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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南


“不必多禮,上來吧。”趙究阻了兩人行禮,又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番她的少年裝扮,當(dāng)?shù)蒙弦痪渲橛裨趥?cè)、覺我形穢。

        沈觀魚卻有些猶豫,到底是外男,同處車內(nèi)只怕不好。

        但要如何謝絕,難道讓她們兩個人用腿走回去嗎。

        見她猶豫,知道是什么原因,趙究不笑了,“侄媳打聽到什么了?”

        這句話讓沈觀魚面上一瞬閃過錯愕,隨即又釋然,陛下能在這里等著,還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陛下也在查空印案?”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閳龊希f話少了敬畏。

        他不答話,一雙眼睛靜靜凝著她,星火俱寒。

        仿佛在說:“你要在這兒談?”

        趙究的話到底吸引了她,他能問出那話,接下來說的必定有關(guān),無論是什么,沈觀魚迫切地想知道。

        她終究是上了馬車,背著趙復(fù)安出來打探消息已是不妥,再多一樣又如何,只是同乘一車罷了,別讓人知道就行。

        她安慰自己。

        躬身進(jìn)去后,車簾被扶秋放了下來,形成了一處狹小的空間。

        扶秋本來打算進(jìn)來的,但沈觀魚坐在一邊,趙究的長腿就擱到了另一側(cè),已經(jīng)沒有能站的地兒了,她只好坐在前室趕車。

        她們離府選的是不引人注目的小車,高大的人坐在沈觀魚原來的位置上,讓她頓時覺得整駕馬車都小了許多,只能小心地坐在側(cè)邊,將手腳收好。

        “此情此景,倒也熟悉。”他又笑了。

        沈觀魚不知他說的何意,只見他的臉在燭光下泛著玉質(zhì)的暖色,這么愛笑的人怎么沒有半點(diǎn)笑紋。

        趙究是與她局促完全不同的自在,“沈鈞的線人本事如何?讓朕瞧瞧。”

        說著修長白皙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竟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

        沈觀魚默默看他一眼,后傾了一下身子,自袖中取出了那疊好的紙,低眉耷眼地放在他掌心之中。

        趙究攤開就著燭光看,光亮映著他的眉眼柔和雋麗,此刻不像帝王,倒像拿著花箋的清貴公子。

        她明秀的眼總是自以為不會被發(fā)現(xiàn)地看一眼他,又轉(zhuǎn)開,覺得他不注意的時候又看一眼。

        一面攝于帝王的威懾,一面又想從他面上讀出點(diǎn)什么。

        但趙究雖然注意在紙上,卻總能抓住她的眼神,好端端的察言觀色倒像了心照不宣的玩鬧。

        兩三次后沈觀魚就面紅耳赤地放棄了,這簡直是冒犯,也實(shí)在有失體統(tǒng),況且帝王心思怎么是她能揣測到的。

        趙究沒開口追究,沈觀魚只能強(qiáng)裝無事發(fā)生,低眼瞧自己的膝頭。

        紙條看完就被隨意撂在小幾上,趙究笑道:“你爹這線人找得不錯,事大到這地步,誰不封口,還能把當(dāng)日情形打探個七八成,本事很大。”

        連皇帝都說事大,那當(dāng)真不是單純的案子,定是牽扯了權(quán)斗。

        沈觀魚心底暗叫糟糕,若真是權(quán)斗,就不是單純找出真相就能平息的。

        “陛下,那剩下的二三成,”她小心覷他神色,“是什么?”

        “你這么聰明,慢慢總能知道的。”

        她沒防備得到這么個答案,又覺得趙究的語氣像極了在明蒼書院讀書時,夫子跟她說話的語氣。

        沈觀魚放松了下來,趙究沒說什么時候下車,也沒有不讓她問,那就接著問:

        “臣媳聽聞前指揮使在張憑云成親時還送了賀禮,空印案一事本是一個不知情的搗衣娘捅破,卻事牽整個登州軍鎮(zhèn),說來冒犯,如今的指揮使為何不將此事壓下,偷偷處置了張憑云,燒了文書?”

        “你打聽一下就能知道,前登州都指揮使姓羅,是朕登位的助力之一,現(xiàn)任都指揮使叫羅豐棠,是他的長子,搗衣娘送文書之時一路問過去,多人得見,這事瞞不住。”

        趙究否定了她的說法。

        沈觀魚皺眉,趙究登基不過一年,從龍之功不可謂不大,犯這么大的風(fēng)險,這么快就退下來推兒子上去了,總不如本人在位置上,更能被皇帝看見。

        她斟酌著開口:“那前指揮使如今是……”什么情況。

        趙究黑長睫羽輕扇了一下,聲沉如水:“不巧,半年前過身了。”

        原來如此。

        但聽趙究說得越多,沈觀魚越發(fā)覺自己知道得太少。

        軍鎮(zhèn)都指揮使向來只有統(tǒng)兵權(quán),但其實(shí)趙究登位并無血腥,而是先帝其他幾子斗得元?dú)獯髠詈舐涞剿稚系模麉s說了登位的助力……

        沈觀魚順著他的話想,只覺得越來越亂。

        何時前都指揮使在她腦中就和張憑云的案子扯上關(guān)系了呢。

        趙究喜歡沈觀魚認(rèn)真地聽他說話,再垂眸細(xì)細(xì)揣摩他話里意思的模樣。

        “余下的,將來你自會知道。”見她兩撇秀眉蹙得更緊,他微牽起唇角。

        沈觀魚腦中是一團(tuán)亂麻,說道:“陛下將此事告知臣媳,可是也要證明,空印案與登州軍鎮(zhèn)無關(guān)?”

        “不錯,朕不喜文書出現(xiàn)在登州軍鎮(zhèn),但也不會將所有事告訴你。”

        人道狡兔死,走狗烹,皇帝才登基不久,心頭患如今還在朝堂。

        “那陛下為何不阻止,反而告訴臣媳這些?”

        她眼眸明泛地閃著光,同他對視,趙究的眼神卻劃向了別處

        “朕無意徇私,早年喚聲同窗,如今又是侄媳,既有兩份情誼又碰巧見到,自然提點(diǎn)幾句。”

        沒想到他會提這事,沈觀魚不知如何答話才有不跟皇帝攀親的嫌疑,只好說道:“陛下體諒臣媳失德之罪,還多加提點(diǎn),臣媳感激不盡。”

        趙究不愛看聰明人裝傻,但今日就放過她了,“手伸出來。”

        沈觀魚一愣:“嗯?”

        手猝不及防被抓住,察覺到他干燥微涼的指尖,沈觀魚差點(diǎn)失聲喊了出來,然而那漂亮的手已經(jīng)退開,遠(yuǎn)去了。

        再看手上,是一張疊好的紙,沈觀魚按著胸口,撫順被嚇得急促起來的心跳。

        趙究像沒把方才的動作當(dāng)回事,說道:“這是諸方口供。”

        她這才傻傻點(diǎn)頭,打開看了一下,“臣媳多謝陛下。”

        “侄媳客氣了。”他的聲音已經(jīng)懶了下來,像是困倦了。

        其實(shí),那一聲聲的“侄媳”和“臣媳”,沈觀魚心中聽著是別扭的,臉上也露了些不自在。

        在昔年同窗、如今是皇帝的趙究口中喊出,莫名顯得不倫不類的。

        “不喜歡朕這么喊?”趙究眼色變得深暗,燭臺下的手指輕敲膝節(jié),其實(shí)他也不喜歡。

        沈觀魚搖頭:“不是,臣媳只是不大習(xí)慣。”

        “既然不習(xí)慣,那就改了吧,往后便喚你——玉頂兒?”趙究輕挑起墨眉,微歪著頭時慵懶又玩味。

        他怎么知道自己這個小名?

        這還是沈觀魚剛出生的時候,阿娘見著蓮池中一尾玉頂?shù)驳慕痿~,才給她取的這個小名。

        “陛下說笑了,喚臣媳沈氏就是。”沈觀魚趕緊低頭道。

        二人正常該是一年都不會說上一次話,改不改原沒所謂,只是“玉頂兒”實(shí)在是失禮,讓她驟然升起不安。

        趙究的眸子轉(zhuǎn)瞬成了冬日的湖面,結(jié)了冰泛著寒,“朕準(zhǔn)你用未出嫁時的自稱。”

        沈觀魚從善如流:“臣女謝陛下。”

        他想錯了,沈觀魚還是變了,舊年的活泛放肆、不拘小節(jié)都化作謹(jǐn)小慎微、刻板收斂,他不想見沈觀魚將那些光芒藏起來。

        車內(nèi)安靜了下來,不再有人說話。

        燭火隨著骨碌碌地車輪微晃,在兩個人的臉上交錯出的詩意而斑駁光影。

        馬車不知行進(jìn)到了何處,外頭車壁被人有節(jié)奏地敲了幾下。

        是接趙究的馬車來了。

        他下車的時候比沈觀魚躬得更低,金玉蹀帶束出的勁窄腰身在面前晃過,沈觀魚眼睛垂得更低。

        “陛下為何想讓臣女查下去,”她忍不住問出了口,

        他丟下一句:“你既在齊王府坐不住,想查便查,結(jié)果如何,朕不關(guān)心。”

        說完下了馬車去。

        沈觀魚扭過身,從窗戶掀起簾子往外看。

        蒼冷的月光和燈籠的暖光匯集在他身上,將登車的人抬眸往這邊看了一眼。

        眼神又被抓到了一次,沈觀魚淡定地放下了簾子。

        馬車行進(jìn)的聲音響起,兩車相背離去。

        “小姐……”扶秋坐了進(jìn)來。

        她不知道陛下為何突然出現(xiàn),只能擔(dān)憂地喊小姐。

        “沒事,陛下也關(guān)心張憑云的案子,給我送來一點(diǎn)消息罷了。”

        張憑云的命趙究不會放在眼里,他也說了,不想讓這事牽連登州軍鎮(zhèn),兩個應(yīng)是算殊途同歸。

        扶秋仍不放心,但見沈觀魚閉上了眼,也就不再說話。

        說歸說,沈觀魚深知張憑云案自有大理寺、甚至是錦衣衛(wèi)調(diào)查,她一個女流之輩在其中能得知的太少,動作太多也會被發(fā)現(xiàn),授人口舌。

        這次趙究出現(xiàn),實(shí)在是幫了大忙,她捏緊了手中的供狀。

        但也要留個心眼,皇帝未必就信得過,皇位不是地上隨便掉了能撿起來的東西,他坐上去,心機(jī)城府必定深不可測。

        說來,趙究這個人當(dāng)年也只是略有來往如今幾年過去,再見他就成皇帝了,這些年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絕不簡單。

        馬蹄和車輪在石板路上碾踏出規(guī)律的聲響,車子搖搖晃晃的,將沈觀魚的記憶帶回了久遠(yuǎn)的江南。

        才過了谷雨,前夜下了一夜的雨,將各家探出墻的花枝打得零落了一地,風(fēng)弄花香。

        匆忙的步子從石板路上跑過了,小心地避開了鮮碧的青苔。

        一身男裝的沈觀魚直喊著“糟糕糟糕”,衣裳都來不及換,就往明蒼書院跑去。

        今日跟爹爹去瞧一樁案子,等回來才突然想起書院今日有月試。

        她才賣了幾日乖,求沈鈞帶自己出去見見世面,要是讓她知道誤了考試,被降到末班去,事情就大大地不妙了。

        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明蒼書院的山門,看門的秦伯已經(jīng)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就看到一個學(xué)子氣喘吁吁地跑了上來,手里舉著書院學(xué)子的木符。

        秦老伯知道這是遲到的學(xué)子,也不追究,指了指東邊:“這次考試在那邊。”

        沈觀魚氣都喘不勻,拱了拱手就跑進(jìn)去了。

        等跑到課室內(nèi),定睛瞧到一屋子男學(xué)子時,她徹底傻了。

        沈觀魚完全忘了男裝還穿在身,秦伯指了一條錯路!

        轉(zhuǎn)身走還來得及!

        誰料分卷的夫子實(shí)在眼尖,指著她喊:“誒!那邊的學(xué)子,敢逃試啊?快進(jìn)去!”

        沈觀魚攥緊了拳頭,腳步凝在了原地。

        要不要當(dāng)面跑?

        可這時書院內(nèi)的大鐘被敲響,考試正式開始了,這時候再跑過女學(xué)子那一邊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算了!在這兒考也沒什么。

        寫上自己的名字,到時候只說是卷子弄亂了,到男院的卷子里找一找,不成問題!

        拿定了主意,她低頭往最末位走去。

        卷子一張一張地往后穿,沈觀魚拿到后發(fā)現(xiàn)自己天真了。

        “經(jīng)義!怎么會是經(jīng)義?”沈觀魚寫完名字后把題目一讀,懷疑自己看錯了,將卷子翻來覆去地看,沒看錯。

        為什么女院和男院考的不一樣……她捂住了自己頭。

        這實(shí)在是廢話,男院以科舉取士為要務(wù),所習(xí)自然精深,沈觀魚累得腦筋一時沒轉(zhuǎn)過彎兒來。

        徹底完了。

        她撐著下巴看著窗外的檐鈴發(fā)愣,墨都不想蘸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紙團(tuán)直直敲在了她的頭上。

        沈觀魚有些默然,她只是想安靜等死。

        舔了舔干澀的唇,無奈地抬頭往紙團(tuán)砸來的方向看去,是一個黑臉的少年。

        砸她的人也驚訝,約好了本該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呢,怎么是一個秀美面生的小郎君?

        這時一張卷子輕飄飄地掉在了地上,卷首名字寫著江究,筆鋒凌厲蒼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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