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鼎峰上,不知何時響起了絲竹的聲音。
隨后,隱隱有歌聲在天地之間回蕩。
“朝聞道,夕唱離歌,起微霜,初度河……
云山為舟,客中過,明月隱,長天沒……”
那聲音宛如天籟,其中的哀傷意味,卻又感染的不少本來已經止住眼淚的天陽門弟子垂下頭去。
以謝遠的心志,鼻尖竟也有一些酸澀的感覺。
他微微抬頭,眼神掃過全場,最后定格在了大長老身上。
今日的殷素沒有再穿那套火紅色的宮裝,而是一身白裙,纖塵不染,上面繡了幾朵黑色的花兒,肅穆沉靜。
她白皙的喉嚨微微聳動,卻不見嘴巴張開,自有歌聲在這天地飄蕩。
“神識嗎……”
謝遠察覺到了一些什么,不過卻不是太驚訝。
沒有刻意抵擋的謝遠也有些沉浸其中,不過他面上沒有表露出來,只是抬頭看天,有些出神。
這時,一只冰冷卻柔軟的手掌悄悄伸了過來,反手握住了謝遠的手。
謝遠回頭,同樣一身雪白的林清淺正微微睜大眼眸看著他,眼中隱有淚光,卻也有擔憂。
謝遠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天陽門的祭奠方式不可謂不壓抑,全程無人說話,只有自發的儀式和奏樂,甚至連像樣的祭文都沒有。
但天陽門所有強者悉數到場,不論修為,俱都披白,這本身又勝過了千言萬語。
感受著一眾弟子逐漸低落的情緒之間,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紐帶在不斷的加緊,謝遠隱隱明白了什么。
可是然后呢?
修道之人,不當遺忘過往,但更重要的卻是向前。
這般過度壓抑的氣氛,對心境可不是什么好事。
就連以往一貫快活輕松經常被張青木毒打的田胖子,此刻也是淚眼婆娑,竟是還不時的抽泣,雙眼腫的跟桃子
忽的,謝遠感覺到了什么,轉頭看向了大殿前方。
原本空著的兩把座椅上,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兩個人。
一人坐,一人站。
坐著的是二長老齊天盛,似是感覺到了謝遠的注視,他平靜的看了過來,沖謝遠微微點頭。
站著的是蔣天明,他面無表情,負手而立,眼神深邃,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歌聲漸漸隱去,越來越多人察覺到了場上的變化,不禁暗自詫異。
即便許多人沒見過,但是從座次來看也知道,那暗紅長發青年模樣的男子就是傳說中的二長老齊天盛。
本以為那座位只是禮節性的擺設,沒想到他真的回來了。
“源地……消失了。”
一個略微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謝遠轉頭看去,不知何時姜夜也站到了他身邊,面色有些蒼白。
齊天盛出現,姜夜跟著歸來并不是怪事,讓謝遠詫異的是他所說的話。
“源地消失?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姜夜眼神略微復雜的看了一眼謝遠,“你走之后,源地開始崩塌,其中到處都是空間裂縫,師尊帶我們撤出了源地,其余勢力也是如此……再之后,所有人都發現‘源地’進不去了。”
“你的意思是跟我有關?”謝遠聽出了姜夜的潛臺詞。
“根據師尊的猜測,應該和那‘神魔遺刻’有關,很可能,‘源地’存在的作用就是把那‘神魔遺刻’傳承下去,但是……”
“但是這么多年,只有我成功了?”謝遠一挑眉,“那其中的巨靈神呢?”
“不知道,自那日之后源地核心地帶本來就進不去了,直到后來徹底崩塌也無人知曉其中到底是什么狀況。”
謝遠沉吟,見姜夜欲言又止,似是還有什么想說,他正要詢問,蔣天明忽的往前走了一步。
在特殊的氣場牽引之下,所有人都不自覺的看向了他。
“難受嗎?”蔣天明輕聲問,聲音卻是響徹在每個人耳邊。
無人回答,但所有人還殘留著悲戚的面孔已經足夠說明許多。
“天陽門建于一千零九十六年之前,說來好笑,最初的天陽門強者,只不過是一幫山匪。”
所有人都驚詫的抬起頭,包括座上的長老們也露出了意外深色,顯然這又是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
“這在以前,算是一個辛秘。”蔣天明淡淡道,“你們看到的天陽門史冊都經過了一些刪改,許多事,只有代代相傳的門主知道。”
“理由也很簡單。”
蔣天明忽的輕笑一聲。
“后來我們天陽門洗白了啊,從正道支柱到正道領袖,那些黑歷史自然該盡數遺忘,甚至最夸張的時候,哪個門派敢說天陽門一個不字,下場就是被滅門血洗……”
人群中霍然起了一陣騷動。
大部分弟子都面露茫然,顯然被蔣天明的話驚得不輕。
在這些年輕人的心中,天陽門就是青州正道領袖,什么滅門之類的事情,都是逐日魔教之流才做得出來的惡事。
一眾長老也不知道蔣天明怎么會突然提起這個,大長老殷素的眉頭蹙起,紅唇微張,幾次都想開口打斷,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第一任門主,名為趙子陽,出身于一個鐵匠世家,后來趙家被當地豪族滅門,趙子陽不得以之下落草為寇,只為照顧他的幼妹,你們知道他家被滅門的理由是什么嗎?”
雖然不知道為何蔣天明突然又把話題轉回到探討第一代門主的人生經歷上,但無人質疑,所有人都是茫然搖頭。
“原因很簡單,那個當地豪族聽說趙子陽的父親撿到了一袋靈石,但趙子陽家怎么都不肯叫出來,本來就沒有的靈石又如何交出來,于是滅門就這么發生了……”
蔣天明輕飄飄的說了一句,沒等眾人回味,又接著說起了第二個故事。
“第二代門主周見川,他入門的時候,天陽門已經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匪窩,燒殺搶掠,惡名十足,但奇怪的是,周見川卻是出身世家嫡系出身,嗯,那個周家在瀔水一帶,或許你們有些人還知道……”
“瀔水周家?”
頓時有弟子驚呼出聲。
謝遠飽覽典籍,很快也在記憶中搜尋出了這個“瀔水周家”,至今尚存,在青州算是二流氏族,不過傳承千年,底蘊頗為深厚。
“驚訝吧?”蔣天明淡笑道,“明明是正派世家子弟,為何要加入一個匪窩,理由也很滑稽,因為周見川的天賦實在太高了。”
眾人已經不自覺落入蔣天明的節奏,都是疑惑抬頭,不知道為什么天賦高也是一種錯。
“周見川的生母,并非正妻,那時代更加混亂,每家都需要把資源無條件傾斜給天賦最好的弟子,以此來培養出可以征戰的強者……”
蔣天明又補了一句,眾人逐漸了然。
“第三代門主,凌風,算了,這人沒什么好說的,平民出身,野心又太大……再說說第六代門主耿千秋吧……
老耿也是個可憐人,他的親生兒子晉階無望,不知道從哪里學來了一條‘無情道’,非要把他殺了入道,老耿又不能對親兒子動手,就跑來天陽門避難了……”
蔣天明的講述還在繼續。
他沒有去解釋為什么以前天陽門要去行惡,但是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已經隱約知道了為什么。
說來說去,都只因為兩個字……資源!
“所以你們懂了吧?”蔣天明輕聲道,“青州,或者說是極東之地,從古至今,所有的善與惡,所有紛爭,所有丑陋,起因或不盡相同,但歸根結底,皆是一個字……爭!”
“天陽門最初只是一群可憐人,單打獨斗爭不過,所以就抱團爭,這就是為什么這么多年天陽門越加壯大,卻只有第一條門規堪稱鐵律,千年未變!”
“因為,這就是我天陽門立足極東這片大爭之地的根本啊!”
蔣天明的聲音不重,卻恍若雷霆,炸響在每個人的心頭。
“善惡在那時不重要,因為不爭就要死,不爭就要挨打,不爭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父母妻兒,親人手足,受盡凌辱……”
“那……我們到底是不是正道?”
有個弟子沒忍住問了一句。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場之人皆有修為傍身,卻是人人聽清。
那不過兩儀境的年輕弟子見全場目光匯聚,正在畏懼之時,蔣天明卻是微微一笑,“問的好。”
“青州,不,或許整個極東之地,其實都沒有正道!”
此言一出,弟子中起了一陣喧囂。
但也有少數人,已經大概明白了蔣天明想說什么。
那些知道更多內幕的長老,以及……謝遠。
“老狐貍要攤牌了嗎?”謝遠喃喃道。
祭奠張青木之死只是一個引子,蔣天明的目的已經昭然若揭。
“這是一個很悲哀的事實,但今日我選擇告訴你們,無論是逐日魔教,還是我們三大派,亦或是青州那些世家,我們其實都只是一群羔羊……”
“為什么極東之地的靈氣日漸稀薄?”
“為什么青州只有四條靈脈?”
“每條靈脈最多不過可開采百年,那這四條靈脈之前,大家又是靠什么修煉?”
“還有一個更可怕的記錄,三十年前,青州明面上的六合強者有數十人,而今日,大家一口能叫出名姓的不足十人,百年前,單是逐日魔教一家便有六合強者上百人……”
“為什么……極東之地萬年以來,始終無法誕生王侯強者?”
那一句句為什么,好像一柄柄重錘,砸在每一個天陽門弟子的心頭。
是啊,為什么?
其實這些事大家以前并非不知道,只是從來沒人深想過。
即便齊歡等內門精英弟子,此刻也有一些不知所措。
“山門處有一池噴泉,卻從不用補水,大家知道為何嗎?”蔣天明的聲音驟然變得有些幽深。
“因為那噴泉被封閉在一個小型陣法之內,水流無法出去,每次涌出的水,又通過地底重新回到了那池子之中……”趙無極沉聲接上話。
至此,許多聰慧的弟子已經完全反應過來,面露驚恐。
“沒錯,極東之地,就是一個大水池啊,我們……就是那一灘死水啊。”
……
山頂之上,一片寂靜。
蔣天明的話已經足夠透徹,所有人都處在極度的震驚之中。
修道之人,誰不想超脫輪回,誰不想瀟灑天地?
而這時,蔣天明卻突然跳出來,告訴你們別鬧了,路早就被堵死了。
不僅如此,你再如何努力的把石頭滾到山頂,最終石頭都會帶著你一起墜落,把你壓死做成石頭,然后再讓后來的人繼續滾石頭。
……
“所以本座剛才說善惡不重要,因為我們都是困獸,你會在意一只羊是善良還是邪惡嗎?”
蔣天明的話回蕩在大鼎峰上。
“然而……”
就在所有人莫名低落的時候,蔣天明陡然話音一轉。
“我們終歸不是被放牧的羔羊啊!”
“我們是人,活生生的人!”
“我們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道,憑什么……我們要被困在這牢籠之中,自相殘殺,永世不得解脫?”
“天陽門的先輩們醒悟了,所以他們不再為惡,他們找尋答案,試圖改變這一切。”
“而這個答案到今天,終于找到了……雖然代價,是一個又一個本有希望成就王侯踏破云霄的同門之性命!”
蔣天明撫過那一具孤零零的棺木,話語鏗鏘。
這一刻,那棺木之上,承載的不僅是張青木的衣冠,還有更多的靈魂咆哮。
而天陽門弟子,也隨之一個個仰起頭來,眼中有著某種東西在聚集。
謝遠知道蔣天明更殘酷的話還沒有說出來,比如即便如此,極東之地這億萬生靈也不是主角,很可能只是為了封印另外一些東西的附屬品罷了。
想到在小無量天那水池中看到的一切,謝遠輕吐一口濁氣。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蔣天明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真相重要,真相又不重要……反正這方天地礙著老子了,那就打破它!
“諸位同門,我蔣天明,以三十載謀劃,欲碎牢籠、破天地,為極東之地重立道統,再造乾坤,而敵人,很可能超乎你們想象的強大,爾等……敢戰否!”
四長老唐東猛然站立,怒吼道:“破天地、碎牢籠,戰它個天昏地暗,吾輩何懼!”
“破天地、碎牢籠!”
“戰!”
“戰!!”
“戰!!!”
零碎的怒吼聲很快就變得整齊劃一,響徹云霄,風云激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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