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周上下將孫秀才打量一遍，等看清了他和從前沒什么兩樣的臉后，這才狠狠松了口氣。
“表弟，這些年你都待在趙家村嗎？為何不肯給家里回信，連我的消息你也不理。當初那事兒姑父的確有錯，可他也是逼不得已……”
“若你今天來是為了幫我和那人勸和，那還是免開尊口吧。”不等裴周把話說完，孫秀才已經冷淡地打斷了他。
見孫秀才臉上的排斥和厭惡實在太過明顯，裴周哪怕還想再說，卻也只是嘆了口氣便轉而換了話題：“你如今怎么樣，在趙家村生活得還好嗎？”
“很好，我收了兩個弟子，一個聰慧機敏，雖然性子跟京城里的老古板很像，但很快就能掰回來。另一個不怎么愛學，但也很聰明，最重要合我心意，往后多教教也就聽話了。”說起自己的徒弟，孫秀才臉上的表情稍稍緩和了一些，總算沒一開始那么緊繃了。
看見孫秀才的表情，裴周心中還有些意外，他可是知道自己這個表弟有多傲氣的。
當初他們還在京城的時候，有皇孫主動上門想要拜他為師，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后來那皇孫不高興，進宮找了陛下告狀，誰知他這個表弟竟直接聽召入宮，把那位皇孫里里外外貶斥了一通，直把那孩子說得后面半年都不肯出來見人。
這下子裴周倒是真的有些好奇起來，能被他表弟這樣挑剔的人看中，那兩個孩子到底是怎樣的奇才？
“你既然是來看我過得好不好，那如今你也都看到了，那就快些離開吧！”前一秒還好好的，后一秒孫秀才就不客氣地催著裴周離開了。
哪怕裴周早就知道表弟是個陰晴不定的性子，也被他這明晃晃趕人的舉動給氣笑了。
他生氣道：“怎么，我好不容易來看你一回，還不能讓我在你家多待一會兒？”
他都在院子里站了這么久了，也不見對方領他進屋坐一坐。裴周氣得都有些不想管這個任性的表弟了。
但孫秀才的回答依舊那么不客氣，那雙桃花眼輕輕一瞥，語氣不冷不熱：“不能，不歡迎，快些走。”
裴周氣得臉一紅，指著孫秀才“你你你”了好幾句，最終也不忍心說重話，只能轉身離開了。
等他人都走得沒影兒了，孫秀才這才一甩袖子進了屋，但很明顯他臉上的表情比先前難看了許多。
屋里的小幼娘雖然沒聽明白兩個大人在說什么，卻把他們的對話都聽了個清楚。
等孫秀才進屋后，她眨巴著眼睛好奇道：“秀才叔叔的哥哥來了，秀才叔叔不高興嗎？”
孫秀才把狐裘掛回衣桁上：“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高興了？”
“幼娘的兩只眼睛都看到了，耳朵也都聽到了哦。”小幼娘在椅子上輕輕晃著腳丫子，“秀才叔叔不喜歡你的家人嗎？”
孫秀才動作一頓，不僅因為復雜的心緒更因為這個孩子的敏銳：“怎么，你也想勸我跟家中人和好？”
這話一出口孫秀才就后悔了，他不該用這種態度對待一個孩子的，況且這種話跟幼娘說了又有什么用呢，難不成她一個孩子還能勸解自己？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小幼娘軟乎乎的小奶音就響起來了：“如果叔叔不高興，那就不和好！”
孫秀才心尖一顫，他轉頭去看小姑娘，卻見她頂著一張稚嫩的臉，但眼里全是認真。
她一字一句地繼續說道：“從前奶打幼娘，幼娘難過但還是跟她好。但娘和爹跟幼娘說了，親人也分好壞，他對你好，你就對他好。他對你壞，你就離他遠遠的！幼娘知道奶對幼娘不好，以后幼娘也不跟她好了！”
最后那句話被小幼娘說得十分有氣勢，她不懂大人之間那些復雜的情緒，但卻在江秋娘和趙老二的教導中慢慢明白，并非親人就一定會互相愛護和包容，也有可能是互相傷害和利用。
當親情只會給你帶來痛苦，成為你的枷鎖時，遠離它不是錯誤，而是對自己的保護。
所以，曾經的小幼娘哪怕整日都被打罵，卻會因為他們是親人而選擇不斷容忍，并壓抑著心中的畏懼努力向趙老太等人靠近。
但如今的她不會了，她已經從江秋娘五人這里學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愛”，就不會再從趙老太他們身上尋求虛無縹緲的情感了。
小幼娘從椅子上跳下來，噔噔噔跑到孫秀才身邊，將自己的小帕子遞給了他：“秀才叔叔別哭，幼娘給你帕子。”
“胡說什么，我才沒哭。”孫秀才抿著唇，輕聲反駁道。
但小幼娘卻搖了搖腦袋，指著他的眼睛道：“我看到了哦，它在跟幼娘說它很難過。”
孫秀才捏著帕子，轉身把自己摔進了搖椅上，隨后他將那繡著小花的帕子蓋在自己眼睛上，沒人知道帕子底下的那雙眼睛到底有沒有流淚。
小幼娘捏著衣角，還是有些擔心孫秀才，剛要上前關心兩句，就聽那張嘴吐出一句冰冷無情的：“三百千都背下來了嗎？背給我聽聽。”
“哼！秀才叔叔壞！”小幼娘一扭頭，抱著爬在火爐旁的小白繼續看小人書去了。
搖椅上的孫秀才輕輕勾起唇角，心中那積攢多年的怨憤卻好似在此時悄悄散去了。
“我哪里壞了，我教你讀書還壞？”孫秀才頓了頓才繼續開口，似是非要從這個弟子嘴里問出她不愛學習的真相，“早跟你說過讀書明智、讀書明理，你不好好讀書往后被人騙了怎么辦？”
小幼娘沒看他，依舊只留給他一個圓圓的后腦勺：“幼娘要掙錢養家，沒時間讀書，讀書要用好多好多時間的！”
“愚蠢！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你只有讀了書才能掙更多的錢。你不讀書不認字，看不懂農書就不知道如何把田地耕種得更好，看不懂商書就不知道如何把商鋪經營得更好，看不懂刑法書就不知道做了什么會觸犯律法，不做什么會觸犯律法。
你不懂這些，往后即便掙到了銀子也會很辛苦，更容易被人算計，難道你愿意讓自己好不容易掙來的錢，被旁人輕易坑騙走嗎？”
小幼娘眼睛頓時瞪大了，她忙跑到孫秀才身邊驚訝地問：“讀書這么重要？”
“當然重要，否則你哥哥怎么會每日從天不亮一直讀到日落西山呢？”孫秀才掀開了眼睛上的帕子，他漂亮的桃花眼尾帶著一抹飛紅，但小幼娘卻沒看出其中端倪。
聞言，她握緊了小拳頭，忽地露出堅定神色，對著孫秀才道：“秀才叔叔，我先不掙錢了，我要讀書啦！”
“去吧，就從三百千開始。”孫秀才擺了擺手，把小姑娘應付走。
等那小小一團身影熟練地從書架中抽出一本《三字經》后，孫秀才愜意地重新躺了回去，深藏功與名！
作者有話說：
孫秀才（叉腰）：我徒弟可愛吧，給你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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