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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煙火


除夕夜,煙花爆竹堆在廣場上,小孩們穿著新衣興奮地一蹦一跳等著家里的父親為他們點燃引線。

        引線初初被點燃,發出呲呲的聲音。

        呂忠帶著家里的姊妹們融在人群里,他牽著呂萍,和呂孝一同找不見了蹤影的呂桐。

        呂慈作為族長,被拱衛在人群之中,大家都等著他說新年致辭,可他不愛拋到中心現眼,沉悶地讓大家按流程行事看守著他們的歡天喜地。

        端木英也難得出來,可即便出來了,在這種場合里也是作為“夫人”這類吉祥物似的東西而存在,她抿著唇,沉默地立在呂慈身邊,逡巡村子熱鬧的景象。

        歡笑與嬉戲聲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向來是最不缺的玩意,每天都看著同樣的景色和同一批人,隨著時間的沖刷,過往的記憶都變成了淡色。

        有些時候,她幾乎都要忘了過去,迷茫和徘徊的心緒將她折磨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樣子,她這樣果決的人也忍不住開始后悔。

        砰的一聲,煙花從囪里刷地沖出去,到了天上立馬綻放出絢麗的色彩,接著她的耳朵被身后的人蒙住了。

        她眨了眨眼,偏過頭,看到了皺著眉,傾身將耳朵蓋住的呂慈,他就像一只烏鴉垂下了他的羽翼,將她護在羽翼下,順手把一點黑夜里難得的彩光替她遮住了。

        端木英掙了掙,沒掙開,索性放棄了。

        她抬起頭,眼見著剛剛絢爛的煙火,慢慢湮滅,最終化作空中多余的塵埃。

        接著又是一輪又一輪煙花的綻放和消亡。

        呂慈松開了她的半只耳,靠在她的耳邊絮語。

        “端木英,你愿意成為我的妻子嗎?”

        稍縱即逝的煙花讓他也難得生出了軟弱的情緒,竟問出這樣愚蠢的話,他倆的關系從不是這樣的你情我愿。

        往日偶爾的溫情總遮住他的眼,掩蓋□□裸交易的現實。

        端木英伸手試圖撕開他捂在自己耳朵上的手。

        “我不愿意。”她已被囚禁在這里太多年了。

        他閉上眼,聽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箍住她的手越收越緊,他彎下腰,躬身將她的身體攬入懷中,在外人看來恍若夫妻間親昵的擁抱。

        端木英對他說的最多的話就是拒絕,要他一開始聽了她的話,他們也不會落到現在局面。

        “是了,我不該問你的。”

        他什么時候征求過一個流離失所、四處奔逃賊人的意見?

        端木英嘆了一口氣,她已不愿再看這場與她無關的人間煙火。

        “我要回去了。”她奮力掙開呂慈的禁錮,不顧他越來越黑的面色,語氣生硬地說,“我一個人回去。”

        話畢,她不等呂慈如何反應,急匆匆地越過洶涌的人群,向暗處走,她越走越快到后面甚至在跑,她不知道自己該跑向何處,總不該是呂家村任何一個地方。

        煙花還是不停,她獨自一人逆行而上,心里卻涌著一股熱流,那是一股至今仍不曾消退的溫度,是結義的那一天的篝火,是那一天的烈酒,還有二十四節谷里沁人心脾的清風。

        她曾經也是個義薄云天,胸懷天下的醫者。

        可如今在這里不顧兄弟姊妹,父母親友的安危,只為茍延殘喘。

        為了生存,她已不知道做過多少違背道心的事了。

        不遠處,層層臺階之上立著一個小孩兒,仿佛離群的小羊,只能立在原處等待自己的親人來找尋,她發著抖然后驚喜地發現了自己的母親。

        可在下一秒,她年幼的身體就被人奪走了。

        她聽到自己用那樣奇怪的聲音呼喚自己的母親。

        “英妹,你原來在這里啊。”他說,“我找你找了許久。”

        端木英怔了怔,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她不可思議,小心翼翼地辨認來者。

        “你是谷畸亭?!”

        谷畸亭點點頭,他用呂桐的身體,仰頭望著端木英,說:“我沒想到你還活著。”

        端木英聞言苦笑道:“不過是活著罷了。”

        她接著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谷畸亭嘆道:“甲申之亂后,你我皆都自身難保,各自奔命,下場無外乎隱姓埋名,或者被追殺至死。”

        “我本以為你也……幸好,你活著,只是沒想到是呂家護了你。”

        端木英搖搖頭,說:“不過是圖謀八奇技,各取所需罷了。”

        “你來找我做什么?”

        谷畸亭察覺到不遠處另一個人的靈炁,警惕地走到端木英身邊,用呂桐的身體學著小孩兒孺慕自己的母親,拉著端木英的衣袖。

        “我一是想看望你是否安好,二是想向你打探一個人。”

        端木英低頭,聽他問道:“你知道四哥在哪里嗎?”

        四哥……那不就是無根生,她汗毛聳立,下意識狠狠抓住谷畸亭的手。

        甲申之亂時被追殺的殘像一輪又一輪開始在腦海里演變,一切的開端都是那個隨性恣意的男人。

        “英妹?”

        “44年的時候,我陪懷義哥一同逃亡,遇到過四哥。”

        那是她最后一次有無根生的消息,也是最后一次救呂家以外的人。

        “在哪里遇到的?”

        “我不能說。”端木英向他解釋,“不是我不想說,你知道嗎?在我領悟雙全手后,有些東西就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你被四哥下了禁制?”

        端木英搖搖頭。

        她反而問谷畸亭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知道我們這些異人的最初求得是什么嗎?”

        “是什么?”

        異人們也是人自是各有所求,就像他們這三十六個人一樣,想的做的皆不同,如何選出一個代表的意見來推導出最初的愿望?

        “你還記得二十四節谷嗎?那里有不少前輩留下來的遺跡,我們也曾在那里悟道。”

        “四哥的蹤跡在那里嗎?”

        端木英搖搖頭,否認了。

        她說:“這要你自己去想,我只能言盡于此。”

        谷畸亭面色凝重,眼見著那股靈炁越來越近,他也來不及再和端木英掰扯。

        “你多保重,有事一定要找我。”

        端木英笑道:“知道還有多一個人活著,就是對我最大的安慰了。”

        谷畸亭見她孱弱的模樣,不知道她這些年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以自己的經歷揣度,心想就算有呂家庇護也不見得日子有多順利吧。

        況且……還是呂家那條瘋狗。

        他即將消失,為端木英帶了最后一次口信。

        “如果能離開的話,去找你的故人吧。”

        “王子仲還在找你。”

        除夕過后便是紛飛的大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連著飄了幾天,將大地都鋪上一層厚厚的雪霜,踩在上面嘎吱作響。

        江南這一帶難得下這樣大的雪,小孩兒們多了娛樂紛紛裹成一團,跑到外頭撒歡打雪仗。

        但這些與呂桐都無關,她自從上回被谷畸亭附身之后,發了高燒,整整三日不曾睜眼,這病來的毫無征兆,就算是端木英這樣的醫道大家也難找出病因。

        找不到病因,就只能干熬。

        端木英只能整夜整夜守在呂桐身邊,熬的蒼白面色附上了些青色。

        呂桐是她最小的孩子,也與她最親近的孩子。

        她脾氣古怪,性子高傲,心機深沉,和兄弟姊妹處不到一起,也討厭自己的父親,不像呂慈更不像任何一個呂家人。

        但她很像端木英,也是唯一像她的孩子,小小年紀生來便沒有忌諱和畏懼,要是多些對生命的敬畏之心,或許也能像端木英一樣成為一名醫術醫德皆高超的醫者。

        端木英用靈炁掃了一遍呂桐的身體,發現她的生命體征開始慢慢恢復常態,松了一口氣。

        而呂桐也終于睜開了眼睛。

        她迷茫地看著端木英,剛剛醒來,意識還很模糊,但面對自己的母親,她卸下了自己堅硬地扎手的外殼,可憐的樣子就像個正常和母親撒嬌的孩童。

        她努了努嘴,只能出氣音。

        端木英趴下來,靠在床邊,耳朵對著她的嘴細心去聽她的話。

        “嗯?是想喝水嗎?”端木英難得這樣溫柔地和自己的孩子說話。

        呂桐生出一種錯覺,好像自己任何東西都可以被眼前人包容,她失去了自控力將自己的思量說與自己最信任的人聽。

        那天的對話她全部都聽到了,她本不該說的,可命運這東西就是玩弄人,在這樣的氛圍中她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

        “媽,什么是八奇技?”

        端木英本就蒼白的臉刷的一下變得更加病態,她迅速揭掉溫情脈脈皮囊,一只手狠狠捂住呂桐的嘴,力氣大到無法自控,呂桐被遮住了口鼻,無法呼吸。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她奮力反抗,她死命去扯端木英的手,指甲在她手腕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缺氧讓她痛苦不已,感覺肺腔都被擠爛了,淚腺生理性地冒出汩汩淚珠,一顆顆地往下砸,滾到端木英的手腕上。

        懸崖勒馬之際,端木英終于意識到自己在極端恐懼之下到底在做什么,她猛地收回手,呂桐重歸氧氣的懷抱,貪婪地吸食著呼吸,喉嚨隱隱泛著血腥味,她蜷成一團止不住地咳嗽。

        端木英卸掉了母親的樣子,變得面目可憎。

        “你聽到多少?”她低聲道,“雙全手?三十六義?二十四節谷?”

        呂桐瘋狂搖頭否認,恐懼讓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再如何狠戾也是個幼稚的小孩兒,沒想過這世上還有殺子的母親。

        端木英起身,臉上的表情通通卸去,一張素靜的面容只剩下了麻木。

        她說:“你活不了了。”

        呂桐驚恐地爬到床腳,卻發現自己年幼軟弱的自己無處遁藏,端木英抓住她,不知道要把她帶到哪里去。

        她使盡手段和力氣,在端木英面前都通通化作無用功,千鈞一發之際,她用不多靈炁使出了明魂術,藍色的藍光冒出來,卻隱隱伴著紅色。

        端木英終于停下來。

        臉上不知道流露出的是驚喜還是厭惡。

        她道:“我本以為傳不下來的。”

        她拉起呂桐的一雙手,問她:“你想活嗎?”

        呂桐瘋狂點頭。

        端木英淺淺的笑了一下,然后將她抱起來,用只有她們兩個人能聽清楚的聲音,告訴她:“那你只能離開呂家村。”

        “但這里只有死人才能離開。”

        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她倆的呼吸聲,室內比室外要溫暖得多,呂桐卻冷得發抖,她似乎預見了自己的結局,她下意識抓住端木英的衣袖,蜷縮在她的懷里。

        想要感受不曾存在的母愛。

        端木英抱起她,走出房屋,走到漫天飛雪之中,她為她穿上了一件厚重的冬襖,白茫茫的一片,眼神無論落在哪里都是唯一的白,日光照在上面幾乎要刺瞎她的眼睛。

        端木英望著飛雪,意外談起自己過去,那是呂桐不曾聽過故事。

        “我以前是北方人,每年到十月就開始下雪了。一下雪,道路就變得濕滑,獨居的老人不方便出來尋醫問診,我就帶著我的小箱子上門給他們看病。都是些窮苦人家,不到萬一的地步是不會看病的,所以我經手的盡是些頑疾,手上也死過不少病人。”

        “我想挽救所有的生命,于是有了雙全手。”

        但事與愿違,自擁有雙全手以來,她手頭的人命,殺的比救的更多,她從醫者變成劊子手已有數十年的時光了。

        一大一小在白雪皚皚的雪地里走,在一片白里點綴兩點別樣的暗色,天地之間仿佛只有母女兩人。

        端木英抱著呂桐拾級而上,從一處閣樓走到另一處閣樓,越爬越高,頂著刺骨的風雪,呂桐凍的四肢僵硬,終于在整個呂宅的最高點,她停了下來,將呂桐輕輕放下來,拍了拍她身上積起來的冰雪。

        她蹲下來告訴呂桐雙全手的秘密:“雙全手所有者性命雙修,藍手控制靈魂,紅手掌控肉/體。”

        “明魂術是雙全手?”

        端木英拍了拍她的頭,低聲道:“只有一半,八奇技可不是誰都可以輕易擁有的。”

        端木英拉著她走到欄桿邊,俯瞰整個呂家,仿佛都冒著熱騰騰的血氣,呂桐聆聽了端木英和呂家的全部過往。

        再浪漫繾綣的少年情意都在紛飛的戰火中被親人逝去的痛苦和家族復興的責任折騰得一縷無用的青煙,飄的連影子也不剩。

        奇跡的寶藏催生著對力量的渴望,而這種渴望最終變成瘋狂,驅使著他成為魔鬼。

        所謂庇護也就成了一場令人惡心的交易。

        或許交易的初始,他對端木英還僅存著一點真情。

        “呂桐,你知道我當年是怎樣悟得雙全手的嗎?”

        端木英蒙住她的眼睛,趁她愣神思考的間隙,端木英將她推入萬丈深淵,小小的身子猶如亂世浮萍飄在空中最終在重力的加持下迅速落到雪地上,在雪地上綻開一朵絢麗的花。

        仿佛除夕夜稍縱即逝的煙火。

        “將死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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