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打賭
魁星樓像是戳在了劉麥稈的心里,他一抬眼,就能看見它,霸道蠻橫,和陳背簍一樣地得意洋洋。
晌午過后,魁星樓在劉麥稈的院子里投下巨大的陰影,要是夏天,那是一片蔭涼,到了冬天,就是陰冷的死亡地帶。
這預示在在漫長的冬天,劉麥稈家一半的院子里,將看不到陽光。
以往,劉麥稈沒覺著太陽的重要性,現(xiàn)在,沒有了陽光,他的心里也黑暗了窒息了。
魁星樓堵在了心里,長在了眼里,無時不刻地刺激著劉麥稈敏感脆弱的神經(jīng),這讓他焦躁憤怒,他要找碴,出一口惡氣。
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往年的這一天,何采菊在院子里唱秦腔,她家的葡萄、梨子、核桃都成熟了,大伙在一起說說笑笑、唱唱跳跳過一個熱鬧的節(jié)日時,陳背簍總吊著一張驢臉,摔碟摔碗、指桑罵槐地表達不滿。
今年,陳背簍一反常態(tài)地支持何采菊,讓她拿出壓軸好戲,不在院子里唱,是在閣樓上唱。
閣樓上擺了桌子凳子,新鮮的剛下架的葡萄,水靈靈的,金黃的梨子個個有拳頭大,汁水粘人的手,幾十只蜜蜂繞著梨子葡萄嗡嗡嗡地飛。
油坊門幾乎家家都來人了,六爺和村長牛大舌頭坐在首席上,陳背簍點名何采菊唱一出《屠戶狀元》。
陳背簍家這邊熱鬧萬分,院子的另一邊卻冷冷清清的,劉麥稈坐在臺階上,此時,一輪金黃色的月亮升起在半空,劉麥稈發(fā)現(xiàn),魁星樓不只是遮擋了他的陽光,而且擋了他的月光,別處月光溶溶,他這邊卻一片陰暗。
閣樓上的歡笑聲、唱戲聲,是一根根扎入劉麥稈神經(jīng)的刺,他肚子里躥著一股火氣,像一個氣球,越漲越大。
第二天上午,下了一場大雨,劉麥稈就賴在炕上,又睡了一個回籠覺。
他起床后,雨還沒有停息,拉開屋門,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水滿了,他吃了一驚。
他父親劉秉德修這座院子時,未雨綢繆,地基提得比周圍高了三尺,這么些年,無論下多大的雨,這個院子從來沒有遭受過水災。
劉麥稈撐起傘,去院子里查看,這一看,他氣炸了,原來,陳背簍魁星樓的地基,擋住了水道,劉麥稈家院子里的水排不出去。
劉麥稈趴在墻頭上喊陳背簍,陳背簍站在閣樓上問:“啥事?”
劉麥稈說:“你欺人太甚,你堵住了我的水道,要淹死我啊!”
這個院子原來是劉麥稈家的,只留有一個排水口,開在院子的西邊,就是陳背簍家。
以前,劉麥稈院子里的水,通過界墻上的口,流到陳背簍家的院子里,再從水道流到街巷里去,就是說,這幾十年,劉麥桿一直借用的是陳背簍家的水道。
第二次砌界墻時,劉麥稈怕花錢破費,推諉搪塞,陳背簍獨自砌了墻,這次,他在墻上沒有留排水口。
后來,修魁星樓,占用了原來的水道,陳背簍把水道改了,這么一來,陳背簍家的排水沒有問題,而劉麥稈家的水卻無路可走,只能積在院子里。
劉麥稈家水淹金山寺,他跳著雙腳大罵陳背簍黑心驢,他這一叫罵,村里人都出來看熱鬧,六爺和村長牛大舌頭也聞訊趕來。
雨漸漸停了,但劉麥稈家一片汪洋,要不是他擋著門口,水都進了他家的屋子,劉麥稈站在沒膝深的水里,讓六爺和村長牛大舌頭評評理。
大伙兒過來看了看,都不啃聲,說啥呢?
劉麥稈沒有留水道,多年占用陳背簍的水道,現(xiàn)在,人家修了樓,理所當然地改了水道,怎么能怪他呢?
但從情分上說,陳背簍明知改了水道,會給劉麥稈造成水患,但他卻這樣做了,既沒和劉麥稈協(xié)商,又沒告知,這就有點過了。
六爺背著手,蹙著眉,感覺是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不知如何決斷;村長牛大舌頭誰也不想得罪,借口肚子疼,腳底板抹油,溜了。
劉麥稈咒罵陳背簍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陳背簍反唇相譏:“我不就是修了座樓嗎?你眼紅妒忌,你有本事修啊。”
劉麥稈紅漲著臉說:“我稀罕你那玩意兒?我們家以前要啥沒有?銀元用缸裝、三匹馬拉的大車十幾掛、良田六千畝、牛羊幾百,老子把一根汗毛,都比你腰桿粗;你個窮光蛋,你爹就是我們家一只狗。”
不管劉麥稈如何炫耀劉家往昔的輝煌,但他們家是敗了,只留下了那個破舊的閣樓,像一小截狗尾巴,半死不活地。
陳背簍笑嘻嘻地說:“你嫌我的樓高,你修一座壓過我啊。”
劉麥稈氣得咆哮大叫:“我也要蓋樓,要壓過你,你一丈高,我兩丈。”
陳背簍呵呵地笑,像貓逗老鼠,說:“有能耐你修啊。”
劉麥稈那家底,一個篩子滿是窟窿眼,家徒四壁、八面漏風;土里刨點糧食,拿去換幾個錢,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逍遙幾天,就油干捻盡;沒隔夜的糧,無多余的錢,屋頂透著亮,夏天落雨滴,冬天飄雪花,風是常客,竄門一樣來來去去。
蓋房不是動嘴皮,不是噴唾沫星子,那得硬邦邦的真金實銀,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陳背簍這一軍將得劉麥稈狼狽萬狀,一個念念不忘祖上輝煌,窮得卻到處賒賬的懶皮狗,有啥能耐修一座比魁星樓更高的樓?
陳背簍痛打落水狗:“劉麥稈,你蓋樓啊,不蓋就不是站著撒尿的漢子。”
當著一村人的面,劉麥稈只能嘴皮硬到底,說:“我要蓋樓,蓋全村全鎮(zhèn)最高的樓。”
在兩人的口水戰(zhàn)中,臆想中的樓,從三層加到八層九層,從油坊門蓋到了鎮(zhèn)上縣城,最后蓋到了北京。
看熱鬧的人忙著加柴添火,鼓動說誰能住到北京城里,誰才是真的牛皮。
陳背簍說:“我有陳望春。”
劉麥稈說:“我有劉愛雨。”
陳背簍說:“陳望春有金鑰匙。”
劉麥稈哽住了,翻箱倒柜、搜腸刮肚,劉愛雨除了能唱兩嗓子,還有啥?氣勢上就輸了,但他梗著脖子說:“那不是金鑰匙,是枷鎖。”
陳背簍說:“不服就打賭!”
劉麥稈說:“賭就賭!誰怕誰?”
油坊門人有愛打賭的習慣,賭糧食產(chǎn)量、賭牛羊的重量、賭女人生男生女、賭力氣、賭下棋,輸了的,光腚推磨、轉(zhuǎn)圈丟人。
村子中央有個磨坊,門前有盤青石大磨,早些年,人吃的五谷雜糧、牲口吃的豆料,都是這盤磨子磨出來的。
好多年前,村里有個憨子,力氣大,愛吹牛,一次喝醉后,說他能搬起大碌碡,沒人信。
憨子惱了,說他不但能搬起碌碡,還能把天上的太陽打下來,人們哈哈大笑,有人笑得小腿抽筋、大腿痙攣。
憨子指著天上說:“打不下狗日的太陽來,我光腚推磨。”他搖搖晃晃,腳底拌蒜,大吼一聲,去搬碌碡,卻如螞蟻撼大樹,碌碡沒動,他動了,碰掉了一顆門牙。
憨子輸了,酒醒后,兌現(xiàn)諾言,脫個精光,拉著石磨,跑了幾圈。
自那后,這一習俗廣為流傳,在缺少娛樂節(jié)目的年代,增添了不少樂趣。
二十多年前,扎根北京的正常渠道是讀書考大學,端上鐵飯碗。
那時候的鐵飯碗,旱澇保收,實實在在的聚寶盆、活生生的搖錢樹,人人羨慕、萬人敬仰。
村里有兩三個考上中專的,后來留在了縣城里,回家時穿皮鞋著西裝,說翹舌頭的普通話,見面握手說你好,洋氣得很。
陳望春和劉愛雨,要想在北京扎根,就必須考上最好的大學,優(yōu)秀到足夠留在北京。
陳背簍有個表兄,年輕時在沈陽軍區(qū)當兵,給家里寄過一張照片,是在天安門前照的,穿著四個兜的軍裝,腰里系著裝滿子彈的武裝帶,胯頭上別著一把手槍。
這張照片,原本在表兄家桌子的玻璃板下壓著,每次去姑姑家,陳背簍總要看看這張照片,太神氣了,北京、天安門、軍裝、手槍,太神氣了,怎么看也看不夠。
一次,陳背簍受不了誘惑,偷偷地將照片拿回了家,專門做了一個精巧的相框,裝了這張照片,掛在堂屋的墻壁上。
很多個夜晚,陳背簍一覺醒來,黑暗中覺得這張照片在發(fā)光。
這張照片,在油坊門熱過一段時間,很多人都來看,隊長牛大舌頭指出了一個疑點,他認為照片上的手槍是假的,因為據(jù)他所知,一個連級軍官,是沒有資格把手槍帶到天安門廣場上的;如果手槍是真的,那么天安門就是假的,很可能是照相館里的布景。
陳背簍堅持手槍是真的,天安門也是真的,為此,他和村長牛大舌頭七八天沒有說話,看著他的影子就啐口水。
北京是人人向往的圣地,前半生,陳背簍既沒參軍的機會,也沒招工的資格,考大學更沒希望,碰上十年動亂,學校停課鬧革命,所有通往城市的道路,都是死路一條,理想最終成為黃粱一夢。
從目前的境況看,陳背簍的下半生,也沒有到北京發(fā)展的可能性,北京對油坊門的泥腿子而言,那是太高了,太遠了,在高山之巔,在云端之上,夠不著,摸不到。
現(xiàn)在,有了陳望春的金鑰匙,陳背簍開始做起了北京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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