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驪山被整整翻了三遍,自九月初一深夜,直到九月初五。
搜尋無果后,九月六日起又開始搜尋山下村落。范圍從驪山擴大至東邊洛陽城,西去長安城。
當從函谷關(guān)調(diào)來的兵甲,接了上峰命令入長安城時,已是九月初十。
這日晌午時分,葉照正在玄武長街得了中間人的牽線,將兩頭梅花鹿并著一頭白狐倒賣給黑市。
每年夏苗冬獵結(jié)束,總有許多獵人或低末的綠林人士,在驪山一帶不要命地撿漏。揀這些皇家圍場中逃生出來的牲畜,捕來售賣。當然還有便是權(quán)貴高官賞給家臣奴仆的,他們多來家中拮據(jù),尋常也沒有使用這等貴物的地方,便拿來鄰城賣出。
賣家瞧葉照一眼。
身姿瘦弱,面呈麥色,三角吊鳳眼,眼角至下顎還有一道舊疤。一身衣衫里外反穿,當是為了隱藏發(fā)黃的血跡。再看這舉物上案的動作,倒是利索有力。
又是一個偷獵的江湖人。
“三十兩!”賣家熟練地捻了捻三頭牲畜的鼻息。
葉照抓上就要拿走。
這也太黑了,便是一頭就不止值三百兩。
“我就是穿其皮,食其肉也抵得過三十兩。”葉照憤而轉(zhuǎn)身。
這可是活物,她特地沒下狠手,給它們留了口氣,為得就是賣個好價錢。
蕭晏大抵想不到,葉照功力未失,也不曾死去,不過是在他眼皮底下走了而已。
不僅走了,還獵了驪山的野物,換以錢財。
蕭晏如何翻遍的驪山,葉照很清楚。
因為她在驪山亦待了四日,直到蕭晏車駕離開,才隨后下的山。
蕭晏尋了千象殿往東的地界,自是無錯的。
千象殿往西便是懸崖絕壁,她如何會去哪里,且她是在東邊紫英殿失去的蹤跡。
自然該往東尋找。
只是因為她功法俱在,徹底亂了蕭晏思維。
當日夜晚,她道想一人走走,遂退了左右。
卻當真往千象殿方向走了一道,然后又往回走了兩圈,如同迷路模樣。
雨后路面濕濕嗒嗒,清晰留下她的腳印。
后再至九曲臺附近劃掌滴血,引出斑斕虎。
至此便再無她的足跡,她同斑斕虎搏斗不過兩個回合。
第一回合,乃引虎咬衣。
斑斕虎在她掌風控制牽引下,咬上她披帛,卻再不得往前,被內(nèi)力一擊只想逃離。如此九曲臺山坳處被拖出一行掙扎的痕跡。
觀來便是一個人被猛獸拖拽的模樣。
第二個回合因她示弱,斑斕虎反撲,血盆虎口大張之際,葉照脫腕間鐲子如暗器,直入老虎口中。
一箭雙雕,既以鐲子再度證明自己為虎吞噬,又震暈了老虎,以此脫身。
至此之后,驪山之中,她施輕功,飛檐走壁從千象殿西首一躍而下,入了懸崖。
最危險的地方,從來最安全。
而她,到底因強封穴道、阻筋脈這事,內(nèi)息損傷。
先前一番于虎搏斗,強行破開穴道沖開筋脈,到彼時已經(jīng)是手足無力。尤似回到前生被鎖琵琶骨的狀態(tài)。便也不敢再動武離開,只在懸崖下休整了兩日。
期間原也有一隊士兵路過探尋,但到底那般隱蔽處,便也草草略過。
葉照知曉自己身子,舊傷未愈,新傷疊累,以此一路需得盡可能少的動武,又需早些離開此地。遂躲避間,順手捕獲了些獵物,以換酬金。
銀錢,能解決這世上十中之八的事。
想想上輩子,她帶著孩子,身無分無。
雖有一身武藝,可以雜耍賣藝,走鏢護物,換以錢財。然且不說她怕因武功暴露蹤跡而無法為之,便是有心去以武賺錢也不得行。因為她實在內(nèi)傷太重。
為此風餐露宿,母女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眼下亦是一般局面,她要去百里沙漠,去漠河以北,內(nèi)傷好之前銀錢便萬分最重要的。
需買藥補身,置衣喬裝,購馬代行。
千里之途,三十兩如何夠用。
賣家觀其眉眼冷淡,身手麻利,又探知確乃活物,便也明白對方是識貨之人。遂不再欺客,只將價值千兩的牲畜打了個折。
三百兩。
還美其名曰萬分大方,一口番了十倍。
葉照到底無心討價還價,松手成交。
然才扭頭欲要抬步離開,便遇見了挨家挨戶,挨個點位巡查的函谷關(guān)士兵。
“站好!”士兵怒氣沖沖,揪住她衣領(lǐng),對畫辨別。
“官爺,這又是跑了哪個朝廷要犯?值得你們守關(guān)的將士出來干這伙計?”方才的賣家掃一眼畫像,未帶對方反應(yīng),已經(jīng)睜大了嘴巴。
但凡畫師沒畫夸張,是按真人所畫,這還不是轉(zhuǎn)眼便能尋到的事。
天底下能長成這般沉魚落雁、天香國色的,也沒幾個。
特別是杏眼下的一顆淚痣點綴,當真風骨妖嬈,姿容無雙。
賣家瞧之都想入非非,筋骨酥麻。
果然,那士兵看一眼面前的女人。
樣貌平平,灰頭土臉,只一把嫌棄地推開了她。
云泥之別,休得浪費時間。
葉照收起袖中掌心翻涌的內(nèi)力,轉(zhuǎn)身置衣購馬。
策馬離開長安城時,城內(nèi)已經(jīng)貼滿了她的畫像。
出城郊,上官道,她一路催馬疾行。連奔了兩天一夜,上了隴西道,直離開洛陽四百百余里,方在一片荒山野林中翻身下馬,扶樹喘息了片刻。
她是真沒想到,那般布置,竟然還沒騙過蕭晏。
竟然還能勞他如此追擊。
然眼下能松一口氣了,長安城已出,函谷關(guān)已過,又過了天水城,便算徹底脫了都城地界。
如此,就算蕭晏還欲派兵甲追襲,追上的幾率也及其渺小。
葉照牽馬至河邊喂食,自己在另一頭捧了兩口清水飲下。
水清魚現(xiàn),葉照看了看,又舉目四望,長河落日,不見炊煙。
此處距離城鎮(zhèn)人舍當還有不少路程。
她遂揀了根樹杈削尖,轉(zhuǎn)身入淺灘,叉了兩條魚,又從草叢中捉來一只野兔,然后牽馬尋了一處山洞落腳。
夜色四合。
有人的陰冷山洞中,燃起一個火堆。
還未至雙九的姑娘,月光將她背影投的狹長又寂寞。
然而火光卻映出她歡愉又知足的笑靨。
她認真烤著鯽魚和野兔。
沒有多余的作料增味,只有食物本身的肉香。
她把一只兔腿和兩條魚留給自己,剩下大半兔肉伴著新鮮的青草喂給馬兒。
這一生,這兩世,她要的不過就是三餐果腹,得以存活。
那些鮮美可口的各式作料,有則用之,無則無妨。
哪怕是最基本的鹽和油,她都覺得擁有便是奢侈。
又何論、醬醋茶……和糖!
若說還想有些什么?
葉照躺在一塊用火炭剛剛烤干的石塊上,就是阿姐和小葉子。
很快的,她都能看見她們的。
她合眼睡去,卻又滿懷欣喜地睜開了雙眼。瞥頭看洞口還在燃燒的火堆,感受著一點點暖意,和兩世都不曾擁有的安心的自由。
于是,裹著稻草翻了個身,又滿懷期待地睡去。
月盈月虧,又欲滿圓。
有些人,卻再不得圓滿。
秦王府清輝臺中,蕭晏坐在案前,看手中一冊卷宗。
一個月前中秋佳節(jié),還意氣風發(fā)的人,如今已經(jīng)蕭條拓遢,整個人瘦了一圈。
雖然眉眼依舊清俊,卻已難聚神采。
葉照以為他是發(fā)現(xiàn)她假死逃離的蛛絲馬跡,方才下令追捕。
然,根本不是。
自驪山歸來,蕭晏將桌上這份卷宗已經(jīng)來來回回看了無數(shù)遍。
每看一遍,都心如刀割。
這是在搜山的第四日,暗子營出身的林方白,并著從刑部提來的兩個主簿,尋來的證據(jù),得出的結(jié)論。
迷路的腳印。
被拖拽的痕跡。
虎口殘留的血衣。
虎腹中僅剩的半截玉鐲。
條條證據(jù)無一不證明著她喪生虎口。
加之她武功盡失的前由。
加之傳說中斑斕虎尋仇不死不休的習性。
如此證據(jù)擺在面前,蕭晏沒法否認,那樣殘酷的現(xiàn)實。
回來不久后,鐘如航有一次失言,“若是王妃功夫還在全盛期,大抵能逃過此劫,可惜她武功……”
話到此處,被一旁的蘇合一眼瞪住。
人散后,蘇合給蕭晏熬藥,陪著他。
蕭晏急怒攻心后,傷了肺腑,原以為一兩貼藥緩一緩便好。不想心中郁結(jié),九月入秋又添了風寒,如此湯藥不斷。
他端著藥,低聲道,“說得對,要是她沒有武功盡失,一頭斑斕虎算得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看著手中那盞藥,喉嚨發(fā)緊又發(fā)啞,“四年前,雪山之巔摘花的人就是她。”
“四年前,她才十三歲……”
“那樣算,她遠赴雪山之前,還被我打傷了。”
“你說她那樣好的武功,要是、要是……”
他抬頭看向蘇合,看向這個入過他夢境,唯一知曉他前世今生的人。
終于落下淚來,“我、又逼死了她。”
他接受不了她死了。
更不敢接受是自己害死了她。
那夕之后,翌日晨起,他派了府兵,抽了兵部的人手,調(diào)了城防禁軍,四下尋她。
只要兵甲不停,她就只是逃跑了。
尋不到人影,她就是躲在了天涯海角。
只是他尋不到,不是她死了。
他甚至不許禮部撤掉王府已經(jīng)開始布置的青廬喜房,不許六局停下正在制作的婚服禮冠。楚王府被他踢破大門,揪出楚王打了一頓,連從來交好的霍小侯爺來勸他亦被打了。
這樣的鬧劇,截止于四日前。
四日前,眼見十數(shù)日來,驪山腳下和洛陽城中皆搜尋無果。
蕭晏竟假傳圣旨,用手中一半的虎符,調(diào)了函谷關(guān)的將士前往鄰近的長安城尋找。
于是,當日下午鑾駕就直接入秦王府,合了府門,扇掌痛斥。
色令智昏,公器私用。
念葉照當日九曲臺有功,又實在可憐,蕭明溫賜她以王妃之禮下葬。
秦王府本是喜字成雙,鮮紅如火,轉(zhuǎn)眼靈堂縞素,白幡滿屋。
蕭晏被御前侍衛(wèi)壓身按頭,看衣冠入殮,棺槨閉合。
然而,他沒有看完,便又吐了口血。
鮮血濺在她的衣冠上,觸目驚心。
蕭晏昏迷了三日,至此刻方才轉(zhuǎn)醒。
炭盆中發(fā)出一點聲響,未幾火焰便舔上來。
陪在一旁的蘇合猛地轉(zhuǎn)醒,側(cè)首尋聲音的來處。
見不遠處蕭晏正坐在案前,足畔的盆中火苗噗噗燃起。
“總算醒了。”蘇合起身置蕭晏處,伸手給他切脈,余光瞥見炭盆中未燒盡的書冊,是那本證明葉照死亡的卷宗。
卻也只得無言惋惜。
片刻,他收手展顏,轉(zhuǎn)身將爐子上一直溫煮的藥篦給蕭晏,“還好,總算沒傷到根基,就是元氣損得厲害,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
蕭晏點點頭,將藥接過,卻只是晃了晃沒有喝。
“蘇合,你加點點川烏吧。”他低聲道。
“瘋了是不是?”蘇合立時拒絕,“你現(xiàn)在用川烏致幻如夢,元氣損得更……”
“我受不住了,你讓我看看她……我就想看看她……”
蘇合到底磨不過他,答應(yīng)了他。
卻直到七日后,他面上稍有了些血色,方才讓他喝藥致幻,入了夢境。
然,半月過去,試過數(shù)回。
蕭晏耗盡氣血,都沒有看見夢里人。
十月天高風寒,蕭晏立在水榭臺對面,看上頭人影晃動,衣香鬢影。
風過,水涌,卻是空空如也。
她,是四月十七入的洛陽,四月二十一入的府邸。
那時,春光正好。
然不過百日。
上窮碧落下黃泉,生死兩茫皆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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