羹，趙家是受過老爺恩惠，才勉強同意相親的。”

        林生生點點頭，將話記在心里，起身去了祖母院子。

        祖母身子弱，盡管林生生往祖母院子跑的勤，可還是鮮少能見到醒著的祖母。

        她坐在祖母床邊，抬手撫上祖母的銀發。

        祖母均勻的呼吸傳來，林生生在屋里呆了一刻鐘才離去。

        用過晚飯，月明星稀，林生生坐在院子里，月色如銀，她一口清酒對月獨酌。

        林生生琢磨起生前的事來。

        那是嫁給顧淵的第五個年頭，顧淵大義滅親，御前接發了貪污受賄的父親，林家五十一口，一夜之間盡數斬首。

        這事兒越琢磨越不對。

        父親寒門出身，為人秉公無私，連一個子都不會貪墨，怎么就犯了那么大的罪。

        她也托人去刑部打聽過，父親一定是受了冤屈，可那人一字一句說的清楚。

        父親貪墨之事，有鐵證。

        林生生反復想著其中緣由，總覺著，林家滅門與顧淵有著斬不斷的聯系。

        若說上輩子的這個時候，她還只是小女兒心思，一心以為自己走了運，天大的餡餅就落在她的頭上，她生來就命好要做侯爺夫人。

        那此時的她，就在懷疑，顧淵的一盤棋，是不是從提親的時候就開始了。

        不然，要怎么解釋，顧淵怎么就選中自己——一個樣貌平平的五品官女呢？

        父親身上，到底有什么他想要的？

        林生生起身去房里拿了墨寶，剛攤開在石桌上，準備把腦袋里的碎想法寫下來，巧兒就火急火燎地跑來了。

        巧兒跑至林生生身邊，左右看了一圈，確定沒有人，才壓低聲音湊到林生生耳邊說話。

        “小姐，外面傳瘋了——”

        “小侯爺不知從哪兒聽到的風聲。”

        巧兒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將林生生的好奇勾到極致。待巧兒說完，林生生的心忽的一下，碎了一地。

        ——小侯爺放言，誰敢跟你相親就要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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