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冒雨尋女
天色更暗了，直如黑夜已經(jīng)來臨。
蘇娟看了看天，心下著急，不期然地加快了步伐，再次踏上了回村的便道。
當(dāng)初川東高速修建跨江大橋和鎣城入口時，為方便運(yùn)輸，臨時建了這么一條便道。
由于月牙村地形地勢特殊，便道順著月牙脊，沿月牙背到月牙尖，最后繞到月牙彎，通向月牙渡，幾乎將月牙村繞了一周。
這是一條既讓人恨，又讓人愛的小土路。
恨它，是因?yàn)樗幌掠昃湍酀舨豢埃咴谏厦婢拖褡咴谒锢锼频馁M(fèi)勁。
愛它，則因?yàn)樗么跏且粭l能通貨車的村級公路。
有句流行的話叫“要致富先修路”，雖然村人致富并不是靠這條路，但他們能住進(jìn)樓房，卻都托了它的福。
為什么？因?yàn)榻ú娜苛怂拍苓\(yùn)進(jìn)來。
在沒這條路的時候，他們想都沒敢想過有朝一日自己還能住進(jìn)樓房，而且還可以把樓房修得跟外村人的一樣體面，裝飾得跟外村人的一樣干凈漂亮。
為了方便出行、更為了減少二次轉(zhuǎn)運(yùn)開支，絕大多數(shù)村人都把房子改建在便道邊，戶戶相連，雞犬相聞，儼然規(guī)劃了似的，隨便道延伸彎轉(zhuǎn)，整整齊齊一如街道，形成了獨(dú)特的便道式住宅長廊。
蘇娟家房子也建在便道旁，弟兄三家合建而成，是一個由兩層小洋樓圍成的三合院。
起風(fēng)了。
風(fēng)力強(qiáng)勁，吹得便道兩邊的樹木亂晃，紙屑、樹葉滿天飛，玉米、小麥更被吹得抬不起頭來，田里剛插下的秧苗，和荒地里的野草一樣，被風(fēng)大片大片地吹倒在地，掙扎不起來。
一時間，仿佛天地間的一切都在因風(fēng)顫抖，也在因風(fēng)嗚咽。連高壓電線都拉長了聲音，嚎作一團(tuán)。
蘇娟心中著慌，不由加快了腳步。
她明白，今天這一場雨，她是被淋定了，這是老天的懲罰。老天要懲罰一個人時，是絕不會給這個人以任何喘息的機(jī)會的。
但她并不害怕，為了盡快找到玉竹，她決定走老路去渡口。老路走的是直線，不像便道那樣繞，正常情況下能節(jié)省一半的時間。
在高速路和跨江大橋建成之前，月牙渡口是往來渠江兩岸的必經(jīng)之地，從村口到渡口本有一條便捷的青石路，但建橋和修高速路時，這條路的路基卻遭到了破壞，好幾處出現(xiàn)了中斷，已經(jīng)不復(fù)為路，早就被縱貫全村的便道取代了。
后來，大橋又取代渡口成為兩岸來往的通道，渡口也就廢止了。
蘇娟一時犯了心急的毛病，以為從老路去渡口近，便捷，卻沒想到老路路基破壞嚴(yán)重，特別難走。
風(fēng)過之后，天地間靜了許多。
蘇娟再次看了看天，咬了咬牙，毅然走上去渡口的老路。
大約是對她好心的提醒，老天適時地砸下幾顆銅錢大的雨點(diǎn)，稀稀疏疏的砸在青石路面上，啪啪作響，顯示出猛烈的力道。
但蘇娟卻不知道厲害，根本不把稀疏的雨點(diǎn)當(dāng)回事，只是摸了摸被雨點(diǎn)砸疼的臉頰，繼續(xù)往野草叢雜的青石老路走去。
老天似乎有些驚詫于她的頑固，也固執(zhí)起來，倒豆子般不間斷地撒下無數(shù)小雨點(diǎn)來。
小雨點(diǎn)在青石路面上濺起千百點(diǎn)濕跡，空氣里很快便彌散開一種濕熱的塵土氣息。
這是蘇娟再熟悉不過的鄉(xiāng)野氣息了，非但不覺得即將來臨的暴雨有多可怕，反倒有一種特別親近的感覺。
她甚至覺得自己就像高爾基筆下的海燕，在心里狂喊著：來吧，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小雨點(diǎn)很快便停了。
看得出來，老天在積蓄能量。
早已蓄積了一個中午能量的老天，似乎還在遲疑。
遲疑著是要警告還是要懲罰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但蘇娟卻把這種遲疑看作是一種悲情的能量蓄積，既蓄積于老天的胸口，也蓄積于她的胸口。
相信不久之后，一定會有排山倒海的發(fā)泄。
路終于斷了。
在月牙脊與月牙彎的交界處，原本就有一道陡峭的懸崖，青石路到達(dá)這里變成百多級石階，雖然陡，但并不難走。
從崖上沿階而下，就由脊上下到了彎里。
崖下是一大片石荒地，怪石嶙峋，溝谷縱橫，既缺田少土，又沒幾戶住家，名為莊稼地，可莊稼卻沒石頭長得茂盛。
這幾年壯年勞力外出，這片不太肯出糧食的土地就都荒了，難得見到幾茬玉米小麥。
一些鄉(xiāng)親不忍心土地荒著，干脆主動退耕，遍地都栽上了竹子，倒長得特別茂盛。
蘇娟為難了，因?yàn)橄卵率A不見了。
修建高速路時鏟出的萬噸土石都堆積在了這里，不但阻斷了青石路，更形成了一道陡削的斷崖。
斷崖足有兩三層樓高，就算有路，多年沒爬坡上坎的她也怕敢走，何況眼前沒有路！
蘇娟急得想哭。
眼看著跨江大橋一橋飛渡，氣勢恢弘；渠江波翻浪涌，滾滾東去；橋下渡口乍隱還現(xiàn)，李遠(yuǎn)龍的小平房也隱約在望，她卻被無情地阻在了崖上，下去不得。
早知道路在這里斷了，還不如當(dāng)初就走便道。
蘇娟停了下來，站在崖上，欲進(jìn)不能，欲退又不甘。
這時，老天似乎覺得能量已經(jīng)蓄積得足夠多了，突然撕破黑云低垂的老臉，露出極度猙獰的面孔。
蘇娟只覺得眼前突然閃過十倍于太陽的亮光，一道裹脅著滾滾熔巖般熱流的雪亮長鞭便猛地朝她抽打了過來！
還沒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頭頂便喀嚓嚓掠過一陣巨響，其聲之大，之難聽，實(shí)在無法言喻。
蘇娟本能地雙手抱頭，快速蹲下身去，嚇得都快傻了。
等到雷聲從頭頂滾過，消失在身后，她才敢站起來，環(huán)顧了一下所處的位置，不由后怕得要死。
原來她正站在土石堆成的小丘之巔，斷崖之上，正是接受雷擊的理想場所！
一意識到這點(diǎn)，蘇娟再不敢停在崖上，回頭便要離開，但她卻突然發(fā)現(xiàn)斷崖旁邊的荒草叢中，竟然隱有一條新開的小路。
只是那路又陡又窄，且荊棘、雜草叢生，要想下去，大約必須得手腳并用才行。
只要別人能夠下去，我就一定能！
蘇娟是個要強(qiáng)的人，什么地方都不肯輸人一分，一見有路，當(dāng)然不肯放棄。
她想，就是滾，我也只從這里滾下去了！
此時，豆子似的雨點(diǎn)停了。
烏云似乎要壓到懸崖邊上；大風(fēng)肆虐，狂卷著天地間的一切。
又一道閃電劃破暗沉沉的天空，又一陣“咔嚓嚓”的雷聲直擊人心。
密而急的暴雨很快傾倒了下來，“嘩——”瓢潑一般，聲音如驚濤拍岸。
只一刻，蘇娟便開始渾身淌水。
雨水從頭上往下直淌，頭發(fā)緊貼在臉上，衣裙?jié)裢福幻娣潘幻婢o緊地裹住身子。
身上如有千萬條蠕動的蛆蟲在惡心地朝下爬著，臉上、后背、前胸，無處不在，無處不惡心。
蘇娟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艱難地睜開眼睛，遲疑著，顫抖著，咬著牙，小心地朝下崖小路邁出了第一步。
才下得幾步，蘇娟便不得不開始手腳并用。
而此時，閃電、雷鳴、狂風(fēng)、暴雨，在有如暗夜的天地間盡興演出。
懸崖上的小路又陡又窄，又泥濘又濕滑，路上雜草叢生，灌木荊棘到處都是。
蘇娟手腳并用，手抓灌木，腳靠巖石，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崖下挪。
路上，水流如注，泥土經(jīng)沖刷不停地掉落。
臉上，亂發(fā)披散，雨水、汗水、淚水匯在一起沿兩頰狂瀉。
蘇娟心里給自己打著氣，鼓著勁，更一邊呼喚著失蹤的女兒：玉竹，你在哪里？你曉得媽媽在找你嗎？啊？你曉得媽媽冒著瓢潑大雨在找你嗎？……
蘇娟實(shí)在應(yīng)該注意到，在小路的一角，由于水流沖刷得特別厲害，泥土已經(jīng)有些松動，不斷掉落……
可她卻偏偏沒有注意到！
而且還將一只穿著高跟皮鞋的小腳落在了那里！
突然，“嘩啦”一聲響，泥土大塊掉落，蘇娟“啊”地尖叫一聲，腳下一滑，身子猛地朝崖下滑落！
崖下，是茂盛的亂石叢……
此時，蘇娟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么高摔下去，我一定會報銷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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