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你希望我來找你嗎？”

    駱弋直白的話語，讓唐今微微愣了一下。

    她看向駱弋，卻見他也正在看著自己。

    那雙漆黑的眸子壓在透明的鏡片下，就像沉在清澈水底的墨色的玉，看著清晰，但到底還是隔了一層什么，總給人一種若有若無的距離感。

    不過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唐今的錯覺，那股距離感似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平時很少有的認真。

    他在認真等待著她的回答。

    頂著駱弋這樣的目光，剛從外邊逛完回來還有點悠悠然的唐今也不由得慢慢坐正了身子。

    但是駱弋的那個問題，該怎么回答呢？

    乖乖坐在沙發上的綠色大恐龍跟駱弋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后，終于從頭套下發出了一道悶悶的，有點窘迫的聲音：“希望……”

    簡單的兩個字，并沒有多余的修飾，因為捂在頭套里，還有那么些含糊。

    但在聽到這個回答的時候，駱弋垂下了眸子。

    漆黑的眸底暈開了一層更深的墨，原本自然垂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零點零幾秒內，露出了什么不該露出來的微表情。

    也不知道隱藏在暗處觀察著他們的那個人工智能，會不會嘲笑他此時此刻的反應。

    他只知道。

    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真的會因為對方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在一瞬間內產生這么豐富的情緒。

    這種感覺太過陌生，陌生得讓駱弋無所適從。

    他想盡量冷靜地思考，可耳邊響起的宛若擂鼓般的心跳，又一次次不斷打亂他的思緒。

    現在，他不僅看不懂對方的想法，就連他自己的想法，他都看不清了。

    駱弋推了下下滑的眼鏡，又重新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只胖胖的綠色大恐龍。

    心跳停了一拍。

    然后隨著那只綠恐龍一個疑惑的歪頭舉動，再次加速。

    駱弋又扶了一次眼鏡，無聲為自己嘆了口氣。

    ……居然真的在對著一只綠恐龍心跳加速。

    難道他是什么變態嗎。

    雖然知道他心動的對象應該不是這身綠恐龍玩偶服，而是那套臃腫玩偶服下的人，但駱弋還是忍不住在心底吐槽了一句自己。

    “……駱弋？”

    唐今疑惑地喊了他一聲。

    他突然好半天不說話，還一直盯著她看。一直盯著她看就算了，還偷偷地嘆氣……

    唐今確實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畢竟他的臉上真的是很難分析出什么情緒來，特別是上次被艾維分析解讀過微表情后，他的表情就更少了，完完全全就是一張撲克臉。

    現在最多最多能看出來的，就只有……

    唐今若有所思地看著駱弋的臉頰。

    他的臉，是比剛剛紅了一點嗎？

    ……是嗎？

    不是嗎？

    唐今著實判斷不準駱弋現在的情緒，駱弋也完全不清楚唐今這會都在想些什么。

    驀地聽見她的聲音，駱弋回過了神。

    視線在那身綠綠的恐龍玩偶服上停了一會，駱弋用和平時一樣的，幾乎沒有什么溫度起伏的嗓音道：“以后我會早點來找你。”

    唐今反應了一下，“……哦。”

    “……嗯。”駱弋也莫名地應了她一聲。

    在駱弋應完那一聲后，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寂靜中，兩人間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像是尷尬，但在這無言的窘迫之中，又還摻著幾分別的——那輕輕的，無聲跳動的，某種東西。

    良久，唐今后知后覺地想起一件事，出聲打破了這份微妙的尷尬：“但是我白天可能在外面玩……對了，警署會放假嗎？我這幾天發現了很多好玩的地方……”

    駱弋又扶了下臉上的眼鏡。

    他也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扶眼鏡了，明明眼鏡還好好地架在鼻梁上，并不需要他去扶，但一種陌生而強烈的感覺卻驅使著他做了這樣的舉動。

    是緊張嗎？還是拘謹或是局促。

    駱弋不明白。

    在他腦子還像是一團糨糊一樣混亂著的時候，話就已經自己從嘴里說了出去：“明天，剛好警署放假。”

    “這么巧嗎……”唐今的視線在駱弋臉上多停頓了一會，但也沒有多說什么，而是順著他的話發出了邀請，“那你明天要和我一起去玩嗎？艾維說有一個特別好玩的地方我還沒有去試過。”

    “好。”駱弋低低應了一聲。

    長睫垂落，在清雋的臉上掃下淡淡的陰影，讓他那點本就不明顯的緋色，變得愈發不明。

    他又答了唐今一遍：“一起去吧。”

    唐今眨了眨眼睛。

    半晌，她慢慢吞吞地拉開玩偶服背上的拉鏈，將那身臃腫的玩偶服，從自己的腦袋上扒拉了下來。

    在玩偶服里悶了一整天，她的臉上難免悶出了一層薄紅，熱氣從肌膚上散發出來，那雙清透的淺色眸子里也氤氳著水霧。

    唐今歪了下腦袋，看著對面的駱弋問道：“那你今天要和我一起睡嗎？”

    “……”

    駱弋兀地呆愣了一瞬，腦海里就像驀地被人潑了一大盤白色顏料一樣，什么想法都跑了個干凈。

    不過本能地，他在大腦空白的同時，又還是反應過來了唐今這句話的意思，語氣十分平穩地回答道：“今天晚上我要回住處，明天早上過來找你。”

    “這樣啊……”

    唐今看著駱弋那張還是什么都看不出來的撲克臉，也放棄試探了，“那好吧，明天早上我們一起吃早飯吧，有一個很好玩的水果我想給你吃……”

    駱弋的視線落在她隨著口中的話語而不斷張合的唇上——耳邊吵鬧的心跳聲和完全混亂的大腦，讓他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些什么。

    他只能通過唇語，來判斷她現在所說的話。

    兩人沒有聊太久——主要是駱弋，原本唐今看他應該是打算坐一會的，但聊了沒兩句之后，他就說要走了。

    唐今也沒攔著，在目送他離開后，唐今喊了兩聲艾維，想找艾維問問駱弋剛剛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明明處處透露著古怪，但因為他的表情實在太過平淡尋常，唐今也有些不太好肯定自己的猜測了。

    畢竟駱弋這個人，真的不太正常，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想他。

    以為他害羞了，萬一他只是餓了急著回家吃飯呢？

    不過也不知道怎么的，唐今喊了好幾聲艾維，但艾維卻也沒有出來。

    唐今思考了一會，也沒有繼續思考這個問題了。

    她打開艾維給她布置的衣帽間，在一大堆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玩偶服里，挑起了明天跟駱弋出去玩要穿的玩偶服。

    嗯……

    目前看來，駱弋對她有點什么的可能性……

    還是很高的。

    可他們現在的關系，都依靠于駱弋不喜歡她才維持著的。

    如果駱弋喜歡上她，那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就要解除了。

    唐今幽幽嘆了口氣，從面前的一大堆玩偶服里，選出了最不可愛、最為奇葩、最不可能讓人產生什么戀愛情感的那件丑丑的玩偶服。

    誤入歧途的少年啊，快點回頭是岸吧……

    ……

    第二天早上，駱弋如約來找她一起吃早飯。

    而唐今也終于讓駱弋吃上了那已經為他準備了好久的藍卜蘿。

    在看著駱弋表情平淡地啃了兩口藍卜蘿后，唐今開心地跟他展示起了那個有趣的科學實驗。

    “艾維說，藍卜蘿是洋蔥和藍環章魚基因合成的新蔬菜哦，雖然不太能聽懂，但這個實驗很有趣的……”

    當著駱弋的面，唐今將一顆圓滾滾的藍卜蘿放進了高濃度的鹽水之中。

    下一刻，那顆圓滾滾的藍卜蘿就仿佛受到什么刺激一般，在體表驀地顯現出棕褐色的圓環，并不斷地閃爍。

    一股強烈的刺激性味道從藍卜蘿的頂端爆發了出來，還伴隨著某種仿佛尖叫吶喊一樣的詭異聲音——

    當然，唐今是清楚這顆藍卜蘿根本沒有意識，所有的反應都只是這個物種的特性而已。

    但坐在唐今對面剛吃了兩口藍卜蘿的駱弋，在目睹了藍卜蘿的“痛苦掙扎凄厲慘叫”之后，面無表情地將藍卜蘿給放下了。

    怎么說呢。

    當然他也清楚，一顆已經被摘下來的水果，就算之前具備自我意識，這會應該也沒有了。

    但只是。

    在聽見唐今說，這個藍卜蘿是由洋蔥和藍環章魚基因合成造出來的新產物的時候，他想起了一件事。

    章魚，是一種痛覺敏感的生物。

    它們的痛覺神經甚至比人類還發達，所感受到的痛意也比人類更強烈。

    想到這個，又親眼目睹了這棵蔬菜的“痛苦掙扎凄厲慘叫”之后，他確實是，沒法再下口了。

    他喜歡吃有些奇怪的東西——諸如榴蓮，但不是很喜歡吃，奇怪到詭異的東西。

    駱弋看著對面笑彎了眸子的唐今，手里已經放下的藍卜蘿又轉了個彎。

    他拿著餐刀切下了一半他沒咬過的地方，放在盤子里，遞給了唐今，“確實很好吃，你也一起吃吧。”

    唐今眨了兩下眼睛，沒等他把盤子推過來就先一步擋住了。

    淺色的眸子里跳出些憂愁，還有些許的內疚：“可這個是我專門給你準備的……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呀？早知道我就先問問你喜歡什么了，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會喜歡它的……”

    駱弋：“……”

    這真的是一種，很初級的話術。初級到，從他五歲開始就已經不怎么使用了——如果說這段話的是別人，駱弋只會這么想。

    但現在……

    他只會把那半個藍卜蘿又默默拿回自己這邊。

    順便再避開一下那雙又重新彎起來的，明媚得太過晃眼的淺色眸子的視線。

    唐今觀察著駱弋的表情，眼里也多了那么一分思索。

    雖然還是沒什么明顯的情緒變化，但仔細觀察的話，也還是能看出那么一點點來的……

    唐今隱隱約約記得，他對自己用那個真愛之吻的技能的時候，好像也是沒什么表情的。

    真不知道他的忍耐力有多高，到底要什么情況，才能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唐今的疑問一時半會是得不到解答的，不過，駱弋心底里對今天出行的期待，卻是很快就要被粉碎成渣了。

    吃完早飯后，唐今整理了一下行裝，讓駱弋幫著給小兔子們喂奶，然后就去掛滿玩偶服的衣帽間里換衣服了。

    十分鐘后，衣帽間的門再次開啟，無聊給小兔子們喂著奶的駱弋也抬頭看了過去。

    空氣沒有凝固，時間沒有凝固，但駱弋——他凝固了。

    唐今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玩偶服，一擺一擺地朝駱弋跑了過去，“怎么樣，好看嗎？是不是很有趣？我專門選的彩虹色的？或者還是選棕色的比較好？”

    唐今透過頭套上的兩個洞眼巴巴地看著駱弋。

    駱弋：“……”

    駱弋：“別的……小動物的，不行嗎？”

    唐今：“可前幾天我穿的都是動物，我今天就想穿這個。怎么樣，是彩虹色的好，還是棕色的好？”

    駱弋：“……”

    駱弋：“你喜歡就好。”

    唐今眨了眨眼睛，“那就彩色的吧，這樣比較豐富。”

    駱弋沒說話，掩蓋在鏡片下的那雙漆黑眸子里，平靜地流露出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從哪來，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還有不知道中午該吃什么的迷惘。

    看起來，應該已經有深刻地在反省，自己為什么會誤入這條歧途了。

    駱弋越迷惘，唐今越愉悅。

    她從駱弋手中接過裝著小兔子們的竹籃，抬手一句“出發”，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坐電梯去了。

    駱弋看著她彩虹色的背影，沉默良久，還是起身跟了上去。

    上行的電梯直接把兩人送到了11區。和其他城區不同，作為旅游景區的11區，是一整片的蔚藍。

    高大的玻璃墻將整個城區圍起，人走進去，就等同于走進了一個巨大的水族館中。街道上、天空上隨處可見從玻璃管道中游過的魚類，人走在街道上，卻仿佛置身于海底。

    駱弋雖然從資料上知道n市有這么一個地方，但這也是第一次來。

    11區里的行人很多，人聲嘈雜，來往交匯的視線也很多。

    不過，在駱弋跟唐今走進11區后，所過之處，那一道道視線全都是投向兩人的。

    準確地說，是投向唐今的。

    原因也很簡單。

    前面的街道上游過一條巨大的鯨魚，唐今眼睛一亮，連忙拽著駱弋去追。

    街道兩旁的玻璃窗上，印出了兩人跑過的身影。

    身形高挑清瘦的青年，以及……

    一坨超大的彩虹冰激凌便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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