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的靈寵一向對血腥味比較敏感，守宮門的小鹿驚慌地逃竄吵醒了犯瞌睡的仙婢，玉成宮外結界變化，難得有人造訪。

        辛無常也睜開眼睛，從庭院的軟塌上端坐起身，一揮袖子，剛才身下那一套軟玉絲絨的物什就被收回錦袋中，仙婢們跟在他身后往殿里走，他嘆著氣坐到主位上去。

        自從陸明庭殺人飲魂的事情被揭露后，正道對長風派的圍剿就沒停止過，這一回陸明庭帶著眾鬼更是差點平了蓬萊閣，眾人揭竿而起卻不敵，這個節(jié)骨眼上有人來，怕是來求他去下界的。

        作為一個神尊，辛無常雖已許久不到人世間，但卻能通過識海里上傳的一些影像看到這些。

        此識海歸屬于《蒼穹仙尊2》，是一款仙俠類大型角色扮演游戲，采用全息精神進入模式，玩家精神進入游戲后五感與現實無異。而他則是這個游戲首服三千六百名玩家中的一員，重明派辛家二公子，如今已化神，號玉成尊主。

        他今天穿了身卷云白袍，頭戴玉冠，沒了年少時慣常的張揚奢靡，如此打扮起來倒有了些仙風道骨的意味，金蘭暗香浮動，他支著腦袋等人進來。

        “無常，你真得要等他殺完正道的人再替我們收尸嗎？”連寒暄都沒有，剛被領進門的向洵之單刀直入。

        周圍的仙婢都被這說話的語氣嚇了一跳，心道這向門主與自家尊主一直是知己故交，明明早前還溫文爾雅，今日是怎么了。

        “他又殺了誰？”辛無常讓人上茶后都先退下。

        神界一天人間一年，在這些仙婢澆花養(yǎng)草的日子里，紅塵早已物是人非，算起來，修真歷在他進入游戲后也已經過了整整五十年，而游戲與現實的時間換算又有不同，現實生活中也不過數十天而已。

        向洵之咬牙道：“他殺了人！你也親眼見過他殺人飲魂，知道他殺了我父親，你袒護他就是拋棄世人，而我們這些凡人無論前仆后繼多少都是粉身碎骨，能與他匹敵的人再不救世，就完了！”

        向洵之心情急切，但辛無常心里清楚，不單單是他說的這些原因，其實是游戲方急了，向洵之如今說的話代表的是游戲方。

        辛無常曾得到過一張鑒定卡，當時他身邊都是些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唯一看起來像玩家的便是向洵之，哪知一測是名npc。

        所謂npc就是指那些服務于游戲劇情的、非玩家的角色，但除了必要的行動外，其實在全息游戲中npc的情感和思考與常人并無異處。況且系統(tǒng)有屏蔽詞設置，像如“玩家”、“系統(tǒng)”和“游戲”等等詞匯都要被消聲處理，以防游戲世界混亂，因而在游戲中極難分辨玩家。

        辛無常摸著杯壁，指間微微回暖。

        眼前的青年銀色鎧甲下的藍衫已經被血浸透，眼底盡是疲憊。玉面修羅向洵之，曾經只是一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公子，而半鬼邪神陸明庭也曾是為人稱道的正道楷模，只是物是人非，按照游戲的設定，他們必定殊途。

        “他現在已經變了，你為何看不出來，你要放任他到什么時候！他是你的故交，那我、盛鳶還有其他人都不算嗎，算我求你！”向洵之顫抖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剛要跪下時辛無常已經閃身到他一旁扶住了他。

        兩人沉默著，向洵之開口率先問：“無常，你究竟在等什么，難道在等他回頭是岸？”

        辛無常搖頭，陸明庭沒有回頭的機會。在他為了提升修為引人生魂，為塑其娘親鬼身以人為祭，還殺入了七大派中的天淵派、蒼山派和蓬萊派的時候，就不為正道所容了。

        但他的確在等，在等一個他不用出手就能結束的結局，在等一個不需要他沾滿鮮血就能完結的故事。他也不想昔日認識的任何一個人喪命，但是要讓他去殺陸明庭，卻真的下不了手。

        [系統(tǒng)提示：玩家辛無常，您需要與玩家們一起殺死最終boss—陸明庭，達成終章條件，玩家一方才可計算積分全員登出]

        這句話在最近已經翻來覆去說了快十遍了，辛無常從前不理，這次無奈地問了一句：“為什么非得是我？”

        不只是問向洵之，也是在問系統(tǒng)。

        為什么非得是他，他不愿，他不想。

        向洵之咬牙道：“自天渠派檀清子前輩死后，現在正道人才凋敝，連七星降魔陣都找不齊人，就憑我們這些小輩，人間如何救？”

        話落，辛無常的識海中也同時蹦出一句話。

        [系統(tǒng)提示：現在游戲中玩家辛無常的等級最高，是唯一能與反派一較高下的人，您的決定將會影響玩家是否順利登出，葡萄糖剩余量約為8，請盡快做準備]

        通過改進游戲倉裝備，第二部的觸感更逼真，但鏈接時間越長神經受傷害的可能性越大，因此游戲倉里設定的葡萄糖注劑量最長也只有十二天。最近系統(tǒng)也是一遍遍地催促眾人注意游戲時間，不難看出游戲公司的求生欲。

        人鬼兩道兵戈相向是必然的，游戲結局也不會更改，但辛無常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入感情，他就是世界第一大傻子。

        陸明庭一定會變，哪怕他如何再風光霽月，也終會黑化，所以他只是接受不了。他常常會想，也許一開始沒有關系比較好，他做他的閑散二公子，陸明庭做他的天下仇敵，哪怕有一天打起來，辛無常還能高喊一句“替天行道”。

        陸明庭實已瘋魔。最瘋狂的時候，他站在擋在他面前的辛無常說，什么天道，天道難道就是讓一個人死去然后留下的人懷著悔恨和不甘活著嗎，那他就要做自己的道，讓他恨的人罪有應得。

        識海中繼續(xù)跳出文字。

        [系統(tǒng)提示：本游戲到目前為止因陸明庭下線的人數有393人，因陸明庭而死的npc共7790人，因其所害所傷所累的人不計其數。]

        辛無常愣愣地看著這行字，沒有再坐上高臺，還站在向洵之的對面，臉隱在無光的一面看不見清神色。

        “無常？”

        辛無常手無力地垂著道：“洵之兄，我想清楚了，我跟你去。”

        進游戲不過是他想換一種身份感受溫情的當時，到了封神打boss這一步他是未曾預料到的。對他來說，這里的一切仿佛不是一場游戲，家人離世，朋友負傷的心痛還在，現在連陸明庭都要由自己殺死，那可是……

        罷了，喜歡一個npc是他的問題，是他腦子進了漿糊。

        但，你爺爺的狗屁人間溫情！這一樁樁一件件，只讓他更加明白，生離死別是世上多么殘忍的事，還有游戲策劃全他媽不是人，這么好的陸明庭說黑化就黑化，都是群后媽后爹。

        這話才像辛無常說的話。

        他并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中君子，在進游戲前就是個沒什么文化的公子哥，表面的尊主佯裝已經到達極限，在答應前去蓬萊除鬼的那一刻若他手上有鍵盤，早就把游戲公司的祖宗十八代撈出來罵一頓了。

        辛無常不知道自己是用多少決心能站在蓬萊之海，他沒有經歷過失望，在他眼里陸明庭未曾傷過他分毫；他沒經歷過愛恨，他喜歡陸明庭的相貌也喜歡他的才情膽識，但卻知道對著一個角色毫無意義；他沒經歷過傷害，陸明庭所傷所害之人皆與他干系不大，但世人卻說，你必須替天行道。

        在世人眼中你是救世主，你就該大公無私，你就該站在正義的一方，你就該拿起刀劍，哪怕對面是你至親至愛。

        不是他想，只是他要做。

        這世界矛盾就矛盾在，明明不情不愿，卻不得不做。

        正值深秋，卷云在海上飄著，波濤撞擊著岸邊，海鳥盤旋高歌。若不是辛無常背后跟著一群手握兵器的修士，這種天氣當真算得上是度假的好風光。

        辛無常御舟在蓬萊上空，輕輕點頭，修士們兵分三路向蓬萊派進攻。

        飛舟和御劍打頭陣，海上兩路包抄，三軍合力施法破蓬萊結界。很快一眾鬼將傾巢而出，天地變色。

        辛無常忘記他們破結界用了多久，饒是他動用不少法器神器，那結界都牢固萬分，后來各派合力動用七十二聚靈突破陣，后來幾位長老先后祭出本命武器合力使用八卦天罡陣，那結界開始出現裂縫。

        結界中的陸明庭穿著玄色的袍子，頭戴金色雙龍頭冠，頭發(fā)高高豎起，腳底如同棋子，在戰(zhàn)場上廝殺。

        辛無常的本命劍玉成劍是一件女媧補天石鑄就的，在靈力大盛時會散發(fā)七彩光輝，而陸明庭的本命劍名為“歲晚”，是一把黑色玄鐵劍，隱隱散發(fā)出紅色的光澤，不少名劍和冤魂葬于其下。

        兩劍相對，周圍狂風大作，腳下的血色染紅了沙灘，海上的橋已經被浪頭淹沒。他們從蓬萊島打到島上的一處佛寺，千年佛寺中的佛像被毀，遍身金光散落，辛無常從瓦礫中站起來，一字未說又執(zhí)劍迸發(fā)強勁靈力。

        神的恢復力很強，兩個人如同不知勞累般在蓬萊三十六峰上對決，神器產生的威力是極大的，有時難免誤傷，辛無常便一邊打斗一邊朝下方給眾人灌輸靈力。

        兩個人都憋著一股氣，誰也沒開口，只是在破壞和一次次的出招對擊，哪怕挨得近了，也無言相對。

        歲晚劍幻化出血紅劍影，如同齒輪般圍在辛無常周身，辛無常的玉成劍也不讓步，漫天的錚鳴聲讓山上的修士仰頭敬重，沒有人敢質疑這不寒而栗的實力，一時士氣大增，三十六峰的清繳也逐漸收尾。

        辛無常從不覺得自己能打敗陸明庭，他哪有什么本事，也沒有什么打斗技巧，陸明庭難道真的傷不了他，他不信。

        一時走神，辛無常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被推開。

        “陸明庭！”辛無常從水里起身，剛才他引驚雷攻擊，又著海水抵擋，卻沒控制好力度，遭到反噬，神力混雜其中化成了疾風驟雨，兩人也從天上雙雙砸下來，可是千鈞一發(fā)之際，陸明庭全力推開他，替他受了一記雷劈。

        不少人也抵達這處地方，瞧陸明庭擊中，向洵之同幾大長老飛身執(zhí)劍，在陸明庭頭上搭起結界光華，在他們看來這或許不叫趁人之危，叫把握時機。

        陸明庭抬眼，嘴角上揚，不顧眾人，只是對著辛無常輕吐一字：“嗯？”

        向洵之執(zhí)□□沖著陸明庭要害而來，卻被一個揮袖擋住，向洵之快速近身，兩人扭打到一處。

        雷鳴之后暴雨如注，幾大高手實力皆在大乘期，一時亂石橫飛，血腥味漸濃。

        辛無常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猛地砸了地上的水一通，陸明庭在干什么，都這種時候還護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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