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天白云,跑道赤紅。

        這種久違的熱血沸騰之感，肺部吸入凜冽空氣，只讓人頭腦愈發(fā)清醒和亢奮,調(diào)動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

        第七、第八跑道。

        同一起跑線。

        無人計時，沒有腳踏板,沒有釘鞋,他們沒有商量,幾乎同時蹲踞式準(zhǔn)備起跑。

        金瀟問：“怎么開始？”

        她還從未比過像這樣,氛圍認(rèn)真又條件樸素的比賽。

        并不知道對于程一鑫而言，出了體校再與人賽跑已然是件奢侈的事情。

        他習(xí)慣了獨自奔跑。

        不再嬉皮笑臉,他將呼吸調(diào)整至最佳狀態(tài),聲音沉穩(wěn),氣息均勻。

        程一鑫回答：“看見那個穿紅衣服的大爺了嗎？”

        “嗯。”

        “他在逆時針跑圈,等他過白線那一刻。”

        “好。”

        很可笑,沒人笑。

        全神貫注,周遭的聲響被放大了，樹上的鳥兒叫，值日老師的哨子聲,環(huán)衛(wèi)工掃大街，還有無數(shù)紛亂的步子。

        321。

        他們的唇無聲地動了動。

        跑。

        周遭聲音又褪去了。

        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在寂靜的風(fēng)聲里，與另外一顆心臟緊密地共振著。

        沖線時候程一鑫甚至俯低身子,用肩膀提前去撞那條并不存在的“終點線”。

        國際田聯(lián)的規(guī)則，運動員軀干過線就可以計算成績,不包括頭、頸和四肢。

        在不摔倒撲地的情況下，用胸部撞線和肩部撞線時上體傾斜的角度多少，是由每個人腰腹力量決定的。腰腹力量不夠卻強行前傾過多難以保持平衡,反而是影響速度的。

        程一鑫顯然保持得很好。

        金瀟在他身后沖過，兩人明明都胸膛劇烈起伏，他還直不起腰，單手撐著大腿，卻非要忙里偷閑打個響指，眨眼逗金瀟。

        “哥帥不帥？”

        不是帥。

        金瀟心里一閃而過的念頭，是他一定練過，怪不得有底氣比。

        這一點，不止金瀟看出來了，旁邊懶洋洋坐在那值勤的體育部老師也看出來了，吹了聲口哨，她健步走過來。

        今天不是田徑隊的訓(xùn)練時間，何況她對田徑隊那些兔崽子們了如指掌。

        老師開口：“你們倆，大幾的？哪個專業(yè)？有沒有興趣進田徑隊。”

        兩人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金瀟剛說了個“我……”，程一鑫就痛苦地捂著小腿俯下身去，吸了一口冷氣，“媽的，抽筋了。”

        啊？

        金瀟趕緊過去，在思考他的工裝褲這么緊，能不抽筋才怪呢。

        鑫哥看著挺高的，剛才活蹦亂跳，現(xiàn)在佝著腰卻顯得弱不禁風(fēng)，還挺可憐巴巴的樣子。

        體育老師最了解這些兔崽子們，總是不認(rèn)真熱身，興致來了隨時來一發(fā)，抽筋了又哭爹喊娘，她值勤的職責(zé)本來就是處理這些晨跑狀況，湊過去看他。

        沒想到程一鑫眼睛一轉(zhuǎn)，胳膊一伸，搭上金瀟的肩膀，把她當(dāng)拐杖似的杵著晃晃悠悠地起身，“老師，沒事，她扶我去旁邊休息休息。”

        金瀟：“？？？”

        她看著肩側(cè)，是程一鑫修長白皙的手在搖擺晃蕩，一時間感覺有點魔幻，好像他倆還不算正式認(rèn)識啊。

        練體育受傷一向是家常便飯。

        金瀟不介意這個，見到陌生人她都會上去幫忙的。

        問題是，程一鑫根本是虛搭著她的肩膀，實則沒有一絲身體重量，一瘸一拐演得挺像，他壓根兒就是裝的。

        等他倆挪回去起點，金瀟反手就是一記胳膊肘戳他軟肋，硌人的骨感，沒有脂肪，“別裝了。”

        程一鑫幾乎跳起來，“喂。”

        轉(zhuǎn)眼看金瀟，青春洋溢的臉龐流露出肆意整蠱的笑意。

        比她恬靜安然時候，要明艷許多。

        金瀟似乎也意識到了，這般肆意，是在她教養(yǎng)之外的舉動。

        在校時候，她一向忌諱男女授受不清，除了認(rèn)真組織的掰手腕之類活動，從不與男生追逐打鬧，發(fā)生身體接觸。

        上次還覺得鑫哥撲面而來的社會流氓氣息令她窒息，被逗得無所適從，坐立不安。

        這回或許是在她熟悉的主場，一場與眾不同的賽跑，一種難以言狀的惺惺相惜，他在她心目中不再是個距離遙遠的社會青年，反倒比她認(rèn)識的男同學(xué)多了份熟稔和情誼。

        程一鑫轉(zhuǎn)身撿起外套，第一時間不是拉上拉鏈，而是扣回去帽子，藏好他的一頭奶奶灰發(fā)色，仔細(xì)地裝成大學(xué)男生的模樣。

        兩人席地而坐，咕嘟咕嘟喝水。

        程一鑫一仰脖把剩下半瓶水喝完了，一滴都倒不出來，“靠，渴死哥了。”

        他瞥了眼金瀟的那瓶，果斷伸手，“你還喝嗎？”

        金瀟還在神游，她想，她不必再問他為什么被體育老師問話要逃跑了。

        聽了這話，鬼使神差地，就把自己手里的礦泉水遞過去了。

        等她反應(yīng)過來，發(fā)現(xiàn)程一鑫火燒火燎地樣子，幾秒就喝干了她的依云。

        金瀟：“……”

        他到底有多么社交牛逼癥。

        怎么能喝她的水瓶呢？

        程一鑫看她發(fā)怔，偏偏不點破她的迷惘，勾唇問她，“怎么？你還要？”

        金瀟連忙擺手，“不了不了。”

        他吸了吸鼻子，似乎有點鼻音，說話嗡嗡地，沒有之前說話聲音清朗，應(yīng)該是穿短袖被風(fēng)吹涼了。

        金瀟忍不住勸他，“劇烈運動完不能喝這么猛，要等心率平穩(wěn)了。”

        程一鑫嘖嘖，“你不懂，哥喝得不是水，是寂寞。”

        金瀟：“……”

        “走，哥請你吃早餐。”

        程一鑫一向摳門，但想到金瀟在他這買了手機，手機質(zhì)量堪憂，她還照單全收了，就有點過意不去。

        兩人從操場走到體育館側(cè)面，有個小門，一出去就是擺攤賣煎餅的。他很是輕車熟路，“老板，來兩個煎餅，一個加蛋。”

        他看了眼金瀟，猶豫了一下，“加蛋加腸。”

        “另外一個呢。”

        程一鑫喉結(jié)滾動，咽了口水，假裝聞不見香味，“啥也不加。”

        金瀟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豪華版煎餅竟然屬于她，驚訝道，“這是我的？”程一鑫已經(jīng)餓狼似的一口扯了小半個餅子，嘴里含糊不清。

        “對啊。”

        他那個素煎餅看著著實可憐，金瀟惻隱，“你夠吃嗎？”

        “妹妹，你可真矯情，”程一鑫狼吞虎咽，一吃完就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哥早上沒啥胃口。”

        金瀟：“……”

        但你這架勢可真的不像啊。

        金瀟禮貌又小心翼翼地提出意見，“你能不能別叫‘妹妹’。”

        叫得她總有點腦殼不過血的感覺。

        “那叫什么？”程一鑫笑了笑，在煎餅攤子的炊煙裊裊之下，他眸子像清晨林間小鹿，透亮又歡愉，“你說你這名字，我要跟你打個招呼，豈不是來一句‘晚安’？”

        怎么被他說得，平添了幾分曖昧色彩。

        金瀟字正腔圓，“就叫名字，金瀟。”

        “可以，金瀟妹妹，”程一鑫答應(yīng)地爽快，“那你記得喊鑫哥，別人不喊哥我渾身難受。”

        可是他年齡看起來不大，金瀟疑問，“為什么？”

        程一鑫低頭看她，“先喊一句鑫哥，我再告訴你。”

        金瀟被他這么注視著，再次感到窘迫。

        所謂狹路相逢，大概是臉皮厚者勝，她吃人嘴短，憋了半天。

        與他對視半天，她感覺耳朵都隱隱發(fā)熱，最后在他目不轉(zhuǎn)睛的調(diào)侃，聲音微弱地喊了一聲，“鑫哥。”

        程一鑫唇角扯了個痞笑，要不怕把金瀟逗得轉(zhuǎn)頭就跑，他還得來一句“沒聽清”。

        他回答她問題，掃了眼路人，“因為”，指節(jié)分明的手隨意劃了一圈，比了個空中投籃的姿勢，“嘖嘖，都是弟弟。”

        他湊近過來，“你還沒說，哥跑得咋樣？”

        金瀟覺得吃煎餅時候跟他說話實在是不明智，很容易噎著，她艱難地比了個大拇指。

        “你百米成績多少？”

        “1148。”

        金瀟瞪圓了眼睛，“你有二級運動員水平。”

        “是啊，”程一鑫很隨意地拍了她一腦瓜子，很輕，像拍程佳倩那樣不知道怎么就上手了，“哥高中讀的體校，大家都是這水平，算不上啥。”

        他自嘲一笑。

        金瀟總算咽下去了一整個煎餅。

        不得不說，這種路邊攤，出乎意料地好吃。

        金瀟知道他說的那句大家都是這水平不是真話。

        “我看過市運會成績，不是人人都能進二級水平，我拿校運會金牌的成績136，離二級還遠著。”

        “你很厲害了，”程一鑫說這句話時候絕對沒有吊兒郎當(dāng)，“你沒專門練，練一練就上去了。”

        金瀟疑惑道：“那你怎么不繼續(xù)練下去？這個成績，特長生進濱大足夠了。”

        程一鑫扯著她過了馬路，兩人走到水溝上的橋上，撐著欄桿看著浮冰和破冰以后暗流涌動的河水。

        人與人之間似浮冰，短暫地在河道里遇見，很快會被湍急的水流一沖而散。

        有人快，有人慢，總有人會去到別人去不了的遠方。

        程一鑫有千言萬語，在她一個懵懂的高中生面前是說不著的。

        卻沒有敷衍她，認(rèn)真說了一條，“我瘦，長不了肌肉。”

        金瀟也認(rèn)真地給出建議，“你可以喝點蛋白粉。”

        程一鑫翻了個白眼，“操，蛋都吃不起，吃什么蛋白粉。”

        他說完，又看了眼金瀟，似乎想起來那個煎餅，怕她多想，“那個，我早上真是胃口不行。你讀書費腦子，多吃點有營養(yǎng)的。你高幾？”

        “高三。”

        “哎喲，”程一鑫吹了聲口哨，“十八歲，卜卜脆。”

        在c市這樣的內(nèi)陸城市，冷不丁聽見一句像香港電影里的話。

        金瀟有些不好意思。

        她以為程一鑫隨口逗她。

        實際上，程一鑫由衷地這么夸她。

        她氣質(zhì)太干凈了，安靜的時候是空靈少女，袖子一挽可以與他風(fēng)馳電掣，嬉笑嗔怪。

        最重要的是，她毫無作為重點中學(xué)學(xué)生看社會青年的優(yōu)越感。即便有些天然畏懼，她上次在大世界里，也將這種情緒掩飾地很熨帖。

        金瀟覺得耳熟，昨晚剛聽過金香柏說過。

        她年復(fù)一年地自律，同學(xué)們多少有過春心萌動，她卻從未意識到何為十八歲。

        二十四小時內(nèi)聽了兩遍，似乎十八歲被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

        到了那天晚上，竟然一句成讖。

        金瀟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的十八歲被賦予的是這樣意義。

        如同被打上了一層陰影，令人窒息壓抑。

        她晚上回到學(xué)校，還沒開始晚自習(xí)，遠遠地就聽見他們熱火朝天的聲音。進教室那一刻，感覺教室內(nèi)突然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

        不需要多敏銳的感知都可以知道，大家的目光像針一樣，無形地扎在她身上。

        如果目光有形，她此刻應(yīng)該是個刺猬了。

        幾秒以后，喧鬧恢復(fù)。

        但似乎說得都是剛才不同的話題，俞薇安旁邊原本圍了幾個男男女女，現(xiàn)在嚷嚷著散了散了，斜眼乜著金瀟，唇角譏諷地勾著，回座位去。

        金瀟剛打開文具，有人戳了她后背。

        遞了張紙條，“瀟哥，聽說，你買了個假iphone？”

        嘚瑟的語氣，潦草的字跡。

        看不出來作者。

        傳紙條的人見金瀟瞪他，雙手一攤做無辜狀，“不是我。”

        金瀟恨恨地轉(zhuǎn)回去，起初是難以置信的。

        她的手機用得好好地，微信q/q瀏覽器，包括備忘錄用來涂q版頭像都很好用，手機殼手感漂亮真實，絕對甩了他們千銀家的手機幾條街，怎么會是假的呢？

        再說，他們從何造謠的呢。

        后來，一切的一切慢慢浮出水面。

        課間的時候，方好好擔(dān)憂地走過來。

        她周日來姨媽了，整個人虛弱無力，直到晚自習(xí)前她才搞明白流言蜚語。她小聲告訴金瀟，是俞薇安說的，她的手機內(nèi)置的是安卓系統(tǒng)。還說了金瀟，她身上其他東西，名牌運動鞋，外套，大概全是假的。

        俞薇安總結(jié)了一句，沒想到金瀟竟然是這種人，看著與世無爭，實際這么能裝逼。

        他們這些同學(xué)里，就金瀟的家境成迷。

        其他要么是一看就很窮不敢說，要么小康之家，大大方方說了家里干什么的。只有金瀟從不說，他們只能從金瀟的吃穿用度里推測，她應(yīng)該家境優(yōu)渥。

        直到被假iphone6s戳破了泡沫。

        到了高三學(xué)習(xí)緊張，勁爆新聞格外解壓。

        人人都想落井下石。

        金瀟腦子里要炸了一樣。

        滿試卷的字，她一個都看不進去。

        她現(xiàn)在明白十八歲是什么，是無能為力，是人言可畏，是身不由己。

        這個世界，還未完全向她展開懷抱，就對她露出猙獰可怖的爪子。

        她想起來那天回宿舍時候，俞薇安和魏思琳好奇拿了她手機過去看，那是新手機里面沒東西，她大大方方地去洗澡了由著她們看。

        她想起來，程一鑫那天說的價格，想起來操場跑步時候他問她手機的使用感受，他請她吃的煎餅都透露著不單純。

        她恨自己蠢。

        沒用過ios系統(tǒng)，沒點基本常識。

        又恨程一鑫。

        恨他為什么不告訴她這是部假手機，他們分明相談甚歡，他那副樣子，看誰都是弟弟，滿口叫妹妹，大概覺得她一樣是個活該被騙的傻子吧。

        ——

        十八歲的世界破碎了，碎片重新拼成一個燈紅酒綠的世界。

        金瀟如今二十五歲，七年過去，可以優(yōu)雅地說出來這件事情，只挑皮毛，無關(guān)痛癢。

        她回頭看去，竟然說不出十八歲的好壞。

        周圍的同學(xué)都在舉杯，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人，長著一副被生活磨了銳氣的臉龐，逢迎著看著她，“把瀟哥都騙了，那可真是不容易。”

        “來來，走一個，致十八歲。”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回歸現(xiàn)實哦。

        下次跳回過去會接著這個事情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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