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

        微風吹動，林生生鬢角的頭發隨著風一起動，略過她的眼睛，眸子在夜色里映著星星點點的光。

        小時候阿娘告訴她，人要學會變通。

        所以前世，她雖然不喜歡與人爭寵，但她的天就是顧淵，她就是那方天地的籠中雀，她變通了。

        愛意摻雜著榮寵，她取悅顧淵。

        后來，對顧淵僅有的好感消失殆盡，她在侍奉一個飲血的猛獸。

        現在的狀況，同以往籠中的日月有些像，她跑不了，躲不開。但是不同的是，她與顧淵打了很多次交道，最近的顧淵開始變得奇怪。

        變得有些……失意。

        人在失意之時，性情總是會變。

        方才她反剪著顧淵，看不到顧淵臉上的表情。

        現在她摔在地上，顧淵的臉毫無遮擋，那些手下的臉也看的很清。她看見顧淵墨色的瞳仁冷冷清清，卻沒有她熟悉的感覺，既不是想找茬泄憤的玩味，也不是厭惡看都不想看一眼的避之不及。

        他確實不怎么開心，但更多，她看不懂了。

        林生生受驚呆楞在原處，方才反剪顧淵的機靈勁兒不見了，一雙杏眼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是個人都能看出她的不安。

        林生生猶豫著開口：“小侯爺……”

        “收回去。”顧淵低低一聲。

        這話不是對林生生說的，話音剛落，不約而同的，手下的刀瞬間回鞘。

        更驚人的還不是這個，而是顧淵聲音沉沉，說：“算了，你回去吧。”

        林生生懷疑自己聽錯了，她試探著起身，一邊看著他們，倒退幾步，發現真的是這樣，怕顧淵反悔，一溜煙兒跑出了這些人的視線，沒入右邊的巷子。

        夜色中，顧淵背著手，看林生生消失的方向，然后嘆了一口氣。

        耳畔是溫熱的晚風，林生生在無人的街道奔跑，直到喘氣困難，她才停下腳步，還沒從方才的情景里醒過神來，朝身后看，沒有人。

        街道縱深幽長，晦暗不明的燈與天邊繁星遙相呼應。

        林生生回去見到趙無衣時，趙無衣正靠坐在她梳妝的銅鏡前，雙手環胸，一雙眼睛似要噴出火來。

        林生生想起，自己去集市原是想給無衣買吃食的。

        她沒想到自己今日會這般“九死一生”，相對應的，她本沒想讓巧兒“死守”他這么久的。

        任誰被關一天都會悶壞的，林生生有些愧疚。

        屋里燈火昏黃，燭芯跳躍，銅鏡映面，林生生一步一步腳步輕輕靠近趙無衣。

        見她終于回來，趙無衣斜睨她一眼，氣鼓鼓地轉了個方向。他的面容不再冷清無波，終于有些生動了。

        此時，趙無衣的臉映在黃銅鏡中，林生生一眼看得全貌，小小的神情也都一一落在她的眼里。

        她的話里帶了軟糯的討好：“無衣，好無衣。”

        趙無衣的眉更斜，輕輕發出一聲“哼”。他轉了身子，此刻正對銅鏡，無衣看到自己的臉，突然嚇了一跳，趕緊低下頭去，只是一個呼吸，他轉而看著銅鏡，再一個呼吸，趙無衣站起身走向林生生。

        “發生什么事了？”趙無衣聲線清冷，帶了一絲不可察覺的心疼。

        林生生發絲凌亂，后邊束起的頭發有散開之勢，衣裳也臟污了，很明顯，林生生是遇到什么事了。

        趙無衣聲音有些顫抖，許多話在嘴邊饒了一圈，最終變成一個拐著調的“嗯？”

        林生生這才想起，自己回來得太著急了，忘記換一身衣裳再來見無衣了，她揚起臉，直愣愣對上趙無衣的眼神，意外的，趙無衣這次沒躲閃。

        她梨渦浮起，嘴角彎彎：“無衣，明日帶你看好戲。”

        趙無衣并不接她的話茬，而是執著地問：“嗯？發生什么事了？”

        林生生覺得自己既然能安然無恙回來，發生的就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既然無衣問了，她便一一說與她聽，說完之后，她整晚的疑問終于落地：“無衣，顧淵是不是怪怪的？”

        趙無衣沒說話，許久之后，才慢吞吞地說：“是有點。”

        顧淵作為林生生無法避開的威脅，雖說這世與趙無衣成婚了，但這一世畢竟得罪了不少次，所以趙無衣也在暗中也在觀察顧淵。

        顧淵的怪異之處，他比林生生更早發現，只是不敢肯定。

        那個暗夜中執著顧字腰牌執拗摩挲的人，那個不再踏足柳無眉院子的人，處處都……不合理。

        尤其是方才林生生描述的，他竟然高抬貴手，放一個屢次三番挑戰他顏面的人走，顧淵從來不是寬容大度之人，否則便鬧不出放言不許有人向林生生提親這一出，如今他的寬容，定有別樣之意。

        這別樣之意，他沒說，他寧愿不是。

        林生生走到屏風后換衣裳，趙無衣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手指不停摩擦，若有所思。

        良久，趙無衣的語氣才恢復了平素的無波瀾：“生生，什么好戲？”

        三日后。

        春潮帶雨，下過一場后，天氣是愈加暖和。

        院子里的花開了又敗，枝頭的綠變得更深沉。

        武館一下學，林生生便在館子外等著趙無衣。趙無衣與一群人相伴而出，看起來有幾分親密。

        林生生見狀很是驚異，趙無衣走過來，與她并肩，她嘴角含笑，身子躬下，歪著臉看他：“無衣，交朋友了啊？”

        “也算不上是朋友吧。”趙無衣心虛，耳根子漸漸變紅。

        這是他兩輩子做過的唯二荒唐事。

        林生生越發覺得趙無衣好逗了，若阿爹當年真給自己生了個無衣一般的弟弟，她也不會那般無聊了。

        剛走幾步，迎面遇上方才一起出來的同好，男子笑意迎面與趙無衣打招呼，挑眉看向林生生，伴著饒有深意的眼神。

        趙無衣不敢看他，不敢說什么，拽住林生生的衣角加快腳步。

        林生生替無衣招呼，一只大手掩住她的面，將頭轉了過來。

        回到家后，林生生和巧兒坐在院中的石桌子前，巧兒拿了山楂糕給林生生做零嘴。林生生喜歡吃酸，一個接一個往嘴巴里送。

        “沒見關子呢這幾天，關子去哪兒了？”

        “姑爺說，回趙府幾日。”

        “有什么事么？”

        “沒說。”

        “哦。”又一個山楂糕進嘴，主仆二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林生生愜意，仿佛回到了前世出嫁前，她也是這般天真浪漫毫無憂慮的。

        正想著，房門開了。

        一個走路稍顯笨拙，渾身大塊頭、看臉卻很瘦削的趙無衣走了出去，林生生愣住了。

        她設想過許多模樣，倒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趙無衣有些局促，站在門口廊處，轉了一圈。

        林生生手指抵著嘴唇，撅起，嗯，身上的壯倒是達到了。臉看起來也很不錯，但是搭配在一起，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了。

        林生生放下手，對趙無衣說：“無衣，不太行。”她指指臉，指指身體。

        無衣進去，林生生湊過來小聲和巧兒說：“無衣他太瘦了。”

        習武之人聽力極好，趙無衣聽見林生生說他不行，頓時就要不蒸饃饃蒸饅頭——爭一口氣。

        約么過了一盞香，屋里窸窸窣窣。

        林生生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要不也別為難無衣了，實在不行，她去武館讓顧長策幫著找一個吧。

        壯碩面惡的，讓人一看就能心底生寒的。武館里，顧長策推的，應當武力也不俗吧。

        事實證明，趙無衣還是挺值得期待的。

        他的臉不知被如何改過了，現在的臉，是正常趙無衣的兩倍，黑色的胭脂在趙無衣臉上渾然天成，像是天生就如此一般。

        一個又黑又壯的胖子，加上趙無衣天然冷清的眼神，冷面壯實黑胖子護衛出現了。

        現在走在街上，趙無衣不說，她定認不出這是無衣。這也裝扮得太好了。

        林生生情不自禁地鼓掌，無衣真是堪當大用，領悟力一流，行動力也一流。一般而言，領悟力不錯的，只要遇上個好師父，事半功倍。

        與壯漢形象不相符合的趙無衣冷清的聲音傳來：“還、還行吧？”

        話剛說出口，趙無衣就意識到了，他立馬改了一個聲，聽起來粗獷極了。

        “這樣呢？”

        林生生點頭如搗蒜，這可相當可以了。

        既然無衣合適，她也便不用再多等幾日。

        她拉著趙無衣蹲藏在易市南街的豆腐攤旁邊，此處雜物眾多，二人今日又穿了素色麻布衣，打眼一看，根本看不出藏了人。

        傍晚天氣溫熱的風吹過，林生生額頭已經布滿汗珠，蹲的姿勢也換了好幾個。

        她扭頭看趙無衣，趙無衣似一尊雕像，休說姿勢，連呼吸都比她穩妥，額間更是沒有一點汗珠，十分清爽。

        嗯？差別這么大么？

        是不是無衣體溫比較低？

        林生生伸手去摸趙無衣的，趙無衣下意識一躲，林生生頓時便像吃豆腐失敗的……

        幾秒后，趙無衣主動把手伸了過去，林生生觸碰，溫熱寬大。

        趙無衣突然身子就動了，身板掩在厚厚的棉花里無人察覺，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脊背僵了，是手心柔軟溫柔的觸感，讓他脊背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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