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見大哥掉淚, 回憶父母去世之后的艱難,一家人都有些傷感,唏噓了一陣,林景信道:
“大哥, 以前辛苦你了。現在我上大學不需要花什么錢, 單位工資照發, 我和老三、老四的工資養活一家人沒有問題。你和大嫂都是吃公家飯的人,以后該花的花、該用的用, 不要太節省了啊。”
林景智的褲子膝蓋處有兩塊補丁,孫文姣的塑料涼鞋斷口處用火鉗燙得發黑,小玥玥的衣服顯然是舊衣服改的,看來大哥一家生活十分簡樸。
孫文姣聽到他的話, 低頭看到自己的涼鞋,有些臉紅。
林景智倒是無所謂, 道:“勤儉持家是中華民族的美德,我覺得挺好。你大嫂把家里操持得不錯,什么都有咧。”
孫文姣沒來由地一陣心虛。丈夫每個月寄農場十塊,剩下的錢都在自己手上,可是……娘家一會弟弟結婚、一會妹妹出嫁,再加上父母生病、人情往來, 家中其實沒多少存款。
林滿慧看了大嫂一眼,書中劇情浮現腦海:林景智與妻子經常爭吵,家中氣氛不和諧, 直到孩子六歲才發現性格內向、學習障礙,自此夫妻更是水火不容, 互相指責。
根源, 來自孫文姣對娘家的過度補貼。
想到這里, 林滿慧對林景智說:“大哥,你不是有暑假嗎?以后沒事就帶著玥玥回來住著,我和五哥帶她玩。”
孫文姣笑著說:“玥玥在外婆家長大,我媽舍不得她呢。”
林滿慧看了大嫂一眼:“玥玥膽子有點小,在外婆家是不是有人欺負她呀?”
孫文姣一聽就急了:“怎么可能呢?我媽疼玥玥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我大弟弟家的姑娘我媽都沒帶,只帶著玥玥。”
林滿慧沒有再說什么,只伸手將玥玥抱在懷中,撫摸著她的頭頂。玥玥穿的是舊衣裳、頭發干枯、身形瘦小、臉頰皴裂、身上到處都是蚊子咬過留下的紅疙瘩,顯然大人帶得不太好。
玥玥依在小姑身邊,聞到她身上的草木清香,漸漸放松下來,隨著有節奏的愛撫,趴在她的膝蓋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孫文姣見到這番場景,若有所思。
林滿慧對孫文姣輕聲道:“大嫂,自我懂事就沒見過爸媽,是哥哥們把我養大。玥玥有父有母,你們縣城也有幼兒園、托兒所,何必養在鄉下外婆家?孩子離不開父母呢。”
林景智皺眉道:“你才多大,還敢指點你大嫂不成?”
孫文姣推了他一把:“小聲點!玥玥睡著了。”
林滿慧抱起熟睡的玥玥,輕手輕腳地走進里屋,把她放在自己床上,貼心地在她肚皮上蓋上塊枕巾。
再回到正屋坐下,將身體靠在椅背,雙腿伸伸直,雙手抱在腦后,道:“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狗窩,自在!”
這話落在林景智耳朵里,卻聽了點弦外之音。他略微沉思,轉頭對孫文姣說:“也對,玥玥畢竟姓林,總放在你娘家也不好,這次接回來就不要再送回去了。直接送機關幼兒園吧,上班送下班接,收費也不貴。”
孫文姣有心要爭辯兩句,但張了張嘴沒有說話。她又不是傻子,怎么會不知道為什么母親要堅持帶玥玥?不過是因為貼補娘家多了,母親心中愧疚罷了。再加上玥玥在鄉下自己不斷送錢送糧票送東西過去,算下來娘家還賺了,母親更舍不得放手。
要說母親有多貪婪,其實也不是。只是娘家實在太窮,養活七個孩子不容易,不得不指望目前唯一一個吃公家飯的大女兒,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孫文姣心中天人交戰,忽聽得門外有人在喊:“景信、景仁、景勇、景嚴——”
景信、景仁、景勇霍地從椅中站起,眼睛瞪得圓溜,齊聲道:“爺爺?”三人一起搶出,撩起門簾。
一個瘦小的老頭站在檐廊下,白發蒼蒼、滿頭是汗,喘氣的聲音像在扯風箱,正是林家爺爺林春雨。他右手提了兩個透出點油光的黃紙包,用一根草繩打著結子,里面顯然裝著吃食。
林春雨的身邊還站著小腹微微向前突出的林正剛,他穿一件雪白的短袖襯衫,腳上蹬一雙锃亮的皮鞋,身形略胖,嘴角帶笑,一張國字臉、耳垂肥大,看著頗有幾分佛相。
林正剛右手拎著一刀肉、一袋面條,笑容滿面地打著招呼:“景信是我們林家第二個大學生,有出息!你爺、你叔高興,一起過來給你賀喜了。”
父母去世之后見識過林正剛的兩面三刀,林景信不想理睬他。但爺爺和兄弟幾個一直很親近,這么大年紀頂著大太陽過來,哪里說得出難聽的話?
三兄弟忙走近扶住林春雨,道:“爺,您怎么過來了?這么遠的路吃得消?”
林春雨喘著粗氣將手中油紙包遞給林景信:“乖孫,爺給你買雞蛋糕,好吃呢。”
林景信眼圈微紅,爺爺七十歲了還記得自己愛吃雞蛋糕。看他臉色發白、嘴唇有些泛紫,忙道:“您進屋休息,歇歇涼。”
林正剛跟著一起進了屋,見到站起來的林景智,眼睛一亮:“喲,老大回來了?正好正好!我們叔侄幾個也好久不見了。”他倒是自在,半點沒有覺得被冷落。
林春雨一落座,便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張臉憋得通紅,嚇得林景信忙蹲在他旁邊拍打他后背,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位老人身上。
林景仁對林正剛說:“爺有肺病,你這大熱天的把他拖來做什么?”
林正剛笑嘻嘻地回答道:“你爺聽說老二要上大學,嚷嚷著要過來,我騎單車把他帶來的,也沒讓他老人家受累嘛。”
遇到這樣沒臉沒皮的人,林家兄妹也是沒有辦法。爺爺親自上門道喜,不好意思把林正剛趕出門,只得睜只眼閉只眼地端來椅子給他坐下。
林景嚴哼了一聲:“禮物就免了,我們家窮,還不起。”
林景勇一聽這話,忙收回要接肉、面條的手,林滿慧遞過一個稻草編的籃子,示意林正剛把東西放進去,再順手往門口一放:“林廠長,您回家時記得帶上。”
林正剛再不要臉,也被小輩懟得下不來臺,咬著牙、忍住氣,道了一句:“一家人,都姓林,何必搞得如此生分?”
林景智對這個和父親同父異母的叔叔也有不滿,但這份不滿源于葛翠萍虐待幼小林滿慧,至于后來林嘉明舉報、葛翠萍鬧事這些事情并不太清楚。
見到這番場景,林景智這個當大哥的只得顧全大局:“老五、老四,怎么連聲叔叔都不喊?來者是客嘛。”
林滿慧一聽,翻了個白眼。林景嚴嘴快,大哥話音剛落便大聲抗議:“大哥,立場!注意你的立場!”
林景智瞪了林景嚴一眼,難得地沒有繼續再說話。
林正剛努力擠出一個笑臉:“景智啊,你現在縣城當老師感覺怎么樣?你兩個堂弟一個在林業局、一個在農業局,你們平時多來往嘛。”
孫文姣在一旁略帶嘲諷地說了一句:“兩位堂弟都是當官的,哪里看得上我們家?連玥玥出生做滿月都見他們來看一眼。”
林景智扯了妻子一把,不讓她繼續說話。
林正剛心知以前把兄長這一支冷落、得罪得太狠,打了個哈哈:“建功、立業這兩個家伙年紀輕,不懂人情世故,等回來我一定好好教訓他們。玥玥呢?沒帶回來嗎?”
那邊林春雨的咳嗽聲終于停歇,他吐出一口白痰,喝下林景信遞過來的一盞熱茶,抓著他的手,眼中透著股哀求:“家和萬事興,都是我的兒孫……”
林家兄弟聽懂了爺爺的意思,一時之間沉默下來。
“嗚嗚嗚——”細細的嗚咽聲從里屋傳來,玥玥被吵醒了。孫文姣進屋把孩子抱出來,林正剛看了一眼,對林景智說:“玥玥都三歲了吧?你們該再要一個孩子了。”
林景智皺眉抿唇,沒有接他的話。
林春雨在一旁叮囑林景信:“景信啊,你有出息,爺爺心里高興咧。我們林家后輩能出兩個大學生,我死了都是歡喜的。”
他喘了一口氣,繼續說,“好好讀書,將來當個大官,替你爸媽爭口氣,啊?”
老人的期望總是會讓人心中溫暖,林景信聽了直點頭。
林春雨再看一眼林景智,招了招手。
林景智走過去,林春雨摸了摸他的手背,嘆道:“十指尖尖,讀書先生。我們家景智生得一雙好手,果然當了先生。爺爺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怎么不回來看我呀?”
林景智抬頭望著干瘦枯黃的老人,眼角有些濕潤:“爺爺,我……我工作忙。”
林春雨佝僂著腰,看著一屋子孫子、孫女,皺巴著臉道:“再忙,過年還是要一起吃個團年飯的,有喜事也要聚一聚的,是吧?”
老人的目光中帶著淚花,似乎在祈求:我老了,時日無多,多來看看我、讓我身邊多一點熱鬧吧。
林滿慧的記憶里沒有關于這位爺爺的片段,只依稀記得自己在林正剛家養到三歲,被葛翠萍這個繼奶奶虐待的時候,爺爺一邊抽煙一邊搖頭:“女娃娃,養活就行。”
難得一下子見到五個孫子,林春雨拉著林景智的手,繼續嘮叨:“景智啊,爺爺就盼著四世同堂咧,建功、立業剛結婚還沒生娃,你趕緊再生一個吧。”
景智忍著不快,眉毛擰成了一條線:“我已經有玥玥了。”
林春雨瞟了一眼小玥玥,目光里并無溫情,仿佛這個小姑娘只是個外人:“女娃娃有什么用?還是得生兒子。”
林滿慧嘲諷一笑,但懶得爭辯。人老固執,幾十年的老思想你想改變他?難喲。
林正剛也跟著說了句:“景智你總不能讓你爸這一支在你這里斷了根吧?”
林景智聽到這里,內心強忍著的不適終于控制不住,直捅捅地反駁道:“生那么多做什么?非要窮到響叮鐺、把命交待了才罷手嗎?”
一語出,滿座驚。
林春雨抬起手,重重地在大孫子手上拍了一記:“你這孩子說的是什么話?”
林景智脖子一梗,口氣十分生硬:“什么話?真話!實話!咱們家如果不是生了六個,怎么會日子艱難?如果不是日子艱難,我爸怎么會為了省兩個錢不肯去省城看病不到五十就去世?如果不是我爸去世,我媽怎么會傷心早產,生下小妹就撒手人寰?”
他挺直腰,目光在爺爺與叔叔之間來回移動,嘴角帶著一絲譏誚:“飯都吃不飽,還要生,生什么生!我只要一個,絕不再生。兒子女兒有什么區別,難道女兒就不是我的血脈、不為我養老?
斷根?我兄弟那么多,我這一支斷了就斷了,有什么要緊?你們想生那是你們的事,莫在我面前指手劃腳。”
聽到這里,林滿慧簡直想為大哥這番話鼓掌。雖然林景智這人剛硬不知變通,在弟弟妹妹面前喜歡擺老大的譜,但就沖他不重男輕女這一點,林滿慧決定對他好點。
林春雨被林景智氣得不輕,一口痰卡在喉嚨里氣不上來,捶打著胸口拼命咳嗽,咳得驚天動地,等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他指著林景智哆嗦著說出一句:“不孝!不孝——”
孫文姣沒有說話,一雙眼牢牢盯著林景智,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在內心揣摩著他說這話的真實性。
生完玥玥之后,林景智明確表態只生一個。可是母親卻對她說男人都想生兒子,林景智只是嘴上說說罷了,反復叮囑她再生兩個。今天聽他在長輩面前說出這番話,孫文姣方才覺得:林景智是真的不想再生孩子。
林正剛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你跟我講什么大道理!我只聽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從沒聽說男人不想生兒子的。”
在生孩子問題上,因為父母去世一事在心中留下太大陰影,林景智十分執著、寸土不讓:“這件事,你們不必勸我。想要孫子,讓建功、立業他們生吧。我只要玥玥一個,絕不再生!”
剛才還溫情脈脈的場面,因為林家長輩催生而顯得劍拔弩張。
見侄兒油鹽不進,林正剛心里也來氣,恨恨地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會后悔的!”
林景智向來不懂圓滑為何物,他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干你什么事?”
林正剛一聽便開始唉聲嘆氣:“爸,你看看這幾個侄兒。我倒是有心想提攜他們,可也得他們感恩啊。這一個個都跟白眼兒狼似的,你讓我怎么辦?”
林春雨聽了兒子的話,咳嗽了幾聲,道:“你們得聽你叔的話啊,他在農場是領導咧。如果沒有你叔幫忙,你們幾個哪里有現在的好日子?”
聽到這里,林滿慧想罵娘。
可是爺爺年紀大了,他對哥哥們的喜愛發自內心,滿慧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出去轉轉,這里實在太悶了。”
她一起身,玥玥馬上撲過去抱住她的腿,仰著小臉喊:“小姑——”
林滿慧彎腰抱起小玥玥,滿臉的溫柔寵溺。
看著林滿慧在眾人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出正屋,林正剛咬牙道:“沒家教!”
還沒說完呢,一個草籃子迎面而來,“啪!”地一聲扣在林正剛腦門上。那團肥膩膩的豬肉正掛在林正剛臉頰旁,面條則撒落一地。
“我雖父母離世,卻有兄長扶持,還輪不到你這個小人來教訓。”
林滿慧冰冷的聲音在林正剛耳邊響起,羞憤至極的他再也按捺不住,狂吼道:“林、滿、慧!你竟敢打你叔?”
林滿慧嗤笑一聲:“不是罵我沒家教么,打你不是正常的?”說罷,將玥玥換了只手,悠哉哉走出老遠。
孫文姣有些羨慕小姑的隨性自在,看著她的背影出神。
林正剛再有忍性,此刻也受不住了。他一把拉下掛在臉上肥膩膩的豬肉,一腳踩在撒落一地的面條上,牙槽緊咬、面色鐵青,圓胖的臉上現出猙獰之色。
“你們這幾個當哥哥的,就這么看著滿慧不敬長輩、肆意妄為?沒想到我大哥大嫂那么溫文懂禮的人,他們去世之后,你們幾個孩子竟然墮落成這樣,太不像話了!”
罵到哪一個,林正剛就抬手指著哪一個。
“老五你不肯好好讀書,如果不是我關照,哪里能夠讀高中?”
“老四、老三、老二你們幾個要學歷沒學歷、要能力沒能力的,如果不是有我求爹爹告奶奶,哪里找得到單位上班、安安穩穩拿一份工資?”
“老大,平時對你多好啊,當年你上大學時我那么難都送了十塊錢,怎么現在一回來連叔叔的話都聽不進去半點?”
越說越氣,林正剛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抽羊角瘋一樣。
林景嚴聽林正剛說完這一段話,將頭靠在椅子上,仰頭大笑:“哈哈哈哈……”
越笑越暢快,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林春雨有點擔憂地看著林景嚴,道:“景嚴啊,你怎么了?不是瘋了吧?”
笑聲終于停歇,林景嚴抬起右手,擦了擦眼淚水,斜著眼睛望向林正剛。
“我能上高中,是我自己考上的,和你有什么關系?四哥上班的那個紙箱廠收入低、條件差,就是個收容所,到你嘴里倒成了個香餑餑?
三哥打架被處分不是你說要嚴肅處理么?二哥在林場五年才轉正,拎著禮物上你家哀求,不是被嚴詞拒絕了么?
還有小妹,她在你家養了三年,你拿著我二哥給的八塊錢,連飯都不給她吃飽,你還有臉說對我們兄妹幾個關愛有加?”
說到這里,林景嚴搖了搖頭:“我們都不愿意叫你叔叔,你自己心里沒一點數?今天到我家來充長輩,你羞不羞?”
話音未落,一陣突如其來的咳嗽在屋里響起。咳嗽聲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嚇得林家兄弟都慌得搶到爺爺身邊,拍背的拍背、揉胸的揉胸。
好不容易消停下來,林春雨緊緊抓著林景信的手,隔著人堆望向一直坐著沒動的林景智,一行老淚順著面頰流下:“景智,這個家,不能散啊。”
林景智站起身,緩緩撿起地上的豬肉,又從桌上拿了幾個西紅柿一起放進草籃子,遞給林正剛,冷靜地說道:“叔,你們先回去吧。有些事,強求不得,冷了的心一時半會哪里捂得熱。”
林正剛看情勢不妙,也沒有再留,丟下干巴巴的一句:“到底都姓林,以后還是要互相關照咧。”將籃子放進車前的筐子、帶著父親離開三分場的連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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