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她們坐在二樓臨窗的位置,窗牖推開一半,陽光和風一起落進來。
柔和的光線渡在二人身上。
風過,葉照的白綾和陸晚意的步搖一起晃動。
光影微風下,看起來都是嫻靜美好的姑娘。尤其是,這一刻尚且四手交握,眉眼相視。
只是覆在陸晚意手上屬于葉照的手,又輕微的顫抖。
片刻,還是有陸晚意再次啟口,“我說完了,望你應諾。”話語落下,她便抽回自己的手。
葉照掌中一松,仿若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雖然若要細究,這兩年多來,她與陸晚意相交亦無多少。但葉照還是能感受到這近數月來,陸晚意驟然地改變。
至少開口喊的那聲“葉姐姐”,明顯降了溫度。
葉照隱約猜到些,但終是抱著僥幸。
她沉默的時刻里,陸晚意再度出聲,道,“你不愿意?”
“六年前,涼州城外——”陸晚意重新握上她的手,抓在左腕上,撩起她的廣袖,露出一截臂膀,點指寸寸攀上,直到一個“十”字狀的傷口處,方輕輕撫摸,慢慢按壓、最后一把掐了下去。
葉照從她抓上手腕的一瞬,便本想地想要掙開,卻莫名又半點挪不開。
陸晚意不過一個深閨柔弱女子,如此按壓并未有多少力道。然她是梅花針的主人,自然熟悉牛毛小針的走向。故而這樣的一番按掐,不過頃刻間,葉照面上便退盡血色,額角虛汗黏過鬢發滴落。
“你殺了我陸氏六口人,至此安西陸氏正支一脈唯剩我一人。”陸晚意眸光沉沉垂下,“你臂上傷口,便是最好的證明。”
“我原也不愿相信是你的,我的侍衛同我說你的功夫招式像極了當年涼州城外的那個刺客。我不信。”
“直到數日前,洛陽城郊的那場刺殺。”
“果然是你。西域蒼山派九問刀的傳人。”
陸晚意將葉照的衣袖重新蓋上,切齒話語尚在吐出,“多可笑,這兩年,我竟視你如親人,與你姐妹相稱。”
葉照攤在桌上的雙手慢慢曲指往掌心聚攏,看著是握拳的模樣,其實不過是她惶恐中想抓一點依靠。
掌中空空,便只能指腹搓掌心。
她咬著唇口,不知要說些什么,又或者該說些什么。
是她做的,她辨無可辨。
可是,兩輩子頭一回,她厚顏不想承認。
她的面前浮現出六年前涼州城外的那個雨夜,因為蕭晏護著陸晚意,她便放過了她。想著那是他在意的人,想著讓自己今生雙手少染一點血……
卻不知,命中早已定下了今日。
陸晚意言語半晌,始終不得面前人回應。
本就壓抑了多時的憤恨怒火轉瞬竄起,直端了面前茶盞潑上去,美目怒瞪,斥責道,“我想問問你,我陸氏與你無冤無仇,你是因何痛下殺手,欲要滅我陸氏滿門?”
白綾濕透,雙眼刺疼,水滴淅淅瀝瀝滴下。
葉照終于回神,似是在絕望中抓到一縷明光,想起昔日蕭晏慰她之言,只匆忙握上陸晚意雙手,盡力地解釋,“對,對,我同你們陸氏無仇,我甚至都不認識你們。我是奉命行事,只是一顆棋子。我不過受制于人……我……”
“我并不是你真正的仇人,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償還你……”
她從來也不怕死。
可是這一刻,她那么急,那樣慌,她不要和他分開。
她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她不要他的身邊還有別的女子。
“所以我不要你的命。”陸晚意深吸了口氣,重新平緩了聲色,“安西陸氏立世百年,從來行事皆有尺度。有仇報之,有恩償之。”
“你殺了我陸氏六口人,昌平二十七年六月,我圍場騎馬受驚,你救我一命;七月驪山夏苗,九曲臺遭遇刺殺,你又救我一命;今歲昌平二十九四月,承天門口,你再次相救。我信你在努力補償,也信你不過棋子而已。”
陸晚意反手握上葉照的手,慢慢摩挲,“可是,你這雙手真真切切地染過我親人的血,無比直接地了結了他們的性命。”
“如此,六條命,三次相救,你還欠三條命。自然,將這三條命全算在你身上是不公平的。故而用你秦王妃的身份抵吧,你騰出秦王正妻的位置,發誓終身不入洛陽,我們至此一筆勾銷。我知道你還有個孩子……”
談及小葉子,葉照被陸晚意抓著的手忽顫,只一下望向她。
陸晚意扔開她,起身望眺望窗外,“你放心,罪不及孩子。我沒你想的那般惡毒。你若無力帶她走,將她留,我自問不會疼她,但也不至于為難她。且皇城中,還有湘王妃可照顧她。自然,你若要帶走,我求之不得。”
“歲月漫長,秦王,秦王府自會有新的子嗣和血脈。”
葉照從桌案上收回手,慢慢側過身,背光坐著。面頰上被潑的水還在一點一滴的落下,她抬手將它們拭去。
她自然聽得懂,站在陸晚意的立場,已是仁至義盡。
可是……
她垂著眼瞼,低頭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道,“若只是我自己愛殿下,今日我會答應你,放下他遠走。但是現在……我不可以。”
風吹進來,跌在陸晚意淬火的眸光里。
吹不散葉照輕細卻堅定的話。
“殿下他也愛我。”她啞聲道,“我沒有權利,弄丟他愛的人。”
“而且——”葉照感知對方回眸,便也不再畏懼,迎上她,“便是我走了,便是你入了府,便是皇恩浩蕩賜你為秦王妃。殿下也不會愛上你。”
“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他都不會愛上除了我以外的任何女子。”
葉照雙目已盲,若還在,便能看見面前人這一刻眼中的欲將她吞噬的燎原怒火。
她未曾想過刺激對方,說這話只是道明自己的態度,同時告訴她,如此抵換對她報仇不僅沒有半點意義,甚至還要搭入她后半生的光陰和幸福。
即便這勉強算是對仇人的報復,然亦是對自己的摧毀。
所以,葉照繼續道,“你換個旁的條件吧,我都應的。”
陸晚意凝視她半晌,冷嗤了聲,“難為你還如此貼心為我考慮。只是我與殿下再怎么說,也是年少相交。我自問還算了解他。”
“你說的都對。”陸晚意轉身踏近一步,掏出帕子,給葉照擦拭殘留的水漬,腦海中想起數月前在秦王府的那個午后。
不由低嘆道,“我相信,我相信你說的,大抵只要蕭晏記得你,那么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他當真只會愛你一人。”
“有時,我是真羨慕你,竟然能得一人如此珍視,得一人處處為你考慮。”
“索性,我也有這么一人,為我考慮周全,不至于被你們欺負至此。”
陸晚意收了拍子,從袖中掏出一個錦盒打開,放入葉照手中。
“這是我的侍衛不久前去往涼州西地特意為我尋來的。你摸摸,是什么?”
“我給你描述一樣它的樣子,色白,蓮狀,味芳,并蒂……”
隨著陸晚意的笑愈發明艷,葉照的面色卻越來越難堪。
偏陸晚意還在說。
甚至,她又逼近一步,低聲道,“葉姐姐識天下武功,師門又是蒼山派那樣神秘的宗派,想來至少是聽過這盒中丹藥是何名,有何用。”
“這……這是雙、雙……”葉照扔開盒子,渾身都止不住顫抖。亦不過一瞬,她掌中發力覆蓋上錦繡欲要摧毀之。
“與其毀這東西,你還不如釜底抽薪,直接殺了我。”
陸晚意諷笑道,“只是你要想清楚了,以后你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時,且莫忘記,是踩著他人白骨得來的。也是,從來成王敗寇罷了,我當自省乃我陸氏技不如人,活該至此。
葉照催掌的手原是收了掌風,然這一刻周身殺氣凜冽,已然動了殺心。一個殺手就不該有感情,更不該心軟,反累今日遺患無窮。
她這雙手,斷過千人性命,再多一個又何妨!
掌風呼嘯而過,厄頸的手已經捏上對方纖細脖頸,發出骨節咯吱的聲響。
“只是我死了,秦王殿下怕是不好過。”陸晚意被她掌勢牽引,并無半分掙扎,只是順從貼上。
與葉照咫尺之間。
只此一句話,尚未有下文,葉照一身殺意已經褪去大半,連握陸晚意脖頸的手都松了半寸。
頃刻前還翻飛的披帛和白綾,都軟軟重新垂下。
“你想擔了這一身殺戮,活著在人間和你夫君孩子共享天倫,死后去地獄黃泉獨自受罰,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陸晚意忽的紅了眼眶,“我原也以為,諸事皆為你一人所為。蕭晏乃被你蠱惑蒙騙,我原是要去尋他的。可是,我后來發現,他根本什么都知道。”
“當年驪山九曲臺觀摩,他換了我梅花針袖筒上的玄鐵片,放任你在我面前動武。如此袖筒玄針感應不出你體內的牛毛小針,而你又救了我,多么干凈利落又一箭雙雕的計策。他明明知你是我的仇人,對還要我對你感恩戴德!”
陸晚意吼出聲來,“他包庇你,縱容你,他什么都知道。而我,而我還跟個傻子一樣,領整個安西權貴,綠林十三州人士,為他的王圖霸業鞍前馬后!”
“我告訴你——”陸晚意壓下火焰,勉勵平息聲響,“今日,我若走不出這里。明日,整個安西都會反。”
“確實,如今秦王殿下掌半壁軍權,區區安西之地,他尚可平息。但是,你要想清楚,這泱泱大鄴朝中,還不是秦王殿下徹底能當家做主的時候,且不說邊關有回紇虎視眈眈,常年犯境,便說這國內亦有五皇子蕭昶整日鬧騰使絆子,而御座之上的君主尚且掌權。”
“你說,我安西一反,他的夢想和志向可能穩妥實現?”
“再退一步。”陸晚意笑了笑,低眸看那只勒在她脖頸的手已經同常人無異,只有筋骨還存力道,駭人的掌風已然斂盡。
“退一步,退一萬步,他棄了一身的抱負,棄了滿身的榮華,同你歸隱。你且想一想,這大鄴皇朝,可還有比他更好更合適的人,為君為主嗎?”
“莫言我以權欺你,亦莫說我口舌如簧。你想想,我說的可對?你為何悲哀至此?為何世人皆視你如草芥?那是因為沒有一個英明的君主,真正明白下層人民的疾苦。底層的百姓有多苦,多難,你作為荒草雜生中的一縷,當是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世上,有千千萬萬個你,生如螻蟻,飄如浮萍,一生掙扎或許難見到明光一縷。你已是何其有幸,得過至尊的盛寵和呵護,見過人世的繁華與璀璨。你還要貪心,還不知足嗎?”
“你再想,你這般守著他。縱他愛你,重你,同你攜手并肩。可是,分明都是他在給予,你能給他什么?”
“是去歲洛陽高門漫天流傳的,他因你而色令智昏?還至今不曾緩解的他父子不和?還有,你是親身歷過皇后和霍氏的謀劃,彼時你身陷囹圄,何有母族倚仗為他分擔困厄?不僅沒有,反而險些拖他同你一道深陷泥潭!”
陸晚意看那只厄在她脖頸的手,慢慢松開,沉沉落下。
只擦去氤氳在眼眶中的淚水,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從一旁桌案識來那個小小錦盒,重新放入葉照手中。
葉照觸上的指腹本能地抗拒,卻又木然地收下。
盒中是一顆蓮花狀的丹藥,名曰兩生花。
兩生花,并蒂一雙。
一朵敗,一朵開。
生代死,新代舊,如此開出往昔一樣的痕跡和紋脈。
“距離大婚還有十日。我且容你幾日,你擇一時辰給殿下服下。如此山高水長,我們一筆勾銷,我會輔弼他做一個英明的君主。他日你尋山問路,若聽得已有清明天下,天下已少餓殍窮厄,那便是我與他共治的山河。”
葉照再無聲息,只握上那枚錦盒轉身。
*
返回府邸的時候,她還不曾忘記,拐去“云想衣裳”購了套時新的衣袍換上。這處的掌柜認得她這張臉。
秦王妃置衣裳,如何只能給衣裳,自然連著頭面都一并贈送了。
葉照也沒出聲,只含笑謝過,換了個周全。
出店走在朱雀長街,這一日,她還是傾城又尊貴的秦王妃。
其實,她出來前后不過一個時辰。
然回府時,府門口男人已經又冷又熱地候著。
“天都要黑了。”他斥聲,卻過來牽她的手。
“又換衣妝!”男人冷嗤。
“殿下不喜?”
“晃眼,亂心。”入了后院,他一把抱起她,溫熱氣息噴在她耳畔,“成日勾人。”
話語活下,便一腳踢開了清輝臺的大門。
值此二人的時刻里,根本分不清白日還是黑夜。
葉照在蕭晏又急又狠地搓揉啃噬中回神,只猛地推開了他。
她就要走了,再不能同前世般,又有了身孕。
“怎么了?”蕭晏蹙眉看她,因被驟然地打斷,掌在她腰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掐了她一把。
葉照縮了縮,扯出一點笑,“是殿下怎么了?妾身不過離開片刻,您怎么這幅樣子!”
她甚至捏了把他面皮,綿長尾音顫顫,似在笑他不知羞。
蕭晏抓過她的手,細吻了兩下,合眼笑了笑,“不知怎的,方才你不在,我心慌得厲害,一連灑了好幾顆羅帶珠子。”
“王妃,本王同你打個商量……”他氣息粗喘,泛紅的雙眼迷離,“往后你在去哪,都帶上我,我給你做侍衛,做車夫……成嗎?”
“反正,我一刻也不要見不到你。”
“瞎說!”葉照嗔他,“殿下上值又如何?”
“同行啊,你予我紅袖添香……反正,就是、在一起!”蕭晏頂著一頭細汗,扳住她雙肩,“躲什么,聽話!”
“殿下,我有話和你說。”
“有什么話,在一起后再說,你先容我……”
葉照側了個身,帶著上頭人也翻過來。兩人額對額,鼻尖對比尖。
她淺笑,他怒視。
到底,還是她的笑壓住他噴薄的火。
只親了親他下顎,垂首靠入他胸膛。
玉指纖纖,握上另一個他。
素手琵琶,原也是他喜歡的。
冰弦冷澀,撥弦轉調,琵琶聲聲至高潮。
撫在她面頰略帶薄繭的手一僵,現出緊繃的白皮與青筋。
葉照推開身來,柔聲道,“郎君,大婚前,你且都不許回家了。屆時小別勝新婚!”
“你說了算!”蕭晏張開雙眼,神清氣爽看她。
揉揉撓撓在掌心把玩她的長發。
暮色降臨,她出浴之時,他又開始伏案做那條嫁衣羅帶。
葉照看不見他的樣子,也不看清他的神色。
但她能想象他的認真與專注。
她從后頭抱住他,蹭在他肩上,突然就有欲哭地沖動。
蕭晏側首看她一眼,又回身配著顏色嵌入珠子。
“殿下,同妾身講講這羅帶的模樣。”
“那你且聽仔細,這一針一線都是為夫的心意。”
葉照伏在他肩頭,認真聽。
大紅底色,金線裹邊,七彩繪紋。
如意云紋繚繞,為事事如意。
龍鳳花色相纏,寓龍鳳呈祥。
三百六十顆纏花金玉珠,顆顆都似君心,盼圓滿,畔同心。
她的眉眼貼在他面龐。
蕭晏持珠的手頓了頓,“怎么哭了。”
葉照自喚眼疾,便再流不出眼淚。哭時,唯有雙眼發燙。
蕭晏感受著面龐的灼熱,擱了珠子,抱人至膝上。
她埋頭蹭在他肩窩,嗚咽道,“因為,郎君對我好。”
翌日晌午,葉照帶小葉子去了一趟湘王府,見慕小小。
蕭晏跟著非要同行,葉照只好由他。
入了湘王府,三個女人說體己話,蕭晏臉皮再厚,再不能跟在后頭。被蕭旸推著去朝陽臺聽曲。
臺上,伶人唱的還是大婚那支曲。
兩情好,縱百年千歲尤嫌少;
怎料到,無端會被分開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終飛高;
愿此生不惱,歡喜與君溫柔終老……
殿閣中,葉照伸手撫在慕小小微隆的小腹上,想象數月之后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明歲四月,正是春光瀲滟時。”慕小小道,“阿照,我們都有家了,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
“你我浮萍半生,注定已經尋不到父母根基。但是,我們可以成為孩子的根,與愛人攜手一生。看樹苗長高,長出枝啞,抽出嫩芽,想象來日亭亭如蓋矣。”
葉照看她。
想了許久,終是開了口。
她面對著慕小小,將小葉子抱在膝頭,如實所言。
最后,葉照道,“阿姐,我來這趟,不是等你勸解,也不是等你提前告知湘王殿下。我既決定要走,便再不會留。”
“我來,只是想你幫我,幫我一件事。”
慕小小滿腹的話語,和全部的激動,終于在葉照最后的懇求中平復下來。
葉照低頭問小葉子,“你也可以選,是留在姨母處,還是隨阿娘走。”
小葉子從她膝頭下來,沖慕小小磕了個頭,摸了摸她小腹,笑道,“姨母,我要陪阿娘。”
慕小小淚如雨下,將孩子摟入懷中。
“阿照,我應你,誰也不說。但你……別讓阿姐尋不到你。”
葉照牽著小葉子,在湘王府門口等蕭晏時,正是日上中天的時候。
秋天的日光并不耀眼,甚至因秋風瑟瑟,光線里滲著一股涼意。落在人身上,愜意又舒適。
她在風聲中,辨別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嘴角笑意一點點漾開。
小葉子抬頭看她,又眺望來人,低聲道,“阿娘,我其實在很早前就已經不恨他了。”
“他知道的。”葉照牽著孩子的手緊了緊,“所以,你要不要喚他一聲。”
小葉子搖搖頭。
何必給他短暫的美好。
“阿娘,我始終更愛你。”
日落西山又是一日。
九月三十日,距離婚期還有五日,陸晚意又一次來到秦王府。
名為替司制道喜,將婚服送來。實乃催葉照辦事離開。
葉照聲色平靜,“今日你便去請旨吧。”
這日晚膳后,蕭晏添了燭火,繼續制作那條羅帶。
葉照安靜坐在床榻。
蕭晏回頭看了她兩回,總覺不對勁,遂擱下珠子過來,問她怎么了。
葉照咬著唇畔半晌,拉起蕭晏出去,走到庫門口。
庫里放著二人的婚服,按規矩放于夫家暖房。
三日后新婦嫁衣再送回母家。
葉照垂著眼睛,低聲道,“阿晏,我想穿喜服。我穿你看看,好不好?”
“我說半日,你悶聲不吭作甚!”蕭晏笑道,“這廂不能應你。喜服入庫出庫皆有時辰,原是司天監算好的上上吉時。斷不能隨便打破!”
“走吧!”蕭晏牽過她,“到時婚宴上,再穿來晃我吧。”
葉照僵在那,沒有挪動。
“聽話,不許撒嬌。”蕭晏哄帶勸拖走了她。
回來后,葉照依舊坐在床畔,蕭晏繼續嵌珠子。
“生氣了?”蕭晏回頭看她正自己起身,往案桌旁走去。
那里除了溫著的茶水,什么也沒有。
“沒有,我就是有些渴了。”葉照攏在廣袖中的手,掌心沁出薄汗,捏著那顆丹藥。
“還說沒有,要喝水如何不喚我?”蕭晏扶她坐下,倒了盞喂她。
葉照就著他的手,乖順飲下,“快去制羅帶吧。”
蕭晏揉了揉她腦袋,轉身過去。
葉照默了默,聽聲辨事,蕭晏正聚精會神嵌珠子。
她攏著茶盞,將藥從袖中滑入,倒水入盞,輕晃。
“郎君,辛苦了。”她端著杯盞,慢慢走到他身邊。
才喝過一杯。
蕭晏抬眸看他,卻還是笑笑,張口,由她喂下。
葉照恢復了往日模樣,在他一側坐下,摸索著捏上珠子,遞給他。
還剩最后一圈,蕭晏驀然就一陣暈眩,困意襲來。
“阿晏。”葉照喚她。
蕭晏搖了搖頭,看她。
葉照笑,起身引他上榻,替他寬衣。
蕭晏微闔著雙眼,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直到二人交頸而臥,相擁而眠。
東邊天際泛起魚肚白,葉照無聲起身,素衣裸髻,為再著任何屬于秦王妃的衣飾。
她一步步往門邊走去,開門,終是忍不住回頭。
真遺憾,便是回眸。
我也看不見你。
她停在這一刻,竟是合門走了回去。只是終究沒至榻前,拐了個彎,至案桌旁,摸索到那條羅帶。
她在手中握了半晌,到底沒舍得松開,咬著唇瓣將它一點點收至自己廣袖中。
清輝殿正門打開的時候,小葉子已經在等她。
她牽著女兒的手出去,一路上值的侍者還在同她叩首問安。
她尚且還是平常模樣,平靜溫和,“殿下還在歇息,晚些再去喚他。”
“王妃要去何處?”
“可要準備車駕?”
“王妃需要先用些早膳嗎?”
一路皆有各處侍者問話,她默聲搖首,只牽著孩子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王府大門。
她來時便空空,走時亦是孑然一身,連一襲行禮都沒有。
縱是是滿院侍者皆看見她走出了府門,誰又能想到,她再也不會回來。
朱雀長街的拐道口,她與一輛馬車擦肩。
車中女子撩起簾帳,望遠去背影。片刻,落簾催馬快行。
葉照頓下腳步,聽車轆聲聲,未幾停下。
只將孩子的手牽的更緊些,往更遠處走去。
用過雙生花的人,會忘記合眼昏睡前最后見到的那個人。待另一朵花喂下,催他蘇醒。他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會取代昨夜合眼前的人。
所有關于最初一人的事跡,都由后來人代替。
亦所謂:
花開兩朵,并蒂一雙。
一朵敗,一朵開。
生代死,新代舊,開出往昔一樣的痕跡和紋脈。
*
十月初一這日,秦王府的各處掌事,侍者都覺不太對勁。
已是晌午時分,而一貫作息有度的殿下,亦不曾醒來。
王妃帶著郡主大早出府,至今未歸。
反而是長居深宮的清河縣住早早入府,說有事面見殿下。雖清輝臺的守衛奉命欲要攔她,奈何人帶皇命而來,如此入了清輝臺。
陸晚意坐在床榻畔,看年少相識的男子,看四周場景。
她將丹藥喂入,撫他清俊眉眼。
大抵從你在涼州拉上我馬背的那一刻,便是注定,我們要攜手一生的。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蕭晏長睫顫動,腦海中萬千場景破碎,湮滅,消散,又強留著重新拼湊,卻再次裂開……
他豁然睜開雙眼,攥被的手還不曾松開,只艱難地喘出一口氣。
唯覺心口被剜去一塊,不得順暢呼吸。
“殿下,您醒了?”陸晚意喚他,扶他坐起。
蕭晏尤覺頭陣陣發暈,又一陣陣針扎一樣的疼。
他有些茫然地望著面前人,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些。
“殿下,用盞茶醒醒神吧。”陸晚意喂至他口邊。
蕭晏退了退,抬手接過,腦海中畫面清晰些。
他飲下半盞,低眸看茶盞,嘴角淡淡勾起,抬眸道,“不生氣了?”
陸晚意一愣,點點頭。
蕭晏揉著眉心,往側首桌案望去,又四處掃過。
“殿下,您找什么?”
蕭晏搖頭,走到案桌旁,看桌上琉璃盞中的金玉珠子,腦海中閃過昨夜庫門。
遂對陸晚意笑道,“你可是偷偷開庫試衣裳了?”
“我……”陸晚意小心翼翼斟酌話語,想著該如何回答。
正思慮間,掌事來報,內侍監持詔書下達。
蕭晏看了眼外頭日光,對陸晚意道,“是賜婚的詔書,你先去迎一迎,我隨后就到。”
十月初一,巳時三刻,天子詔書賜入秦王府,御賜清河縣主陸氏晚意為秦王妃。
除了跪在最前頭的兩個當事人,可謂闔府俱驚。
然而讓他們更加震驚的是,他們的主子秦王殿下,竟連眉頭都未皺,躬身領旨謝恩。只是在起身的一瞬,似是精神不濟,有些踉蹌。
不到半日,這旨意的內容已經傳遍洛陽高門。
這廂,無數眼睛盯著的卻是湘王府。
誰都知道,原秦王妃葉氏,其長姐乃湘王妃,年少又拜了湘王為師。前兩月里,秦王還說要讓葉氏從湘王府出嫁,那處算是她的母家。
如今,一夕之間,秦王妃驟然換了人,這母家定是要說法的。
縱是湘王手足情深,湘王妃也不是善了之人。
卻不想,一日,一夜,又一日……湘王府平靜如初,波瀾皆無。
既是如此,旁人還有什么可說的。
高門權貴之中,何況是這等天家皇室,不能說、不見光的事,從來有之。
十月初六的婚宴如期舉行。
蕭晏自是高興,這是他等了兩輩子的喜事。
只是,從數日前開始,他便一直頭疼的厲害。蘇合搭過他的脈像,除了稍有雜亂,并無不妥。
這日天未亮,蕭晏便安時辰起來沐浴熏香。
湯泉煙霧繚繞,他整個人暈暈乎乎,未幾竟是合眼沿著池壁淹沒在水中。
隔著茫茫水霧,他看見了陸晚意。看得久了,尤覺慢慢模糊。人影輪廓都散去,虛空里只剩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慢慢合上,眼中緩緩落下淚來。
竟是兩道血淚。
“殿下——”蘇合過來給他請平安脈,久不見人回來,尤覺不對勁。
如此破門入湯泉,竟見這人已經沉入泉中。
一枚急救的銀針紙扎入虎口,蕭晏終于在被拎出水面的一刻蘇醒過來。
“本王有無耽誤時辰?”蕭晏晃了下頭。
迎親的時辰。
蘇合盯了半晌,搖首,“不曾。”
蕭晏捏了捏眉心,“我頭疼得厲害,弄點止痛的藥膳我壓一壓。”
“你、確定要去迎親?”蘇合終于忍不住道。
蕭晏披衣起身,神思清明了些,“當然,你難道不知我等了她多久。”
蘇合蹙眉頓首,錯了,一定是哪里錯了。
臨去迎親,蕭晏卻一直在清輝臺轉悠。
陪同的宗室子弟,來催了他兩三回,他方憂心忡忡地離殿。
他總覺得丟什么東西。
是什么東西?
他又記不起來。
他僵在馬前,不肯動身。
執事官無法,打開卷宗給他一一唱喏。
無一不缺。
他遂笑了笑,跨上馬背。
他的皇兄湘王殿下在他府中坐鎮,這一刻只含笑看他上馬。
他低眸道,“皇兄,為何不見皇嫂?”
蕭旸溫和道,“她今日身子不爽,晚些來。”
蕭晏點點頭,“怪不得她說要換地方,從宮里出嫁。皇嫂有了身孕,是不好打擾。”
自然,湘王妃至散宴都不曾踏入秦王府參席。便也不曾親眼看見華堂之上,駭人心驚的場面。
高堂坐著皇帝與賢妃,乃秦王生身父母。
新人入席,參三拜。
一拜天地。
新婦行禮如儀,蕭晏神色訥訥。執事二次唱喏,他才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新婦正要跪下,蕭晏卻側身欲要看她,他的目光時渙時聚,總覺她一身喜服并不合身。
“七郎!”賢妃喚他。
他聽不到。
蕭明溫不得法,揮手示意一旁侍者,壓著蕭晏行禮拜高堂。
夫妻對拜。
新婦屈膝跪下,蕭晏直直站著,竟出了聲。
他說,“羅帶呢?你怎么不配羅帶?”
前塵往事洶涌而來,他整個人踉蹌了一下。
萬千碎片就要重合,卻又散開,蕭晏跌下去,卻尚是清醒模樣。
他突然便笑了笑,終于想起這些日子一直在找的是羅帶。
總算記起來了。
他本就生的好看,這一笑,鳳眼流波,姿容朗朗。襯著大紅的華服,便愈發郎艷獨絕。
他抓著新婦的手,有些委屈道,“為何不佩,我制了好久的。不在清輝臺,我找不到了。定是你拿走了,把它配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面色越來越白,腦中兩世記憶翻涌,層層拼起。裂開的瞬間被一股心力強行黏合。
那樣的一瞬過去,仿若惡毒的鮮花凋謝,塵封的往事破開,屬于他的妻子的容顏回首。
濃重的血腥涌上喉嚨間,他撐著力氣突然便掀開了面前人的蓋頭。
紅紗錦蓋落地,對面的新人惶惶抬首,眸似驚鹿。
“為何是你?”蕭晏撲過去,“阿照呢?阿照呢!”
“好了,禮成。”蕭明溫喝道,“來人,送新人入洞房。”
“沒成!”蕭晏撕裂一身華服,雙目赤紅,“沒有夫妻對拜,我沒有娶她……”
“今日,天地宗親在上,滿坐賓客為證,我蕭清澤沒有娶她!”
他沖上高臺,砸落香燭牌典,口中吐出的鮮血濺上華堂,御賜的詔書被扔入地上殘舔的燭火中,焚毀。
人從臺階滾下,直待火焰燒毀另一個女子的名字,才沉沉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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