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庶弟
“姐姐這是要回去了嗎?”沈落雁送沈觀魚上馬車的時候,仍是十分的不舍。
“嗯,”沈觀魚摸著她的頭,“妹夫那邊你可有去見過?”
張憑云早已押解進京,正關在刑部的沼獄里。
說到這個,沈落雁又幾欲垂淚:“一直讓人在外邊守著,都說不得見!
這樣的大案下疑犯確實難見,沈觀魚并不意外,囑咐道:“事情已經有些眉目了,你安心在家待著,顧好自己不要亂走!
說罷登車往王府的方向去了。
進門之時,倒不慎撞上了兩個人。
“嫂子回來了?”
遠遠聽見輕佻的一聲,仿佛被酒色脂粉浸了個透徹。
沈觀魚漠然回頭,就見著一著浮光翠錦衣的男子笑著望她,鬢若刀裁眼生春,正是齊王庶子趙衣寒,旁邊是面色不佳的趙飛月。
趙衣寒心里忍不住吹了和口哨,顧盼生輝,撩人心懷,當真是個難得美人,大哥在內帷之間當真是有福了。
趙衣寒母親是邊陲女子寒氏,早年邊疆戰(zhàn)亂,她隨著流民入了京城,入了齊王的眼,贖買回家做了侍妾。
寒氏身世不清白,是以并不得王妃待見,趙衣寒卻在這王府混得極好。
一來齊王妃眼不見心不煩,二來他打小還接連救過趙復安和趙飛月,為人更是活泛,少見庶子的自卑局促,和王妃的一雙兒女相處融洽和樂。
這回去游了三個月江南,還沒趕上老齊王的壽辰,實在紈绔得很,沒被訓斥禁足也是奇事。
趙飛月難得趙衣寒回來,央著他帶自己出去吃新鮮的玩有趣的,誰料回來就撞見個晦氣人,瞧著沈觀魚,翻了個白眼。
她受了外頭流言影響,向來看不上這個嫂子,認為沈觀魚裝著賢良淑德,內里刁蠻無賴,生不出又不準哥哥納妾,讓哥哥為她受了這么多委屈。
便略喊了一句就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趙衣寒卻不去追,而是站著行了個禮:“嫂子別來無恙啊!
“二弟一路辛苦。”
他得了回應,很有幾分蹬鼻子上臉:“這次去江南覽盡錦繡風光,卻再難見像嫂子這樣靈秀的美人,實在是憾事!
“都說行路辛苦,二弟瞧著卻胖了,看來張嘴塞食兒的時候比睜眼看人多上許多。”沈觀魚說罷,轉身也進了府。
趙衣寒被暗懟了這一遭,先是一愣,繼而笑了起來,半點也不見惱。
還以為嫂子和那無趣的大哥成親三年,早就成個木楞的泥胎美人,沒想到還是這么有氣性,實在是妙人兒,便笑著目送了沈觀魚離去。
走遠了,扶秋皺起了眉:“二少爺那話實在失禮,往重可以說是調戲長嫂了!
“如今該少惹是非,往后避著他走就是。”沈觀魚無暇理會這個浪蕩子。
回到昔杳院,趙復安正負手立在窗前,外邊已是曉星稀疏。
“還知道回來!”他開口已是不善,這怒火不知醞釀了多久。
她只淡淡道:“給夫君請安。”
趙復安火被燎得更旺:“你竟男裝去那種地方,成何體統(tǒng),若是讓人認出來,你丟不丟齊王府的人?”
其實他心里更想質問的是,沈觀魚是不是騙他說去看妹妹,其實是偽飾之后去華章園私會了情郎。
但這無根無據,便沒開口,只打定了主意要讓人去查。
沈觀魚見他怒容滿面,心里頭跟死水似的,未驚起一絲波瀾。
“析春,去溫盞茶來!彼麻e閑地解起了披風。
趙復安沒想到她是這副態(tài)度,心情陰晦難言:“你如此作為,難道就沒有半點自省嗎?”
沈觀魚默等著那盞茶,無人再說話,屋內氣氛降至了冰點,趙復安又負手轉身,看向了窗外。
茶壺水沸的聲音清晰入耳,接著瓷盞輕響。
“出去吧!鄙蛴^魚接過茶盞,見析春出去了,就著茶盞喝了一口。
“妾身去華章園,是聽聞夫君在那邊認識了一個叫莘娘的清倌,便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她潤了嗓子,早想好了說辭出口,反將了他一軍。
趙復安霍然回頭,就見沈觀魚正抬眸看他,一雙清眸似寒水,看得人身子發(fā)冷。
難道她就是知道自己出門會了莘娘,才不顧妹妹,扮了男裝一路追去華章園的?
火氣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趙復安面上有些掛不住,幸而屋里人都出去了。
他悶頭走了兩步,有對上她的眼睛,氣虛道:“不過是些詩書往來,你身為宗婦,犯不著吃那不著邊際的飛醋,失了禮數,丟了臉面!
“是妾身一時情急了,求夫君莫在婆婆面前言及觀魚的不妥之處。”
她瞧著趙復生推脫的樣子,莫名就有些生厭,遞了個臺階給兩個人下,讓他早早出去才是正經。
“不過是夫妻間的小小誤會,我如何會忘王妃那邊說,罷了,說開就好,你折騰一天也累了,早點歇下吧!
趙復安說完這句話就出去了。
扶秋和析春在外邊守著,就見世子步子匆匆地就經過了她們,對望一眼,進了屋子見沈觀魚倒是好好地坐著。
析春膽子小,進來嘀咕:“原先看世子怒氣沉沉的樣子,我看著都害怕,還以為要吵翻天呢,怎么沒見說幾句就出去了?”
扶秋知道點情況,說道:“小姐不是被世子抓包了嗎,怎么看著是世子有些臊啊,跟逃跑似的!
沈觀魚知道趙復安有多愛惜他那高潔無瑕的名聲,尋常貴戚去華章園尋歡也不稀奇,偏他裝著愛妻太久,怕被人知道裝相,又舍不得遠離女色,才成了今日敗勢。
自己當初相看之時,怎么就沒瞧出這點子道貌岸然來呢。
“他自己倒去了華章園會嬌娘,我怕什么。”沈觀魚和親近的丫鬟沒什么好瞞的。
“原來是這樣,外頭傳得多好聽,說世子對小姐多好多好,照我看,這些年咱們這日子艱難,不就是因為世子放任婆母欺負小姐,一點都不理會……”
沈觀魚也懶得再聽,說道:“向來夫妻,深情相許的不過十之一二,撐著相對到老罷了,不必多說這些無謂的事了,早點歇下吧!
“是!眱蓚丫鬟一個幫沈觀魚卸了釵環(huán),一個吩咐熱水去了。
沐浴之后,沈觀魚穿著一件蘇梅色薄羅衫子就出來了,烏發(fā)半干松松盤在頭頂,豐姿冶麗,柔橈輕曼。
梳妝臺前臨著一扇圓月漏窗,鏤花的蜜褐窗戶上映著外頭的綠芭蕉,美人對窗照鏡,梨花微帶雨,蟬露秋枝。
鏡中貌,月下影,美得足以入畫。
扶秋拿了帕子過來幫她擦干頭發(fā)好睡覺,對著鏡子嘆道:“小姐這模樣,誰娶回了家不得好好疼惜,日日相對呢。”
沈觀魚笑道:“你如今可不就是日日相對,這你盯著,我這也不算白長!
析春在床帳上掛了五毒紋的香囊,也搭話:“是呢,小姐模樣好,這都是谷雨了,奴婢才想起來該除五毒了,就趁小姐回家這兩日趕緊做了,今日正好掛上,有了這個,保管什么毒蟲都傷不到小姐嬌嫩的肌膚!”
這是析春從自己娘親那學來的手藝,繡著蝎子、蜈蚣、虺、蜂、蜮的五毒錦囊,圖案獨出一幟,里頭填著各種說不上名的藥草,香氣清淡,但驅除毒蟲極有效果。
幾場雨下過,夏日漸近,正是百毒繁殖之時,沈觀魚自在江南起,每年谷雨后就戴著析春做五毒錦囊,病痛少有,肌膚也從不會被蚊蟲叮咬起包。
析春掛好之后雙手合十,念道:“五毒歸服,四寨安康!
這也是她娘教她念的。
扶秋道:“你年年都得念這一遭,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你還年年都說吉祥話討銀子呢,”析春哼道,又轉頭對沈觀魚說:“小姐,奴婢還得做幾個小的,讓你出門的時候換著掛!
她搖了搖頭:“謝謝你的好意,最近只怕不好出門了!
晚上,沈觀魚在架子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想著空印案,一會兒想著趙復安和那所謂莘娘的事,一會兒又是和趙究在明蒼書院的過往。
回視著這兩年來和趙復安的種種,恩愛似湖面上的薄冰脆弱,信任更是。
兩人曾有過些溫柔繾綣,但逐漸褪色,成了相敬如賓,若是一輩子這樣也好,但他卻對自己監(jiān)視了起來,沈觀魚不是不知。
起先她尚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讓他生疑,但再是安分守己,那監(jiān)視仍如跗骨之蛆,令人生厭。
她知道得有一次爆發(fā)的,要么她就會被窒息的監(jiān)視逼瘋。
倒不如給他納一后院的妾室消磨精神,少來盯著她。
也好讓她安靜地去查張憑云的案子。
她眼睛閉著,腦中思緒像螞蟻一樣爬了出去,循著一點點的痕跡,猜測前往有沒有她想要的“食物”。
假模子仿了前指揮使的印……
若徐脂慧說的是真的,那應是一場陷害,有人想將登州指揮使、兵部、五軍都督府拉一齊下馬。
按理說造印的模子一早就該銷毀了,能攔下藏起來的,可以說是有通天的本事,趙究初登帝位之時,疏忽了此事也有可能。
但能出現羅崇林的印,可也已經是前人的事了,出了還在職的兵部尚書次輔關文左,五軍都督府傳至今朝,那處的印其實已可有可無,兩個印便足以讓一方軍隊出動。
她忽地睜眼,趙究的話如點點星子,照亮了眼前的迷霧。
自己早該想到,當年羅崇林擁立趙究,兵部尚書又是否暗中站隊了呢。
這文書,劍指的并非三方,而是有人想借這空印文書之命,指趙究當年有起兵之能,奪位不正,且已經有了偽造文書的行動。
沈觀魚忽地坐起了身,睡意全無,這就是一場權力的內斗陷害,而不是前朝空印案遺毒。
但若是背后之人,能得當年空印案遺留的文書,起碼從睿宗朝起就是重臣。
這種抄家滅族的東西,不可能亂傳,偽造空印之人,只怕從前兩朝開始,就已經是盤踞甚深的高位,又陛下不對付……
看來她得馬上就要找徐脂慧打聽一下了。
想要利用這事指摘皇帝,那朝野之內在背后之人推動“真相”大白之前,恐怕不會起任何風聲,她也無從印證自己的猜測。
但這般大事當前,趙究當真不知道不在意嗎?
可就算她能猜到,又怎么證明張憑云在其中的無辜呢,她不可能親自去登州,更見不到張憑云。
沈觀魚需要更多的時間想明白這件事,眼見著要一夜無眠,她靠在枕上,在天際漸白的時候,想到趙究說起的遞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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