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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董家戲班子


  宮河鎮在油坊門東邊六十多里地,從管轄權上說,是另一個地區了。
鎮子不大,靠山臨水,兩條主街,七八條小巷子,大大小小上百家鋪面。
鎮子后的山頭上,矗立著一座六角形磚塔,據說是北宋時修的;北宋太宗時期,楊家將在此駐守,抵抗遼國的進犯,一次大勝后,砌了這座塔,以示紀念。
陳望春按既定的計劃,昂首前行時,劉愛雨的路線卻發生了偏移,當劉麥稈一再追問她有何高招、有何捷徑,能搶在陳望春的前面,跑進北京城時,劉愛雨說:“我去唱戲。”
劉麥稈又震驚又失望又憤怒,剛剛對劉愛雨的一點好感,灰飛煙滅了,靠唱戲能唱進北京城?
幸虧陳背簍沒有兩只順風耳,要是讓他聽到了,還不笑掉大牙?然后大喇叭一樣四處廣播,村里也會有很多人,像陳背簍一樣,笑得腿肚子抽筋。
劉麥稈沮喪透頂,脊梁上冷汗冒出,原以為劉愛雨有什么錦囊妙計,卻原來是揪住耳朵擦鼻涕,亂扯。
劉愛雨說:“唱戲咋就不能出人頭地?安溝的秧歌,不就是唱戲一直唱到了省城、北京城嗎?武亭的梅子,也是唱戲的,每次回家,都被小汽車接來送去的,不風光嗎?”
秧歌和梅子,都是洪河川大名鼎鼎的人物,每次回家,縣長書記爭著請吃飯,祖宗三代都臉上有光了。
但幾十里長的洪河川,上百個村莊,幾萬人唱戲吼秦腔,就只出了秧歌和梅子,鳳毛麟角啊。
劉愛雨卻不信邪,堅信自己會是第三個紅透天的角兒。
劉麥稈問:“你唱了幾天戲?能唱幾出戲?”
劉愛雨說:“不會就學,秧歌和梅子,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會唱戲。”
劉麥稈辯不過劉愛雨,現在,當務之急得趕緊把她送出去,學唱戲就學唱戲吧,她要呆在家里,陳背簍一天能奚落十遍八遍的。
去宮河鎮沒有直達的班車,只能先到鎮上,再到縣城轉車。
村里每天去鎮上辦事、購物、看病的人很多,蹦蹦車、三馬子來來往往,但劉麥稈不想讓村里人知道劉愛雨是去學戲。
戲子,那是下九流,上不了臺面,入不了族籍,能像秧歌和梅子,唱出名堂來,就咸魚翻身、鯉魚跳龍門了;唱不出來,一輩子背上個壞名聲,像頭上頂著一個尿罐,臊氣沖天。
劉愛雨不想動用她的11號交通工具,說:“搭個便車吧。”
劉麥稈說:“不嫌丟人?”
劉愛雨問:“不偷又不搶的,丟啥人?”
天還沒大亮,天地之間蒙著一層薄霧,初冬的清早,吹來的風冷颼颼的,路邊的樹葉早就落光了,田野里也一片荒蕪。
早起的鳥雀在覓食,它們一群群在空中盤旋落下,受了驚擾后,又突然飛起,喳喳地叫著。
油坊門學校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正是早自習時間,聽著學生們嗡嗡的讀書聲,劉愛雨心里涌上一股苦澀、傷感、依戀的滋味;劉麥稈也望著遠去的油坊門學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走了十幾里路,劉愛雨氣喘吁吁,抱怨劉麥稈有車不坐,偏偏要用兩條腿,不自量力地去丈量幾十里山路。
劉麥稈說:“走幾里路都受不了,還學戲唱戲?你受不了苦,咱就回去。”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劉麥稈鬧不明白,劉愛雨為啥偏偏要選最下等的戲子,和最上等的狀元陳望春比試?
他不搭便車,一是掩人耳目,二是特意磨練劉愛雨,一個吃不了苦的人,絕對沒有大出息,他劉麥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劉愛雨賭氣了,兩腿使勁,一溜小跑。
劉麥稈點上一根煙,不緊不慢地走著,心里暗笑,看你能跑多久。
太陽偏西時,他們到了宮河鎮,在一個小面館,劉麥稈給劉愛雨買了一碗炒面,他自己要了一碗面湯,就著干糧吃。
劉愛雨將飯推給他說:“你吃吧。”
劉麥稈假裝可憐兮兮地說:“我只配喝點面湯,你是名角,炒面你吃。”
劉愛雨瞪他一眼,捧起碗,狼吞虎咽。
劉麥稈舔舔嘴唇說:“好好學,等你有錢了,每天給我買一碗炒面吃。”
董家戲班子在鎮子東面的一個大院,掌柜的董瑞祥,手下有二十幾號人,排了三四十本戲,走村竄巷,每年能演個二百場戲。
劉麥稈父女找到董家大院,恰好戲班子在家,他們剛從北塬回來,北塬的李世昌后人重修李氏家廟,請了七天七夜的戲,這一次,賺得缽滿盆滿的。
班子休整幾天,之后去前川的張三萬家,張家老爺過世了,訂了三天三夜的戲。
劉麥稈買了兩盒點心、兩瓶酒、一包茶葉,這是拜師的禮品,花去了上百元,他心疼,叮嚀劉愛雨,你要學出個名堂來,可不能讓這錢打了水漂。
董瑞祥四十多歲,矮個子,話很少,嘴邊常叨著煙鍋,不含愁就帶怨,心里好像裝滿了不痛快的事。
他瞅了一眼劉愛雨,問了問基本情況,才知道劉愛雨沒一點童子功,就是會唱幾句,便說:“年齡大了,練不出來了。”
劉愛雨說我能學,我肯定能練出來。
劉麥稈禮品也買了,沒有再拿回去的道理,跟著幫腔,說這女子聰明伶俐,啥東西一看就會。
董家班子實際掌舵的是董瑞祥的老婆芳琴,董瑞祥只是個皮影人,幕后的挑線人是芳琴。
芳琴只比董瑞祥小三歲,面如芙蓉、腰如弱柳,聲音細嫩清脆得像個小姑娘,看上去至少小了十多歲。
芳琴是唱青衣的,早幾年也紅過,這幾年,班子里來了幾個年輕的,她就唱得少了。
董家班子有二三百年歷史了,他們不是本地人,康熙年間,從關中西府一路逃荒到宮河鎮,因唱了幾天戲,被宮河人所喜愛,熱情挽留,就此扎了根。
班子傳到董瑞祥手里,已是第十二任班主了,戲班功底好、口碑佳,在洪河川穩坐第一把交椅。
細皮嫩肉的芳琴,扭著水蛇腰,捏捏劉愛雨的臉蛋,夸獎說:“好個美人坯子,為啥學戲呢?”
劉愛雨說:“喜歡。”
芳琴身上的脂粉味很重,從沒聞過的劉愛雨連連打了幾個噴嚏,久違了女人味的劉麥稈心猿意馬,偷偷地往芳琴身上瞟。
董家板子的規矩是,戲班子收學徒,如果不能登臺,前三年是沒有工錢的,只管吃喝。
很多學徒進來,混個兩三年,吃不了苦,天資又不高,遲遲上不了臺,就拍屁股走人了。
劉麥稈聽了,猶豫起來,劉愛雨學戲的前途,比他預料得還要糟糕,學三年戲,要是上不了臺,拿不了一分錢,那不是白白地浪費了三年時間?
如果呆在家里,三年時間,養兩頭豬、放幾只羊也有效益;在戲班子熬三年時間,長不了幾斤肉,再說,人肉也賣不了錢。
劉麥稈想打退堂鼓,但劉愛雨說我學。
芳琴拿來協議,劉愛雨匆匆掃了一眼,簽了名,摁了指印,就沒劉麥稈啥事了。
何采菊小時候學過幾年戲,說最難的是練功,每天早早起來,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練功稍有不到,師傅的板子就打下來了,屁股每天被打得腫起老高,吃飯時只能站著,不敢沾凳子的邊,睡覺時,得側著身子睡。
背唱詞,一大段一大段,得背得滾瓜爛熟,師傅提問,背不上來就罰,三伏天,光著脊背被太陽烤;數九天,頭頂一盆水,跪在風道里,北風如刀,能把身子割出千百條口子來。
要是在舊年月,學徒和師傅還簽生死狀,學徒被師傅活活打死,也是白打。
安頓了劉愛雨,劉麥稈掉頭回家,他雖然平常對劉愛雨非打即罵的,但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人家的孩子在念書,她卻人生地不熟的學這個苦差事,即使將來學成了,也是風餐露宿、居無定所、供人取笑的下等角色。
劉愛雨選擇了漂泊無定的生活,讓劉麥稈心底凄涼,難受了好幾天。
三年出個狀元,十年未必能出一個戲子,這是劉愛雨進董家班后,師父芳琴說的第一句話。
芳琴帶她,聽她唱了一段“家住陜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說嗓子可以,但無基本功,唱戲不只是會唱,還有許多門道。
劉愛雨卻一竅不通,上臺一亮相一開口,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包子皮破了,就露陷了。
芳琴惋惜,要是七八歲上練起,或許會成個名角,十五歲太遲了。
芳琴是個懶人,戲班子不演出的時候,她能睡到大天亮,演員吊嗓子、練功、背臺詞,全靠自覺,誰偷懶,誰就是掩耳盜鈴,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在臺上忘了詞或唱岔了,咣當一聲,飯碗就砸個粉碎。
每天清早,大家都在忙碌,唯獨劉愛雨上不了頻道。
芳琴教劉愛雨吊嗓子,說運氣、口型、吐字如何如何,然后就靠劉愛雨自己摸索了。
劉愛雨吊嗓子時,芳琴在被窩里睡大覺,別的人各練各的,才不操閑心呢。
半個月后,芳琴記起來了,考問劉愛雨,一聽,臉沉了下來,說不對啊,都練了這么長時間,還跟不上趟。
表情、動作、拿捏的分寸、眉毛如何蹙、嘴角如何挑、碎步如何走、蘭花指如何翹,那都是有講究的,得手把手,數十遍數百遍地操練,但芳琴一指劉愛雨,說你去練吧,然后,她就忙著在自己的臉上下功夫,涂脂抹粉、描眉畫眼,而劉愛雨在一邊,瞎打瞎撞、不得要領。
董家班子只二十多個人,但人際關系復雜微妙,真應了那句池淺王八大的古話。
芳琴一直在和藍草莓明爭暗斗,芳琴仰仗老板娘的身份,把持了主角,只有她看不上的邊角料,才是藍草莓的。
舞臺上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芳琴再心氣旺盛,也禁不起歲月的侵蝕,再昂貴的護膚品化妝品,也掩蓋不了她逐漸衰老枯萎的容顏。
為了戲班子的前途,芳琴還是讓步了,藍草莓上位了,和芳琴當年一樣大紅大紫。
唱須生的常貴,四十出頭,正當壯年,在董家班子二十幾年,比芳琴資歷還老,據說和董潤祥是拜把子兄弟。
以前的董家班子,董潤祥說了算,芳琴剛嫁進來時,是一朵嬌艷欲滴的芍藥花,一下子把常貴迷得神魂顛倒的。
那時,兩人臺上合作,芳琴演王寶釧,常貴就演薛平貴;芳琴演小青,常貴就演許仙;芳琴演梁山伯,常貴就演祝英臺。
兩人臺上眉來眼去的,臺下就摟摟抱抱,假戲真做,董潤祥睜只眼閉只眼,依然和常貴稱兄道弟,一塊兒喝酒。
開始,常貴提防著,怕董潤祥給他下藥,怕著了他的道,但芳琴給他交了底,說:“他不能種的地,你替他種了,你受累了,他不該謝你嗎?”此后,常貴便不怕董潤祥了。
班子里的人也納悶,武大郎都不愿戴綠帽子當王八,豁出去要和西門慶拼個你死我活,董潤祥就怎么眼里能容得下沙子呢?
人們奇怪、猜忌、議論,但董潤祥、芳琴、常貴,三人和諧相處,其樂融融。
幾年后,在常貴的支持下,芳琴搶班奪權,開始了垂簾聽政。
有常貴寵著,芳琴舞臺上爭強好勝的心氣沒了,你藍草莓要出頭就出吧,你唱得好,觀眾買座買賬,我董家班子效益好,銀錢滾滾而來,我何必和你爭這口閑氣。
芳琴看開了,心胸寬闊如大海,她時常給藍草莓一點小恩小惠,拉攏她。
當初斗得天昏地暗的一對死敵,現在倒成了無話不談的閨中好友,真是奇怪。
拉板胡的姚師,也是四十出頭,筆直的身材、柔順的長發,一個男人,卻長著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
姚師的板胡水平堪稱一絕,據說省里秦劇團的一號板胡手也不過如此。
姚師指法熟練,琴藝已入化境,很多人看董家班子的戲,是沖著姚師來的,每次到一個新地方,姚師都要拉一個秦腔牌子曲,熱熱場子。
有人觀察過,姚師給別人伴奏,面無表情,只要藍草莓一出場,勁頭一下來了,五官手臂的動作都調動了起來,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參與了演奏。
劉愛雨一來,平衡被打破了,這個長相清秀,身體發育極其成熟的女孩子,進了董家戲班子,給平靜的水面投下了一顆石子,掀起了一陣波瀾。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常貴和姚師,見了劉愛雨就魂不守舍,不顧他們四十多歲的高齡,拋卻了對各自戀人的誓言,爭做了十五歲的劉愛雨的舔狗。
常貴,一個唱了幾十年戲的須生,居然教唱青衣的劉愛雨吊嗓子,嘻嘻哈哈、摸手摸腳的。
拉板胡的姚師,教劉愛雨背唱詞,兩人不厭其煩地,單獨對劉愛雨言傳身教。
以前,他們可不這樣,班子里的臺柱子,大拿二拿,架子蠻大的,牛皮哄哄的,現在,居然給一個小姑娘大獻殷勤。
按規矩,新來的學徒,要干班子里最臟最累的活,開演前,要給各位師傅們泡茶倒水,整理戲服、準備化妝用品;唱完戲后,要收拾攤子,演員脫下來的服裝,要整理入箱,刀劍、帽子、幕布、鑼鼓家什放在相應的位置,臨睡前,還要給師傅們端洗腳水。
班子里開會議事時,姚師發言了,說我們都人高馬大的,自己不能倒水換衣服?還要人伺候,像個寄生蟲一樣生活?
常貴隨聲附和:“對,擺啥老爺太太的臭架子?人人生而平等嘛。”
這兩人一唱一和,大家都面面相覷,藍草莓和芳琴交流了一下眼神,哎吆,他倆是心疼劉愛雨了,給幫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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