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唐今也想過打破這個夢境里的平靜。

    駱弋之所以會在這個夢境里陷得那么深，就是因為這段記憶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

    以至于，當他重新回到這段過去的時候，他也完全沒覺得有哪里不對。

    但記憶和夢境終究是不一樣的。

    特別是現在這個夢境世界真實無比，發生的事情也有可能跟記憶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這幾天里，唐今嘗試過，在這個夢境世界里制造出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以此來影響駱弋的意識，強制喚醒駱弋。

    但這些事，唐今往往是才剛開始做，就被迫中斷了。

    這個夢境世界好像有什么自我保護機制。

    一些小的，還算合理的手腳無所謂。

    但如果她要大肆改變什么，或者制造出什么不可能存在的現象，她的意識就會被直接從這個夢境中推出。

    這個夢境正在變得越來越凝實，她的意識在被推出去后，想要進入這個夢境，也就變得越來越困難。

    所以現在，如果沒有一定的把握，唐今不能再隨便影響這個夢境中發生的事情了。

    夢境世界無法隨便改變，駱弋的意識也遲遲沒有要蘇醒的樣子——

    所以唐今這兩天才會這么頹廢的。

    她的頹廢甚至就連l1都看了出來。

    見那巴掌大的白兔子癱在沙發縫隙里，一臉生無可戀地抱著一顆草莓，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l1盯著她看了一會，半晌，摸了摸她的腦袋。

    唐今沒有反應，繼續雙目渙散地嚼。

    “晚上我帶你出去玩。”或許是誤以為她是天天關在這個房間里，太過無聊了吧，l1開口說了一句。

    隨便吧。唐今憂郁地又拿了顆草莓繼續啃。

    雖然每天都要進行高強度的學習，但偶爾孩子們也是能得到那么一點點放松休息的時間的。

    比如今天下午的課上完之后，晚上他們就不用上課了。

    在十點睡覺前的這幾個小時里，他們都可以自由活動。

    只是這整棟建筑物里也沒有太多能給孩子們娛樂的地方，再加上馬上就要到來的考核，大多數孩子在這段時間，也都是自己去教室、實驗室或者留在宿舍里學習。

    會出來到處溜達的，幾乎沒有。

    二層餐廳外，還有一個種植新鮮蔬菜水果的蔬菜園，雖然也都是封閉在室內進行無土栽培的，但也算是為數不多能讓人逛著玩的地方了。

    l1抱著唐今在蔬菜園里逛了一圈，還現場摘了點蔬菜瓜果的喂她。

    她吃是都吃了，但還是那樣沒精打采的，而且吃飽后癱在l1懷里不想動的樣子，看起來更頹廢了。

    l1想了想，又帶著她逛了逛，還幫她揉了揉有點吃撐了的肚子。

    等估計時間差不多了，他就帶著唐今去了五層的訓練室。

    l1把唐今放在了一條黑黑的帶子上，然后在前面的顯示屏上操作著什么。

    就在唐今還在憂郁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一道奇怪的聲音。

    她還沒反應過來，身下的履帶就開始慢吞吞地加速往后退了。

    唐今幾乎下意識地在履帶上跑了起來。

    旁邊傳來了l1語氣平平但又很是認真的聲音：“加油，跑起來，你是最棒的。”

    唐今：“……”

    唐今加速跑了兩下，踩著跑步機的桿子幾個借力，就直接一躍跳到了l1的腦袋上。

    她落下來還有點重，l1悶哼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腦袋上就又傳來了好像打點計時器一樣砰砰砰地連續敲打。

    像是某只白兔子在他的腦袋頂上打起拳來了。

    兔子力氣不大，痛倒不是不痛，就是有點晃。

    l1將她抱了下來，見她還氣鼓鼓的樣子，l1摸了摸自己被敲了不知道多少下的腦袋，也只好跟她道歉了。

    唐今揚了揚下巴，也勉強接受了他的道歉。

    不過在接受完道歉之后，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唐今就又開始漏氣，變成之前那副頹廢憂郁的模樣了。

    l1抱著她在墊子上坐了下來，看著懷里郁郁寡歡都快癱成一塊小兔餅的白兔子，l1也皺著小臉思考了一會，最終還是選擇了直接發問：“你為什么不高興呢？”

    他知道這只兔子聽得懂人話。

    唐今又翻了個身。

    她看著面前擰著眉頭的小少年，許久，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樣，猛地坐了起來。

    唐今首先從他口袋里抱出一顆草莓親了親，比了個圓，然后又指了指旁邊的跑步機，比了個叉。

    l1看懂了。圓就是喜歡，叉就是不喜歡。

    然后呢？

    l1歪了下腦袋。

    唐今開始點兵點將，從墻壁到大門，從跑步機到小板凳，從樓上到樓下，她最后比畫了一個超大的圓，然后比了個叉。

    l1：“你不喜歡這里？”

    唐今點了點腦袋，然后在他手里表演了一下原地奔跑，打開大門逃出生天的小劇場。

    l1當然看懂了，但他抿唇，慢慢垂下了眸子，“這里是出不去的。”

    他們學了那么多的知識，他當然也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但知道了又能怎樣。

    他們是沒法從這個地方離開的。

    兩年前，在他們還沒有被送到這里，還在剛出生的那個培育基地里進行著初階段的學習的時候。

    就有一群孩子謀劃著，試圖逃走。

    l1當時也參與了。

    但最后，在參與計劃的所有孩子里，沒有被發現而活下來的，就只有他和k1。

    而k1在被送來這邊的基地之后，也消失不見了。

    他們沒法從這個地方逃出。

    他們能做的，就只有努力去學，努力讓自己成為“天才”，努力通過考核，活下去。

    少年漆黑的眸子里沉寂著一層黯淡的灰，唐今靜靜地看著他，許久，也抬起身子，湊過去，在他的臉上輕輕蹭了蹭。

    l1微微偏眸，將她托起了一點，“我會好好養著你的。”

    所以……

    “你陪著我，不要走，好不好？”

    在那沙啞的稚嫩嗓音中，唐今聽到了一些微末的期盼。

    少年有著完全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成熟，但在這個冰冷的基地之中，他也會害怕，他也會希望，自己可以得到一點點的陪伴與依靠。

    即便這個依靠，是比他本身都還要弱小上許多的，一只不過巴掌大的小兔子。

    少年低著腦袋，額頭緊緊貼著她，以至于唐今都有些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只是模糊中，唐今好像聽到了一道輕輕的，像是水珠顫抖著，砸落地面的聲音。

    唐今看著天花板，不知過去多久，終究還是抬起了自己的小兔爪，落在小少年的腦袋上，溫柔地拍了拍。

    如果不能離開，那就陪著他留下來吧。

    ……

    留下是不可能留下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留在這么一個夢里的。

    要是個什么美夢或許還要猶豫一下。

    但這么一個早七點起床，早八點上課，十六門課程天天學到晚上九點，從年頭學到年尾，一天假都不放，還月月要考核，考核不過就要死的噩夢。

    誰要留下來？

    誰？

    誰？！

    夢里天天看著八九歲的孩子跟學習機器一樣當卷王也就算了，東西還不好吃，吃了也跟沒吃一樣填不飽肚子，真的超不喜歡留在這個夢里的。

    唐今端坐在寫字臺上，一邊咔咔啃著l1給她帶回來的晚飯，一邊氣鼓鼓地看著那埋頭看書的l1。

    雖然她啃得很大聲，但那已經完全進入卷王模式的l1卻壓根都沒抬頭看過她，正沉迷于計算當一個小圓盤靜止在桌面中央，突然以水平加速度a抽離桌布而小圓盤沒有從桌面掉落那么a的最小值為多少中。

    見此，唐今也不吃飯了，直接丟開了手里的晚飯，從桌上跳下，蹦跶著離開了房間。

    而等到唐今叼著基地的平面圖回來的時候，l1已經開始算某溶液中的氫離子濃度了。

    唐今跳上桌子，將那張平面圖蓋在了l1的書上。

    l1看了她一眼，拿過那張平面圖，仔仔細細地……折了一朵大白花，戴在了她的腦袋上。

    “兔子很喜歡花嗎……”

    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就把唐今抱到一邊，繼續寫題去了。

    唐今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也總算是看明白了。

    她是可以幫助l1從這個基地里逃出去，卻奈何不過在l1自己的意識里，這個地方就是逃不出去的。

    他壓根不會生出逃出去的這種心。

    但唐今也覺得奇怪。

    她后來所認識的駱弋，可不像是一直待在基地里，從沒出去過的樣子。

    他在講述自己的故事的時候，也提到過“獨立”這個詞。

    從這些來看，他最終還是成功離開了這個基地的。

    既然在現實里都已經走出了這個基地，為什么潛意識又還是一直被困在這個基地之中，無法逃脫呢？

    這一點，唐今并不清楚。

    恐怕除了自己，沒人能明白。

    但唐今知道，想要喚醒駱弋原本的意識，她就必須讓l1從這個基地中走出去。

    勸導l1離開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便能做到，那也需要長時間的心理疏導。

    她沒有那么多的時間。

    這個夢境已經越來越真實了。

    現在，她就只能逼迫l1，逼他不得不選擇離開了。

    唐今的視線在l1手里的那本習題本上停留了一會，良久，才緩緩離開。

    ……

    基地中，對這批孩子的第一次考核很快就到來了。

    每個孩子自選十門課程進行考核，總共考三天，最后一場考試結束的當天就能看到自己所有的成績。

    第一天考試結束l1回到宿舍的時候，狀態就已經不太對了。

    他給唐今放完晚飯，就坐回了自己的小書桌前看起了書，一直看到晚上十二點，為了保證第二天考試的精力，才睡下。

    但第二天考完試回來的時候，他的表情就更差了，這一天晚上，他甚至都沒有睡覺。

    等到第三天考試結束的時候，l1回來，一句話都沒有說，就把自己裹進了被子里。

    唐今擠進他被子里看他的時候，他的手腳都是冰涼的。

    唐今鉆出被子，拿著擺在一旁的電子顯示屏，翻看了起來。

    屏幕上，顯示著l1這次考核的十科成績。

    數理化政史地，一門國際通用語，再加上臨床醫學、藥學、計算機，總共十門成績，只有三門是在九十分以上的，而剩下的，全都是八十多分。

    唐今咋舌。

    他居然還能考這么高的分數。

    要知道，她可是偷偷跑去設置考題的教室，把l1九門考試的考試難度全都調高了，甚至都已經讓考試的范圍超出了他已經學過的知識內容。

    原本她還以為，l1這次的考試結果會很差很差呢。

    結果現在居然還有兩門考試在九十分以上，即便是不合格的那八個科目，也都考了八十多分。

    只能說……

    不愧是卷王。

    肯定是偷偷提前預習了。

    唐今放下電子屏，重新看向了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小少年。

    人在害怕的時候，四肢會變得冰冷。

    而對于小孩子來說，他們也往往喜歡躲進被子里，把自己藏起來。

    黑暗，狹窄，就好像還沒有在這個世界上誕生，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樣，所有的一切都還有著無限的可能一樣。

    考核的標準，是累積三次考核不合格，或者累積十門考試成績不合格，就會受到懲罰——

    直白來說，就是會被打上“劣等品”的標簽，進行銷毀。

    而現在，只是這第一次的考試，l1就已經有八門成績不合格了。

    除非之后的每一次考試，他都能保證自己不出現任何狀況，不然，他很快就會被帶走銷毀。

    唐今想了想，跳下床，離開了房間。

    這一次，她離開得久了些。

    一直等到天色重新亮起，床頭的電子時鐘顯示接近七點，l1的房間外，才突然響起一道短促的，悶悶的，像是有什么小東西一下撞上了門的聲音。

    床上的那一團被子并沒有動。

    但許久，在門口又再一次傳來一道氣弱的，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小小拍門聲時。

    l1還是慢慢鉆出了被子，起身，朝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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