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修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開了年,  旁邊那家同行，真的被晚安修機擠垮了，最近搬空了店鋪，轉手給他們。

　　昔日手下敗將,  中年老板說不出什么好聽的,  剩下兩條煙,  黃顧笑納了。二手手機行業說大不大，他們后來打聽了，鑫哥在大世界里的口碑多硬，后浪殺前浪，輸得不冤。

　　兩家店合成一家,  中間的墻肯定得推。

　　找人看過,  不是承重墻,  可以徹底打通。

　　他們年前添置了提煉金屬的處理機器,  現在又盤下來旁邊，資金不闊綽。

　　小丁說他爹就是建筑工,  他學了幾手,  自告奮勇上陣。

　　飛姐嫌臟嫌吵，出去溜達了，剩一群糙爺們兒,  電鉆鉆得塵土飛揚毫不嫌棄,  非蹲在隔壁這間店里興致勃勃地圍觀打趣。

　　臟得離譜,  他們之間最清爽的程一鑫,  發間照樣落了灰，衛衣上斑斑點點。

　　黃顧笑死,  “鑫哥,  再染回奶奶灰,  什么感受？”

　　小丁嘖嘖，“帥就一個字�！�

　　不知道是不是電鉆太特么吵了。

　　狗日的不接話。

　　小丁回頭，比劃半天，“哥，到時候做成這樣行不行？”

　　這回，大家都發現他在走神。

　　互相戳了戳胳膊。

　　程一鑫心不在焉。

　　不是不信任金瀟。

　　她去接機，是他們商量過的。

　　奈何，他心里還是忍不住想象，他們見面會說些什么。

　　幾人憋了一肚子壞水。

　　正準備調侃難得呆滯的程一鑫。

　　黃顧瞥了眼，出聲提醒，“好像有人�！�

　　說是顧客不太合適。

　　不太像他們的顧客，與環境格格不入。

　　幾人聞言，紛紛瞥向這位不速之客，是個男人，站在路邊，隔著三四級臺階，仰頭看著晚安修機的牌匾和門面。                        

                            

　　身材高大，西裝筆挺，氣場很強，氣度不凡。

　　一頂深色紳士帽，一副墨鏡，復古的雙肩背帶，格紋領帶，白襯衫，咖色褲子。流暢剪裁，含蓄修身，和他們的一百塊一套廉價西裝完全不一樣。電影里見到的穿搭，他穿起來卻并不老氣。

　　很難忽視這個男人的氣場。

　　周身像個深不可測的漩渦，磁場天然，引人注視。

　　遙遙相望，程一鑫頷首。

　　兩人同時動了。

　　程一鑫叮囑黃顧，“你們繼續�！�

　　不速之客登上臺階，進了晚安修機的門店。

　　男人率先伸手，嗓音醇厚低沉，“Woody  Poirier.”

　　很正式的自我介紹。

　　可以說是猝不及防。

　　程一鑫尷尬，一手墻灰，在衛衣和褲管上蹭了半天，好不到哪里去，“Sorry，I……cant  speak  English.”

　　偶像變現實。

　　程一鑫醋意十足，不忍丟臉。偏偏情敵在這個時間來，他滿腦袋落灰，眨了眨眼，感覺睫毛上也沾著灰，如果當場拍一拍，會不會揚人家一臉。

　　程一鑫真的很想跟他商量一下。

　　換個時間來不行嗎。

　　而且他英語口語渣子一樣，趁金瀟不在來，人家可真是出場就贏了。

　　方才摘了帽子和墨鏡，十個小時的飛機，沒及時倒時差。

　　伍迪眼底淡青，打量半晌。

　　金瀟回國選的這個男人，是有點喜劇天賦的在身上的。

　　程一鑫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口語，“You，不是，I，額，……My  name  ”

　　他總算擦了又擦，遞上右手。

　　伍迪有片刻的凝神，不得不說，他好像理解了金瀟恍神的原因。

　　手很漂亮，像維也納音樂廳里的鋼琴家，一握便知，他指腹掌心皆是老繭，是真刀真槍維修手機的，絕不是光指揮不干活的老板。                        

                            

　　握了片刻后一齊松手。

　　兩個男人身高相仿，不自覺挺直了腰，免得矮人一頭。

　　伍迪挑眉，替他說完了，“程一鑫，我知道�！�

　　他淡淡道，“不好意思，出于好奇，我黑進S.martphone論壇，查了你的ip地址�！�

　　純正的國語。

　　非常打臉。

　　S.martphone論壇的安全級別，他竟然能黑得進去，還是如此輕描淡寫的口吻。

　　程一鑫想倒吸一口冷氣。

　　太特么熱血了，每個搞技術的男人終極夢想，不就是能在任意安全級別的電子空間里來去自如嗎。

　　程一鑫盡量克制住想狂熱點贊的沖動。

　　他垂眸，掩飾了目光中復雜的情緒，崇拜、警惕、忌憚，還有嫉妒。

　　以網絡段子調侃一個華裔，還是開門見山硬剛。

　　程一鑫猶豫兩秒，做了決定，“你來是想……？”

　　想怎樣啊他媽的。

　　伍迪開口，“金瀟借了我車�！�

　　程一鑫眸色緊繃，“我知道。”

　　伍迪遞過來個東西，“我想，這應該是你的�！�

　　程一鑫：“……”

　　確實是他的。

　　紅皮口袋書《高中生必背英語單詞3000個》，非常袖珍。估計是昨晚塞車側斗里忘了拿出來，扉頁還寫著他歪斜的名字。

　　伍迪還給他，“抱歉，未經同意，我翻了翻。”

　　情敵真是個人才。

　　誰能靠英語單詞勸退別人啊，程一鑫腦殼痛，尷尬窒息，加上他開頭連句英文自我介紹都說不出來，他臉皮感覺有種灼燒的疼痛感，實在丟盡了。

　　程一鑫單詞口袋書收起，咳咳兩聲，“那個，是我的，最近在學英語�！�

　　伍迪沒見過單詞書。

　　饒有興趣，輕敲玻璃臺面，“我以為，第一個單詞是你想表達的，Abandon。”                        

                            

　　Abandon。

　　放棄。

　　程一鑫眼角抽了抽，借機寸土必爭，“你要這么理解也沒錯�！�

　　終于還是撕開了講。

　　他反倒無所畏懼了，“換個地方說話吧�！�

　　伍迪禮貌問道，“工作間方便參觀一下嗎？”

　　他攤手，“我說了，出于好奇�！�

　　程一鑫凝視他幾秒，確認不是找茬，“當然�！�

　　環境簡陋，桌面散落了工具零件，沒什么好掩飾的。程一鑫把直播架子拎一邊去，拖過來兩把旋轉圓凳，“不介意的話，坐吧。”

　　飲水機前接了一杯水，“只有礦泉水，見諒�！�

　　雖然在法國，伍迪的工作間比這里寬敞、豪華、干凈百倍。

　　但是看得出來，該有的設備，程一鑫這里都有，是位追求的手機行業從業者，伍迪絲毫沒有流露出小覷之意。

　　伍迪收回打量的目光，“上次還沒謝謝你。”

　　“謝我？”

　　“沒猜錯的話，國內刷機方法大全，是你提供的�！�

　　班門弄斧不敢當。

　　程一鑫坦言，“其實論壇上都有�！�

　　“不一樣，”伍迪十指交疊，輕輕敲著，“我承認我低估了國內的刷機手段，系統留下很多安全隱患，卡貼黑解也是華強北首創。國外沒有這些破解途徑，我以為論壇上的，僅停留在技術探討階段�！�

　　國情不一樣。

　　換句話說，他以為會刷機的人是鳳毛麟角。

　　在歐美。人工成本很高，知識壁壘也很高，刷機的成本加上合約機，足以買一臺全新的。

　　伍迪完全沒想過在國內會有成千上萬的手機從業者。

　　口耳相傳廉價的刷機方法，黑解卡貼層出不窮，成本竟然只相當于幾杯咖啡。                        

                            

　　忽如其來的客氣。

　　程一鑫實話實說，“你論壇里發的每篇帖子我都拜讀了�！�

　　伍迪在論壇里用的是實名，他還是S.martphone論壇某一模塊的榮譽版主，等級嘛，剛好比程一鑫高了三級。

　　“拜讀？”

　　“就是看了。”

　　程一鑫腹誹，他中文水平也沒那么好嘛。

　　伍迪絲毫不介意，嗯了一聲，“我以為，你至少還看過我發布會。”

　　分明發布會答記者問時候，中英法三語他流暢切換。

　　“看過，還不止一遍，包括電子雜志的訪談，編程比賽獲獎采訪，還有你每一篇論文，”程一鑫解釋，“不過發布會上說中文，我以為是背誦稿子�！�

　　伍迪眸子映出興趣。

　　程一鑫頓住，怎么就長了他人志氣，滅了自己威風。

　　他訕訕地補充一句，“看這些……是在認識金瀟之前。”

　　并不是出于嫉妒心。

　　顯得太跌份了。

　　伍迪長嘆一聲，“你認識金瀟的時候，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到底是介懷的。

　　程一鑫想了想，“和現在沒什么兩樣�！�

　　口是心非的小姑娘。

　　金瀟對他脾氣很大。

　　很需要哄。

　　談戀愛時候，彼此都是初次，毛手毛腳，毫無心得，笑鬧皆有時，掐架更經常�；蛟S是吃準了他沒皮沒臉會哄她，或許是真的惹她生氣了，或許是她愛患得患失。

　　金瀟動不動就拉黑他。

　　程一鑫低三下四道歉時候太多了。

　　好像重逢以來，她沒什么變化。

　　拉黑依然很嫻熟。

　　她口口聲聲說不想給他當監控室保安，不想給他當HR，不想給他當財務，不想給他當翻譯，不想給他當教練。                        

                            

　　其實，只要臉皮夠厚。

　　隨著他一點點向她靠攏，不信任感滴水穿石，漸漸找回了以前矜傲小公主的影子。

　　她還是十八歲那個正義感爆棚的小姑娘。

　　勇敢，堅定，無所畏懼。

　　可以路見不平狂追小偷，可以指揮他打掃店里至一塵不染，可以唾棄他賣組裝機的行徑，可以理直氣壯要求他修機不許做手腳，說恨他就在擂臺上打得他鼻青臉腫，說愛他就想睡了他再狠狠放下，她會理直氣壯地禁止他跑馬拉松，也會柔軟地支持他所愛所想。

　　伍迪儒雅的臉上流露出一絲苦笑，“我可以說，我很嫉妒你嗎？”

　　嫉妒他見過這樣的金瀟。

　　擁有過情緒完整的金瀟。

　　他不想拱手相讓的金瀟。

　　情敵甘拜下風。

　　程一鑫毫無勝利的喜悅，切膚之痛溢于言表，他笑容更苦澀，“嫉妒我什么？弄丟她這么多年嗎？”

　　如果不是他犯蠢。

　　會有這樣和對面男人靈魂交流的機會嗎。

　　雖然是手機行業的偶像級別人物。

　　這種機會，不要也罷。

　　兩個男人似乎都清楚對方所想。

　　伍迪拿起水杯，上面噴繪了晚安修機的logo，長著黑金翅膀的小月亮，可愛，又不嘩眾取寵，很顯然出自金瀟手筆，“我很后悔�！�

　　程一鑫自嘲一笑，“后悔這句話，我真是說累了。”

　　伍迪很同意。

　　后悔是一種后知后覺的情緒。

　　隨著金瀟回國，一點點滋生蔓延。

　　有的人說不上哪里好。

　　好像就是替代不了。

　　她不是毫無主見的籠中雀，也不是恨不得眾星捧月的公主。

　　從不過分強調自我。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                        

                            

　　漂亮么，法國名媛圈子里，總歸有和她不相上下的。

　　聰明么，他其中一任前女友，十五歲就拿著家族資金創業了，是法國美妝零售界新巨頭。

　　溫柔么，見過金瀟自由搏擊的狠勁，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伍迪說不清楚他為何來。

　　分手這件事。

　　他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

　　她回國后，他享受了一段時間單身生活，非常愉快。

　　即便后悔，他并不困擾糾結，所謂投資的藝術，嚴謹的立項盡調，利益最大化的投后管理，他完全可以追投。

　　不過，建立在他回國設立分部的基礎上。

　　他不打無準備的仗。

　　伍迪眸子里映出迷茫。

　　為遲到感到惘然。

　　想看看他們之間感情是否真的無懈可擊？

　　想印證金瀟和他在一起是否出于找替代品？

　　還是想了解讓她流露出真實情緒的人究竟何等性情？

　　一陣很炫的鈴聲響起。

　　是程一鑫的微信。

　　金瀟抱怨道，“你在忙什么？不回我微信�！�

　　“來了個顧客�！�

　　金瀟輕哼一聲，“伍迪？”

　　程一鑫警鈴大作，“你怎么知道？”

　　“我看監控了，他跟你說什么了？”

　　他瞥了眼伍迪，支支吾吾。

　　“算了，”金瀟使喚兩人毫不客氣，“你讓他接電話�！�

　　程一鑫壓低聲音，“寶貝，男人之間的事，自己解決吧�！�

　　要是讓伍迪以為他告小狀。

　　太沒面子了。

　　金瀟笑了笑，“女人之間的事，我想問他媽媽今晚的安排�！�

　　程一鑫不得已，遞上手機。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想讓他聽懂。

　　程一鑫聽了半天，覺得他倆講的應該是法語。                        

                            

　　操。

　　女朋友和她的前男友用我手機打電話怎么辦。

　　在線等。

　　挺急的。

　　掛了電話。

　　伍迪不作解釋，起身，重新戴上紳士帽。

　　風度翩翩，一如上鏡，仿佛他剛才臉上的意難平和種種失意，是程一鑫的一場錯覺。

　　他們知道，情敵之間，話說到頭了。

　　再度握手。

　　“發布會見�！�

　　“Se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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