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時，房間里已經(jīng)多出了七八個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少，聲勢浩大。



　　蘇娟見玉樹的班主任柳老師也在其中，便上去跟他打招呼。

　　柳老師見蘇娟回鄉(xiāng)了，像松了口氣似的，忙著給她介紹屋子里來的這些人。

　　原來，來的都是劉軍的親戚。不過，劉軍的直系親屬只有他的爺爺，一個叫劉紹武的老人。

　　劉紹武六十五、六歲，頭發(fā)灰白，滿臉皺紋，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藍(lán)布衣褲，光著一雙大腳，褲腿上糊了很多泥漿，像是剛從水田里爬起來。

　　從那些親戚七嘴八舌搶著說的話里，蘇娟聽出來了，這是個苦命的老人，老伴死得早，是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獨(dú)苗兒子——也就是劉軍的父親——拉扯大，哪知那家伙卻不爭氣，不肯走正道。在外面不曉得犯了什么事，躲了，十來年沒回過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劉軍母親熬不過，丟下不滿一歲的劉軍跟人跑了，早已杳無音訊。祖孫倆相依為命，過著清苦的生活。

　　老人以種地為業(yè)，自家地少，就承種別人的地。虧他年近七十，竟種了十四人的田地。不過當(dāng)農(nóng)民的都知道，這年頭要不是科學(xué)種地或者大規(guī)模承租地種，那是發(fā)不了家，更休想致富的。劉軍爺爺大字不識一個，哪懂得什么科學(xué)種地？更別提什么大規(guī)模承租地種了。一年下來，沒幾個收入，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老人從沒進(jìn)過縣城，連縣城朝哪邊開門都不知道。他到過的最遠(yuǎn)的地方是集鎮(zhèn)。到集鎮(zhèn)的目的也僅僅是賣糧食，并換取生活必需品。這次孫子被捅傷，他嚇壞了，想進(jìn)縣城，卻不知道該怎么走，是這些親戚陪著，他才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鎣城這個“大城市”的。在他眼里，鎣城簡直太大了，一進(jìn)城，頭就暈了，眼就花了，再分不清東南西北。

　　此時，他正撲在劉軍病床上哀哀地哭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著劉軍如何從小爹混賬娘嫁人，爺孫倆如何相依為命，如何窮愁潦倒。哭聲凄慘悲涼，引得蘇娟都鼻子酸酸的，原本想責(zé)問他們沖撞老人的念頭，也就此打消了。

　　蘇娟的出現(xiàn)，引起了一陣騷動。親戚們上前把她圍住，七嘴八舌地說這說那，提著各式各樣的要求，并威脅如果不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就要對她和兩個老人怎樣怎樣。劉紹武倒成了配角似的，沒發(fā)一聲。

　　蘇娟見人多嘴雜，鬧得病房烏煙瘴氣的很不成體統(tǒng)；又怕這些人不理智，再次沖撞兩個老人，便提議說：“各位的心情我理解，有什么要求盡管提。但請先聽我一句，這里是醫(yī)院，吵吵鬧鬧的影響病人休息，也不利于劉軍養(yǎng)傷。這樣吧，我們到外面找家茶館，坐下來談，好不好？”



　　那些親戚們自然沒有意見。

　　別看那些親戚鬧得兇，其實就為一個字：錢！

　　他們提出了許多合理不合理的要求，比如醫(yī)藥費(fèi)、車船費(fèi)、生活費(fèi)、誤工費(fèi)、誤餐費(fèi)、營養(yǎng)費(fèi)、護(hù)理費(fèi)、精神損失費(fèi)，還有什么進(jìn)公廁買手紙的費(fèi)用，等等。亂七八糟的，什么都要蘇娟出錢。

　　蘇娟盡力平息著他們的怒氣，讓他們一條一條好好地說，然后逐條記下來，寫成協(xié)議，一式兩份。

　　蘇娟算了個大概，玉樹這一刀下去，差不多要花去兩萬塊。

　　不過這幾個錢她還出得起，而且她在家里是主心骨，完全能夠做主，因此當(dāng)場就答應(yīng)了他們的要求。爽快地在賠償協(xié)議上簽字畫了押。

　　可劉紹武卻遲疑著不肯畫押，說：“這段時間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家里忙，沒時間到醫(yī)院來照看劉軍，你必須得寫明了幫我好好照看劉軍，我才肯畫押！”

　　蘇娟有些不高興了，皺眉說：“老人家，這過分了吧？又叫我出護(hù)理費(fèi)，又叫我出人護(hù)理，沒這個道理吧？”

　　“怎么沒這個道理？讓你家趙玉樹挨我們一刀，我們就這樣賠給你！”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女人叫囂說。

　　“對！只要你家趙玉樹愿意挨一刀，我們就這樣賠給你！”其他人則跟著嚷，根本就不講任何道理。



　　“哼！”蘇娟不是嚇唬大的，冷笑說，“護(hù)理費(fèi)是給護(hù)理人員的工資，你們以為那是啥？你們既然不愿意出人護(hù)理，就不能賠給你們護(hù)理費(fèi)，這是最起碼的常識！”

　　“你這是不想賠錢，又不想出人是吧？那好，今天我們就把你先撂倒了，再談如何？”一個肩膀刺著紋身的小年輕顯出一副無賴相來，看那架勢，像是要動手。

　　蘇娟并不害怕這些人動手。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五分鐘內(nèi)叫來一大幫二流子，也可以叫來亮子在刑偵隊里一個非常鐵的本家兄弟趙美善。

　　但她不愿意那么做。

　　她只想為自己爭得些時間，好去找她那失蹤的女兒。

　　“我不想惹事，但我也不怕事！就算你把我撂倒在這里了，我想你也一定出不了這座城，不信你可以試試！”她冷冷地對那家伙說。

　　“嘿，你要這么說，老子還真想試試！”

　　那家伙咋呼著一副要動手的樣子，卻被劉紹武一把抱住了，哀求說：“小輝，你冷靜點兒！我們不出人護(hù)理，自然不能要人家護(hù)理費(fèi)！這是起碼的規(guī)矩！”

　　說著，又轉(zhuǎn)向蘇娟：“玉樹媽媽，你就把護(hù)理費(fèi)那一條刪了吧。我也是沒辦法，我但凡有一點空閑時間，我哪能麻煩你家出人照顧啊？”



　　蘇娟聽劉紹武這樣說，心想他說的也是，他要是有哪怕一點兒辦法，也不可能把孫子交給我們來照看呀。

　　唉，看來，這人并不像他的這些親戚這么可惡，而是跟我一樣，十足的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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