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瀟還沒注冊過微信,用相機拍下來二維碼，等著回去加他。

        一抬眼,總覺得這位鑫哥的神情，透著些凄美的詭異感。

        眼睛布滿血絲，脖子青筋暴起。

        原本他的眼睛是挺有寒芒的，傳神而閃亮，卻是比較單薄的內雙，配合他瘦削的模樣，凸出的喉結和鎖骨，整個人非常清爽。

        他怎么賣出一部手機，就激動成這個樣子。

        金瀟來不及多想，趕著坐公交回學校晚自習。

        到了大世界商場門口，發現有警方的紅藍摩托燈閃爍，剛才被偷了手機的女生正站在旁邊描述手機特征。

        金瀟很是抱歉，還未說完,那位紅著眼睛的女生拉著她的手表達感激之情。

        附近圍觀的人眾多，偏生就金瀟一個還未成年的高中生沖上去幫她。

        警察小哥哥扶了扶眼鏡，認為不能提倡這種行為，“同學,你還在念書呢，不怕人家攜帶管制刀具？出了什么事情,學業怎么辦？你父母怎么辦？”

        金瀟點頭受教。

        路人聽見了都樂，“小姑娘咋想的啊？”

        “我就是,”事發突然，金瀟哪有什么想法，“感覺能追上他。”

        路人嘰嘰喳喳：“對對，你跑得忒快了。”

        “練體育的？”

        “沒看見人家附中校服？重點高中。”

        警察小哥哥：“……”

        說你胖還喘上了是咋回事。

        金瀟簡潔地講了追寸頭男的路線,警察小哥哥記下來，繼續問她，“你看清他外貌特征了嗎？”

        畢竟黑色羽絨服背影，實在是太難找了。

        金瀟不說話，思索兩秒。警察小哥哥安慰她，“沒事，沒看清不要緊。”

        沒想到金瀟反手把書包拽下來，單詞本最后一頁撕得整整齊齊，用書包墊著，放在警用摩托的坐墊上，開始現場素描，筆尖唰唰似高速打印機。

        眉骨有道疤，眉毛是斷的，眼皮微腫，黑眼圈，嘴唇厚實。

        不到三分鐘，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警察小哥哥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現在的高中生，都是這個水平了嗎？文武兼修？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竟然不是一句口號。

        他不好再批評金瀟魯莽地追小偷。

        目送金瀟一路狂奔趕上公交。

        被偷手機這種事情，路人深有體會。

        “咋可能找得回來，我老婆去年丟了一個，到現在沒下文。”

        “這大世界里都是產業鏈，這邊偷那邊刷機賣出去，搞不好啊，你的手機都出手了。”

        “唉。”

        c市的春天和冬天，黑夜都格外漫長。

        但是在大世界商場里面討生活的人，都嫌商場關門太早了，到了晝夜交替時候，路燈還未亮起來，商場便清空了。

        此時大世界門口就頗為壯觀了，滿滿登登是各式各樣的三輪車和五菱，把白天大世界里營生，延續到流動的攤位上繼續擺賣。

        程一鑫正是其中一員。

        巧的是，他竟然碰見個熟人。

        “喂，鑫哥。”

        有人從他耳側抽走了軟綿綿的煙，一臉嫌棄，“你這還能抽嗎？一股頭油味兒。”

        程一鑫心里罵誰啊，老子天天洗頭，小姑娘都看我帥。

        回過頭，瞇眼一看，“大圣？”

        大圣，姓齊名天。

        程一鑫的這位體校同學，可以說是風云人物，無人不知了。大圣比他大兩屆，在學校時候就很社會，會來事兒，各種結交人。

        但程一鑫在比賽前見過他去更衣室偷摸搞別人釘鞋，對他一向不感冒。

        程一鑫從屁股兜里摸了煙出來，“來來，抽這個。”

        齊天瞥了眼他遞過來的煙，顯然跟他耳朵上那支不是一個水平的，心下滿意。

        “我聽我叔說，你不是去華強北當背包客了嗎？啥時候回來的？”

        兩人還挺有淵源的。

        程一鑫不咋想往齊天面前湊，是齊天聽說高一有這么號人，帥得掉渣，高三妹子都去操場看人跑步。

        齊天試圖結交，機緣巧合順路嘮嗑，帶了程一鑫去他叔叔店里，就在校外不遠，一家小型的專業手機維修城。

        那時候沒人找手機官方售后，路邊的手機維修店生意還是挺好的，養了十幾號人。

        沒想到程一鑫感興趣，不要錢當學徒，真硬生生靠翻墻逃課，啃下來了修手機技術。

        程一鑫回答，“剛回來半年。”

        “你現在哪兒混呢？”齊天這會看清了他的衣服，扯著讀起來，“喲，二手手機，專業……收售修。”

        “可以啊，”齊天又往程一鑫還沒來得及關的車尾箱里看，一水兒的氛圍燈和大喇叭，“晚上還去擺攤兒？富有啊哥們兒。”

        富有個屁。

        借來的車。

        里面的手機殼、玻璃膜和配件，全是一樓一家店的。白天代賣手機，代收手機，晚上連手機殼也是代賣。

        搞來搞去，程一鑫感覺自己還真是一無所有。

        假如老了還這樣，活該被埋在春天里。

        程一鑫跟他客套幾句，趕著去夜市擺攤，約了齊天有空一起擼個串。

        齊天拽住他，“對了，你啥手機都收嗎？”

        比如他口袋里裝著那部。

        標槍順來的iphone6，還沒來得及刷機。

        齊天挺窩火的，剛剛白跑一趟。

        在美甲店附近晃悠，一直等到六點，沒看見金香柏如約現身交易的身影，給她打電話發短信統統被拉黑了。

        齊天實在搞不懂金香柏。

        難道她不怕人知道，找了別人來美甲店幫她拿？還是說她想賴賬這五十萬。

        他冷笑一聲，有錢人家大小姐就是天真，說是原視頻就信了，可真是不怕他們手里還有備份的。

        唯一收獲就這臺破手機。

        他們手機來路不正，往常出貨只能寄去華強北，抽成太高了。如果能蒙得過程一鑫，或者說服程一鑫負責賣贓機，不失為一種新路子。

        程一鑫沒正面回答，“嘖，少來啊，咱賣手機都換不起新手機。”

        每次蘋果一出新手機，就有賣腎的新聞。

        程一鑫把后尾箱關上，“跟你說個樂子。大世界里，一年前有一哥們兒。他弟，為了玩憤怒的小鳥那游戲，賣腎買了iphone。玩著玩著腎衰竭了，他哥就把自己腎給他。沒多久，他哥也腎衰竭了，這弟弟用著哥的好腎，愣是玩游戲贏了巨額獎金，給他哥買了個腎。”

        “你猜怎么著？”程一鑫沒打算賣關子，“就是他自己賣出去那顆，一通操作，哥倆互換了腰子。人家都說，這叫《削腎客的救贖》。”

        齊天：“……”

        跟高中時候比，程一鑫這嘴皮子是牛逼了不少。

        回過勁兒來感覺全是假的，他竟然隨口編出來一串。

        程一鑫擺完攤回家都十點多了。

        奶奶早睡覺了。

        他洗完澡回房間。

        c市有一點好，老舊小區不管咋樣，暖氣都燒得挺旺，室內溫暖如春。如果金瀟能看見，會發現他并不是缺一件跨欄背心。

        程一鑫此刻就穿著件黑色的背心，后面寫得是數字7，是他體校時候發的。洗得已經松松垮垮了，勝在舒服。

        到底是少年，背部薄得像紙，隨便一動彈，就能看見骨頭活動的軌跡。程一鑫體校底子還在，肩寬腰窄，肌肉只是薄，并不是普通無力的瘦子。

        聽見程佳倩躡手躡腳地溜出去，拉開冰箱，又關上。

        過了幾秒鐘，拉開，關上，拉開，關上。

        反復了四五次，程一鑫探頭出去。

        程佳倩晚上回家一般苦練美甲花樣，挺費精力的。但她臭美，都十六歲了，臉上嬰兒肥遲遲不褪，總嗷嗷著減肥。

        程一鑫過去拍她腦袋，“吃唄，知道冰箱為啥有燈嗎？”

        程佳倩壓低聲音，生怕吵著程一鑫奶奶，“為啥？”

        “就是讓人夜里吃東西的。”

        程佳倩噗嗤一笑，成功抱走一盒豆乳盒子，被程一鑫扯著紫色的毛提溜到他房間去。

        “干啥？”

        “幫哥挑一下手機殼樣式。”

        “哦哦。”

        程一鑫點擊了昵稱‘華強北1-1033飛姐’，撥通視頻電話。忽然罵了聲操，趁電話還沒接通，趕緊從床上撈了件襯衫套上。

        程佳倩看見他這一副生怕被占了便宜的樣子，憋著笑不出聲。

        電話接通，程一鑫打了個招呼，“表姐。”

        這一聽，就是老‘華強北’人了。

        因為華強北里附近檔口都是互相認識的親戚，跟開哥似的，壟斷了一片，無論消費者怎么挑，實際上掙錢的都是一家子人。

        他們背包客，是華強北誕生的特有職業。

        經常看見買二手手機的人發“安全下車”，意思是沒被坑，是真機。許多人沒安全下車的把握，就雇背包客幫他們去華強北收一部二手手機，算個二道販子，二手手機掮客。

        背包客為了跟檔口店主套近乎，見人都叫表哥表姐。

        同樣，如果客戶收到炸彈機，不容易被他們甩鍋，說是華強北店主的問題，只會懷疑他們沆瀣一氣，先找背包客麻煩。

        飛姐咯咯地笑，“鑫哥，你能不能讓你妹妹走開？”

        華強北一樣是六七點下班，里面都是個體工商戶，下班時間隨意，有時候更早。

        飛姐在家里，穿了件溝壑分明的蕾絲睡衣，背后全是閃瞎眼的手機殼。

        她眨眼：“好不容易視頻一回，咱倆聊點成年人的。”

        程一鑫哪兒能呢，故意捏了捏程佳倩的包子臉，“聽見沒，趕緊回屋睡覺。”

        程佳倩嘻嘻哈哈，“飛姐，我也想看手機殼，挑些跟店里美甲風格相似的，好幫我哥推銷。”

        飛姐翻了個白眼，鏡頭翻轉過去，任他倆挑選。

        程佳倩選得還挺認真，截了圖飛快地報了數量過去，程一鑫負責轉賬。飛姐答應他們，過兩天就把這批貨寄來c市。

        掛了視頻。

        程佳倩回房間拿了部手機出來，很基礎款的小米，“哥，你能查查這手機是誰的嗎？”

        “哪兒來的？

        “今天美甲店里撿的，我發了朋友圈問客戶，沒人認領啊。而且很奇怪，沒有密碼鎖，但有個視頻可以打開。”

        “什么視頻？”

        程佳倩不說話，程一鑫劃開。

        靠，少兒不宜。

        他瞬間把程佳倩眼睛捂上，“靠，你小孩子家家的別看。”

        程佳倩吐了個舌頭，“里面這個男的，有點眼熟，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程一鑫想了想，“別瞎說。你趕緊把失物招領刪了，等白天有人來認領再說。哥再學學刷機，學會了再處理這破手機。”

        “好的。”

        程一鑫硬件維修方面拿得出手，最大的技術缺陷就是系統方面。那時候還流行給iphone越獄，下載軟件都免費，大世界里的最火爆暢銷業務。

        他早就想學破解系統，礙于手機這個行當，水太深了。

        基本是傳統師徒制，沒人帶他。

        正好，程一鑫問了問飛姐。

        飛姐派小弟給程一鑫發了幾份殘缺的資料，全是英文，就不管他了。

        程一鑫看了幾眼，打了個哈欠，“操。”

        手機里發來一條提示。

        “金瀟tonight申請添加您為好友。”

        程一鑫再次打了個哈欠，把英文叉掉，隨手通過。

        又順手發了個朋友圈，每日穩定營業。

        金瀟第一次體會了室友們在熄燈以后在被窩里玩手機的感覺。

        刺激又快樂。

        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生怕宿管破門而入。

        不得不說，微弱的熒光帶來的安全感，是一種與外界距離無限近的穩定信號聯接。

        好像提前邁入了成年世界。

        外面浩瀚無垠，星河萬丈，大方地沖她敞開懷抱。

        金瀟注冊了微信，掃了掃二維碼。

        秒通過。

        這位鑫哥還火速發了一條朋友圈。

        「鑫哥二手手機專賣」：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

        下午金瀟仿佛被打開了新世界大門，沖擊了她的種種念頭。

        她從未見過這樣鮮活的市井氣息，好像學習并不是人生的唯一出路，那里人聲鼎沸，他們平凡普通，照樣歡樂，恣意，自在。

        并且，看起來還愛恨充沛。

        金瀟點了一片空白底下的「展開」。

        難道又是什么電影金句。

        「鑫哥二手手機專賣」：相信啊，我今天照鏡子的時候都有點動搖，怎么還沒人來找哥買手機？

        金瀟：“……”

        作者有話要說：金香柏是金瀟的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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