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蕭晏傷得十分嚴重,那兩支強弩一支直入他胸腔,一支射在他左肩,差半寸就是貫穿傷。
自西郊外碼頭合眼之后,他便再未醒來,唯有從傷口流出的鮮血汩汩直冒,片刻就染紅了一身衣袍。
沒法挪動他,林方白放出信號,蘇合帶著府邸全部的醫官趕來,未幾宮中的御醫也到了。
就在這個江風呼嘯的深夜里,在浪潮拍岸的冬日里,大鄴王朝的皇太子躺在僵硬冰冷的土地上,殘喘著沒有咽下最后一口氣。
撐到最好的醫者,帶著最好的藥材趕來,為他續后半生的性命。
然而,唯有蘇合知道,蕭晏那一口氣,是葉照為他續上的。
他趕到的時候,無論是血流,還是傷口,亦或者是瞳孔的渙散,都昭示著死亡的降臨。
然跪在一處握著他手腕輸送真氣的女子卻哀求道,“你再試一試,心脈還沒有斷。”
是的,心脈未斷。
他用一身血肉為她擋住兩支箭矢,她用半生功夫護住了他的心脈。
無邊黑夜里,她因功法的消散生出第一根白發。
蘇合遺憾那會情急,沒有隨身帶補氣回生的丹藥給她用一顆。錯過了那夜,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見到葉照。
因為天子震怒,皇后骨灰不全,太子生死未卜。
即便罪魁禍首霍靖死了,但是蕭明溫余怒未消,他生命里最看重和在意的兩個人,或死或生,都不是他要的樣子。
于是,他將這日發生的所有的事,全部歸罪于葉照。
許是心系太子,待他回神要求天羅地網逮捕葉照的時候,葉照仿佛已經消失在這世間,連同她唯一的女兒。
而蕭明溫的血衛營,則再未歸來。
他們全部死在那個深夜里,死于九問刀。
那夜,待蕭晏稍稍可以挪動,一眾醫者便將他挪上車駕,簇擁著趕回皇城。便也無人再來得及想起,這位曾經的秦王妃。
血衛營為自保贖罪,手中箭矢便對準了葉照。
誰也不曾想到,那個功法散了大半,連番受傷的女子,還有那樣強悍的戰力,血洗了全部的暗子。
天上地下尋不到葉照,她卻只是在天子眼皮底下。
那日,在東邊日頭落下第一縷光線時,蕭旸在尸山血海里帶走了她。后以探望母妃為名將她藏在了昭仁殿偏閣之中。
待意料中天子抓捕的命令下來,待意料中率先搜查了他的湘王府,一切無果后,他方又將人接回府中。
葉照除了神識是清醒的,其他沒比蕭晏好多少。
一身內傷,左足骨裂,腰背都是刀劍傷,催發的咳疾日益磋磨她,根本下不了床榻。
小葉子陪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因為外頭有要抓她們的人,因為葉照傷的這般重。
小姑娘抓著她的手伏在榻上,輕聲道,“阿娘,我覺得又回到了上輩子。”
病痛,避難,不見天日。
但是葉照卻搖頭,“不一樣,我們可以回家的。”
等蕭晏醒來,她便有夫君,孩子有阿耶,她們就有家。
但是蕭晏沒有醒來。
轉眼已經四個月過去,眼下是昌平三十年的二月了。
蕭晏中箭的第四日,蕭旸告訴她,“箭矢已經都□□,血也止住了。”
蕭晏中箭的第十五日,慕小小安慰他,“蕭晏的傷口沒有再感染,如今人已經不再成日發燒。”
蕭晏中箭的第一個月,林方白帶話來,“殿下已經不要一日三頓藥吊著,晚膳可以喂食米湯。”
蕭晏中箭的第二個月,蘇合大喜,托人傳話,“調配出了強弩上所浸之毒的解藥,殿下醒來有望!”
蕭晏中箭的第四個月,葉照終于可以下榻。
只是她內力耗散,真氣難聚,修為之上難回頂峰,一身功夫只剩了三四成。
蕭旸給她把脈,倍感遺憾。
“不要緊的,阿晏會保護我。”葉照神色平靜,“以后我再也不走了,就在他身邊。”
蕭旸含笑頷首。
葉照卻突然雙眼生疼、發燙,原是想哭而無淚,只有帶著哭腔的喑啞。
她說,“師父,我想阿晏,我想要回家。”
可是,她回不了家。
天子至今不曾收回逮捕她的命令,太子府內外安插著無數要抓她的人。
賢妃念子心切,去了太子府后,又來湘王府。
看眼前不過雙十年華的女子,青絲中已經夾雜了縷縷華發。
只輕輕抱住她,哄道,“好孩子,再熬兩日。再熬一熬,你就能和七郎團聚了。”
葉照聽話點頭。
她聽說了,勤政殿中的天子自去歲除夕之后便病了,大抵時日無多。
頭一回,葉照覺得死亡是件好事。
那個執掌著所有人生死榮辱、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早該死了。
*
是的,他早該死了。
深宮之中,賢妃也是這樣想的。
她這樣想,便這樣說。
她說,“陛下,您早該死了。”
帝王寢殿深闊,宮人都被譴退了下去。
自去歲除夕開始,便是賢妃一人侍疾在側。
起初,侍奉蕭明溫的是淑妃。
自然最開始,蕭明溫只是聞太子盜走先皇后骨灰,后中箭傷重,如此急怒攻心昏厥,纏綿了幾日病榻。
而賢妃來看他,原是想為葉照求情。
結果才替她說了一句話,便被蕭明溫扇了一巴掌。
他怒斥道,“看看你選的好兒媳,把我們兒子蠱惑成什么樣子,膽敢做出如此混賬之事!”
一巴掌扇得賢妃起不來身。
她早些年侍奉公婆,撫養孩子。
下地翻土插秧以糊口,為人漿洗衣物攢銀錢,未過而立雙腿便患了風寒。數十年來無論怎樣調養,一入冬便隱隱作痛。
如此跌下,自再難起身。
她是被人拖回昭仁殿的。
蕭明溫說,“把她拖出去。”
至此,她便很是安分,也再不多話,只待在寢殿中。
陽光充沛,便坐院子中曬太陽。
記得那年初入宮闈,他分給她這處殿宇時,道是念她患有風寒,這處最宜她居住。
她為此心里暖了許久。
吃過太多苦,所以只要給一點糖,便覺得都是甜的。
可是分明是為他吃的苦,分明自己本該得到更多的糖蜜。
卻只因自身的懦弱,她便從未爭過,更不曾怨過。即便偶爾的委屈和時不時涌上的不甘,亦在她自己的粉飾太平中過去了。
她忍啊、退啊,渾渾噩噩、自我安慰自我滿足地過了數十年。
她坐在昭陽殿的陽光下,心道,且再這般過一段時日吧。
譬如,聞孩子有好轉的希望。
他似是為那巴掌道歉,以這這個借口來她殿中,她自然還和往昔一般,順著梯子下去。
再譬如,又逢節慶宮宴,他來尋她,道是一道主宴,她亦是溫順答應。
這不,日子又過去,又能過去。
是故,在他除夕宮宴,龍體染恙后,她便又來侍奉他。
盡心盡力,侍奉至今已經三個月了。
只是天不佑他,身子越來越差。
至今日,當是大限已到。
“是你……你居然敢謀害朕!”蕭明溫躺在榻上,口中鮮血接連吐出。
在聞得賢妃的那句“您早該死”之后,終于反應過來。
賢妃擱下碗盞,持著帕子給他細細擦拭唇畔的血漬,但是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凈。
“陛下知妾身的,妾身最是軟弱膽小。若非實在被逼無路,怎敢行如此殺人行徑。”
“陛下亦是知曉自己本事,這般害您,實屬不易。”
賢妃輕嘆了聲,“縱是如今已是太子監國理政,但是這宮里宮外到底都還是陛下的人。可知妾身何處弄來的藥?”
蕭明溫怒視著她。
賢妃也怒,眼眶泛紅。
“是七郎的。”賢妃落下淚來,“那兩支箭頭上占的毒,蘇先生為救他性命,硬生生從他骨頭上刮下來的毒……”
賢妃泣不成聲,擦了一把眼淚,“攢在那里,用來研制解藥,我遂要了來。要來,一點一滴避著太醫院喂給你,累積到今日,了結你!”
“為何?”蕭明溫道,“非朕害他,是葉氏那個賤人,亦是你,你啊……”
“要不是你縱是他娶葉氏,何至于此?”
“當年……當年朕就不該迎你回來,你個毒婦!”
賢妃看面前睚眥俱裂地人,片刻,不由冷笑。
“便是妾身縱著他,又如何?且不說她本就是七郎摯愛。您難道忘了,一錘定音同意娶葉氏的,是趙皇后。她其心何在?她活著時,你又如何沒有膽量去質問她?”
“罷了!”賢妃合了合眼,“斯人已逝,又何必遭此非議。有時我甚至想,若沒有您,我或許可以和趙家妹妹做個真正的朋友姐妹。”
“你問我為何?”賢妃輕嘆道,“您說為何?”
“您再活著,孩子都要被你逼死了。您明明已經看見七郎大婚那日失了葉氏的模樣,卻還是對她百般下毒手?她是七郎的命啊,你可想過七郎……”
“為她……七郎盜了婀珠的骨灰……朕豈能容她!”蕭明溫扯著被子,面色紫脹。
“趙皇后本就不愿與你同槨,你若不是這般執念,遂了皇后之愿,今日何至于此?你口口聲聲真愛皇后,其實大抵愛她何處,你當比任何人都清楚!”
“妾身亦想明白了,按理您這樣一個亦是寒門出身受過苦痛方上了天子位的帝王,如何不能愛惜底層百姓,要這般不喜葉氏,借著葉氏宣泄對我的不滿?大抵是因為,你坐上那位置,根本也不是為了什么家國天下,黎民蒼生。不過是為了您自個的利益欲望罷了。”
“你,為君無德,為父不慈。”
“我不能再讓你這般戕害孩子了,我也軟弱得夠久了,今生到底為止吧。”賢妃看著漸漸止了動靜的人,趁他還有聲息,只輕聲道,“你且放心去。你為帝王,死后自入帝陵,永遠的孤家寡人。”
“至于皇后,她的骨灰當日跌散在西郊碼頭,如今勉強斂了些。想她到底真心待過七郎幾年,妾身會幫她如愿。將她們一家三口的都放在一起,送到揚州去。離你遠遠的。”
“你安心去吧,往后余生,妾身會帶著孩子們好好過的。”
榻上人噴出最后一口血,終于散了最后一口氣,只是一雙眼睛卻始終不曾合上。
*
昌平三十年二月十二,天子蕭明溫崩逝。
因太子蕭晏尚且昏迷中,遂由湘王蕭旸暫理國政。
然國不可一日無君,有臣子提出,為保社稷安穩,由湘王直接繼位。然蕭旸當即拒絕,只道太子尚在,且品行貴重,他亦不會行此僭越之事。
是夜,葉照回到舊日府邸。
林方白和鐘如航尋到她,道是,“殿下曾留話,若他遇上不測,且由湘王繼位。”
二人遂拿出蕭晏手書交給葉照。
葉照坐在床榻,摸索著抓上榻上的手,低聲道,“去給湘王處理吧,他做任何決定殿下都不會有意見的。”
蕭旸沒有同意,他不良于行,而蕭晏說不定那日便醒來了。
縱是朝臣時有催促,他亦只道再等等。
自是等蕭晏的醒來。
無人不等著、盼著他的醒來。
可是他只是安靜地躺在榻上,半點反應都沒有。
葉照尚且有耐心,能夠抱著他,嗅到他的氣息,感受到他的體溫,她便已經很知足。
她獨自過了很多年,覺得此刻已經比她一人時,好多了。
她甚至向蘇合學了按揉推拿的手法,每日給蕭晏擦洗,推揉,讓日子盡量過的規律而充實。
白日里,閑下的時辰,她會在院中練武。練出額頭上一層細細汗珠,然后握著他的手給自己拭汗。
小葉子便在一旁嘀咕,“殿下最愛干凈,他給你擦完,我又得給他擦一遍。”
并無不妥的話,但葉照聞來卻有些生氣,“你為何不喚他,他是你阿耶。”
“他不醒,我就不喊。”小姑娘跺腳、堵著氣。
葉照默了默,沖著榻上人道,“聽到沒?”
自也無人應他。
她咬著唇瓣,將孩子抱在膝上,低斥,“活該。”
四月末的時候,慕小小順利誕下一個兒子。
滿月宴上,葉照將孩子抱在懷中哄逗。
小葉子告訴她,“小堂弟眼睛、鼻子長得像姨母,只有嘴巴一點點像姨夫。”
葉照輕哼,“這才對,不像某人沒一處隨我。”
小葉子今年六歲了,洛陽高門的人大都見過她。
凡見到她,都說同蕭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是夜,葉照靠在蕭晏懷中,給他講小侄子的模樣。
春去秋來,轉眼已是十月丹桂飄香。
這日,府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陸晚意。
經大婚一事,府中諸人自不待見她,然葉照卻依禮接待了她。
她記得,那日江畔,蕭晏說已經同她兩清。既如此,上門便是客,斟一杯茶亦不是不可以。
陸晚意也沒有多言,只道是無意中得了一個偏方,或許對昏迷不醒的人有效,道是可以試試。
葉照含笑謝過,轉手交給了蘇合。
陸晚意道,“妾身能見一見殿下嗎?”
葉照默了默。
“妾身要回安西祖宅,想同殿下告個別。”
葉照將人引入內室。
陸晚意看了眼,拱手向榻上人叩拜,轉身想對葉照說些什么。
說些什么呢?亦覺無從說起。
半晌,她紅著眼道,“葉姐姐,你、生了好多白發。”
葉照笑笑,“算我提前與他白首。”
秋去冬來,春又回。
轉眼又是一年。
昌平三十一三月,回紇犯境。
國無主君社稷不寧的話再度響起。
葉照入湘王府,跪請蕭旸登基。
“我來說這話,不是為了什么蒼生社稷,只是為了我自己。”葉照對著蕭旸道,“師父,”江山這副擔子太重了。便是阿晏醒來,我亦不想他再承受,我想他陪我過些簡單的日子。且如今當口,確乃不可無國主,勞您承了這份辛苦吧。”
四月初八,上上吉日。
湘王蕭旸繼位,改年號清澤。
清澤,乃其胞弟之字。
蕭旸頷首,“他年論政,史書工筆,但凡論起朕之天下,必當有吾弟清澤二字。”
清澤元年,喜事甚多。
七月里,邊境告捷,回紇退兵。
葉照給蕭晏喂藥,“如今師父繼位,新人輩出,邊境尚安,你放心吧。”
九月末,皇后慕小小再度有孕。
葉照坐在榻畔,唱完曲子,撫著自己小腹哼道,“阿姐他們都二胎了,你這輩子一個都沒呢,出息!”
十二月底,落入山崖兩年半的原安西刺史李素終于被尋回來,襄寧郡主在朱雀長街施粥一月以謝恩德。
葉照窩在榻上,掌中化處真氣給他調理內息。事后蹭在他脖頸咬他,“過年了,他們都成雙成對,就我一人。”
“蕭清澤,我想改嫁,我不要一個人。”滾燙的眼淚落下,染紅他的衣領。
如此又是一年。
清澤二年的夏天,蕭晏昏迷的第三個年頭,半生殺伐不信神佛的葉照在大慈恩寺請愿。
寺中明覺大師觀其面向,道,“女施主殺伐過甚,雙手染血,若愿意消除業障,當是心愿可請。”
葉照問,“如何可消業障?”
“女施主本有慈心,乃為血染。可于佛前坐禪十年,業障可消。”
葉照又問,“這十年,可是需鎖在佛前,不見世人?”
明覺頷首,“施主好悟性。”
葉照搖頭,“相比十年生離換我夫君并不確切的蘇醒,我寧可一生業障守著他。我無懼他不醒,他亦不會嫌我血腥。”
然而,話雖這般說,葉照終是凡人,在無盡的等待中,尚且崩了心態,失去耐性。
清澤二年十一月,蕭晏昏迷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葉照終于受不住。
初時,她以為只要守著彼此,她一樣能過好每個日夜。
然到此刻,她發現根本不是的。
她很早就不是一個人了。
他讓她有了親人,有了家,他給了她完整的愛意和溫暖。
他會哄她、笑她、呵她,抱她,親她……
他們有情人,做最快樂無悔的事。
那么現在,她要如何面對一個不能言語動作的他?
要如何面對仿若已經沒有了他的日子?
若是一生處在黑夜,她可以不求明光。
可是見過太陽的人,要她如何忍受后來的漫長又冰冷的夜!
清澤二年冬,洛陽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
葉照求了蘇合,求他幫她入夢,讓她看一看前世歲月。
她想,今生這人為她悔婚、替她擋箭,天上地下尋她。
他這樣愛她,那么前生沒有她的歲月,他是怎么熬過去的?
且讓她學一學,好回來繼續守著他。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前世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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