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理解家？

        這是小學的一次作文題。

        周秦拿著筆，干坐了半個小時，寫下了一句話。

        我和親人。

        當時老師以為是他偷懶，把他叫出去，思想教育了十多分鐘，最后要求他重新一篇作文才肯罷休。

        而秦哥就一聲不吭的照著陳旭以前的作文扒了個大概。

        印象最深的是陳旭寫的最后一句話。

        陳旭說“我認為家是一個幸福的地方，他讓我覺得我永遠是被愛著的。”

        為什么記到現在？

        因為他抄到那句話的時候，對著面前自己煮的泡面哭了半個點。

        再后來，到了初中。

        作文考試出了同樣的題目。

        這次他什么都沒寫，交了一張白卷。

        出成績后，老師拿著他語文64分的答題卡在班級里劈頭蓋臉的罵了他半節課。

        而他只說了一句話

        一句讓整個班級鴉雀無聲的話

        他面無表情的和老師對峙著“我沒有家。”

        我沒有家，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是家。

        當時的老師本以為是句瞎話，剛要“罵”，一抬頭，就見周秦低著頭眼里沒有了光。

        一個人的情感是可以不通過嘴表達出來的，

        周秦不需要說，濃烈的迷失感就從黯然失色的瞳孔里傳達了出來。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眼睛和當年被叫起來時一樣，一瞬間，失去了這個世界的光彩。

        周秦想，這原本該是一個幸福的家吧。

        像陳旭說的那樣。

        “小秦…我回來…借住兩天。”相視無言，除了周秦，其他三個人都捏著一把汗，周弘江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窮成這樣？”周秦甩過去了半個白眼。

        “他不是那個意思，布谷。”秦時瑜趕忙解釋道。

        “你閉嘴。”周秦從來沒這樣和母親說過話。

        “時瑜你別說話。”周弘江按下秦時瑜的手。

        看到這一幕，周秦氣得只想原地白眼升天，但還是堅強的忍住了怒火，他倒想看看這倆人到底想怎樣。

        秦嫣看到周秦攥緊的拳頭，伸出手安慰性的撫摸著。

        周秦在她的眼里看見了擔憂和心急。

        他笑了一下，很勉強，又很真實。

        像是在說：別怕。

        秦嫣突然想起，周秦用這副表情說過了太多的“別怕”

        她10歲第一次偷偷跑過去看她哥，到的時候已經深夜，大雪寒天的北方城市，周秦穿著一件單衣就跑了出來，抱著她說“別怕”

        她12歲放學，被小混混聊閑，周秦課都沒上完，一個人跑出來，把三個小混混揍了一頓，自己的手掌也被刀割了一道口子，卻用另一只手決絕的牽住她顫抖的手，站在她的身旁說“別怕。”

        13歲被那些嫉妒她的女生嘲笑沒有媽媽，周秦聽說了，第二天逃學跑了半個城，挑了節課間把那些女生挨個嚇唬了一遍，最后拎著桶冰淇淋站在秦嫣班級門口，一下課就塞了她滿嘴，最后笑著跟她說“別怕。”

        再后來呢？

        啊，初三開學的時候，父親因為一些原因，逼不得已把她送到了周秦這里。

        周秦見到她的第一句話還是

        “別怕。”

        秦嫣想，她早就不怕了。

        可她怕她哥怕。

        周弘江手指交叉，摩擦著大拇指，試探性的開了口。“小秦，真的很對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諒，但你能不能看在——”他頓了頓，繼續說道，“看在至少我們也是親人的情況下，暫時接受我。”

        周秦有些頭疼，他想打人，想罵人，想給周弘江一拳。

        更想問問他。

        他怎么敢！

        但也許是人的本性使然吧，周秦嘆了口氣，說道“不晚了，我先睡了，你隨意。”

        撂下這句話，他便站起身離開了。

        “布谷這是…”

        “他沒接受我。”周弘江站起身，走向餐廳。

        “爸媽，你們也別太擔心了，哥他……”秦嫣想為周秦找些“借口。”

        但終究是沒忍心說，因為做錯事的，并不是周秦啊。

        秦嫣發現爸媽離婚不像當年和親戚們說的那樣，是因為感情不和很久了。

        從她第一次見到秦時瑜出現在家里算起，到現在也有六七年了。

        那時候周弘江剛把她接走，回的卻不是他們原來的家，而是一個嶄新的陌生的房子。

        那個地方有很多叔叔阿姨，年紀小一些的是哥哥姐姐。

        他們說著什么“逃跑”“任務”“安全”之類的東西，聽不懂，秦嫣也記不清了。

        再后來，媽媽來了。

        秦嫣不是個像周秦一樣那么理性的人。

        她說情論愛看的是眼睛。

        就比如那時候她透過母親眼睛看到的不舍和愛，即使爸爸媽媽相視無言，也藕斷絲連。

        但她沒有說，她選擇相信。

        不過那時候相信的是什么呢？

        到現在都是想不明白的。

        所以媽媽走后她連夜偷偷跑出去找周秦，她想告訴他，爸媽好像并沒有真的不要他們，大概也是有些難言之隱的。

        現在想想，秦時瑜和周弘江當年，做的真的是黔驢技窮的下下策了。

        可她又是個多么弱小的人啊，她想保護她哥，卻無法戰勝冰雪，正如她無法戰勝的那些人情，那些社會，那些真實。

        “真實，這殘酷的真實。”——《紅與黑》

        可他說“別怕。”

        從那天起，她就明白了，周秦已經長大，留在十歲那年的一個雪天里的，只是秦嫣自己。

        “哥”她去敲臥室的門，雖然里面已經熄了燈。

        “吃飯了嗎？我和媽做的，還有雪花酥呢。”

        ……

        房間里沒有回音，秦嫣又站了一會兒，她知道這個點周秦不可能睡覺。

        周秦也確實沒睡。

        他閉眼坐了一會兒，想靜靜的等待秦嫣的離開。

        可腳步聲并沒有離開。

        周秦輕輕嘆了一口氣，笑了。

        “幫我拿點雪花酥吧。”

        果然，他還是需要等待的。

        不要離開他的那種等待。

        秦嫣愉快的喊道“好！”

        她總是想，或許她哥這個人太溫柔了，如果老天不給他個那種懟天干地的外殼撐著，可能現在已經被傷害的遍體鱗傷了。

        “怎么樣？”見到秦嫣回來，秦時瑜匆忙站起身問道，周弘江也抬眼蹙眉看向她。

        “還可以，但哥不是那種非常不好說話的人。”秦嫣去取了個碗，倒干凈里面的水，又拿紙巾擦了擦，這才把雪花酥放了進去。

        “嗯嗯嗯”秦時瑜趕忙點頭，拍了拍周弘江的肩膀。“布谷真的還和小時候一樣，只不過成熟了一些，不然他不會讓你留下來的。”

        周弘江沒說話，點了點頭，可眉頭依然鎖的死死的。

        他知道，畢竟十年，想讓他原諒自己需要一些時間。

        甚至還需要十年。

        “明天那事兒，你那邊有風聲了嗎？”周弘江看著秦嫣拐出去，偏頭看向秦時瑜。

        “消息封鎖了，可能是死的太多了。陳思遠那邊已經隔離，幸好我沒去，否則都不確定能不能再見到你們了……”像是一個意外逃生的人，正茍延殘喘的回憶著錯過的災難。

        慶幸又愧疚。

        另一邊，周秦為秦嫣打開了房門，雖然還是面無表情。

        說實話，秦嫣一直覺得，她哥對她和其他人唯一的區別就在于看著她的時候能不翻白眼。

        “你怎么想？”

        “你怎么樣？”

        兩人同時問道。

        沉重的氣氛一下子消散，兄妹二人雙雙笑了起來。

        “我沒事。”周秦笑著拿起一塊雪花酥。

        “我不知道”秦嫣說“看你好就行了，但我其實…爸媽其實…”

        “其實不壞”她猶猶豫豫開口說道。

        “嗯”周秦吃著雪花酥，沒抬頭，喉結動了動，咽了下去。

        “我明白了。”

        “我尊重他們的選擇，但我不理解，也不支持。”

        “可我支持你的選擇，既然你想讓他留下來，那我沒什么問題。”

        秦嫣本以為周秦有心給周弘江一個機會，到頭來才發現，只不過是自己的心思被早早看穿了。

        “那有沒有可能，爸媽并沒有真的想走到這一步呢？”她試探性地問道。

        ……

        這次周秦沒回答，也不打算回答了。

        他說“陪我打游戲吧。”

        于是秦嫣陪他打到了半夜十一點，看著周秦拿了20把mvp，徹底殺瘋了。

        自己卻是半句話都沒能插上。

        不過她想，已經可以很知足了。

        秦嫣是個樂觀的人，但周秦不一樣，可以說他有著極端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在他心里，他對錯分明，自己錯了就要毫無原則的彌補，而別人錯了，也該同樣對他。

        秦嫣大概是占了前者的便宜吧。

        “哥我總覺得，你有時候對我太好了。”

        臨走前，她抓著門把手，突然轉回身。

        “我是哥哥”周秦腦袋蒙在了被里，悶聲說。

        一聲“哥”，他擔了一世。

        周秦對秦嫣的愛，遠超了他需要彌補的范疇。

        不論是從前的一點一滴，還是以后的半生，周秦真正的把秦嫣捧成了公主。

        這就是親情，不要回報，甚至不需要對等。

        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純潔又高尚的愛。

        陳旭常常調侃說“周秦有兩個宇宙，一個捧在手上，一個藏在心底。”

        捧在手上的誰也猜不到

        藏在心底的誰也得不到

        聽了這話，周秦不禁笑道“那你就有九個太陽，九個寫在紙上，一個放在心上。”

        寫在紙上的一筆一劃

        放在心上的一生榮華

        卻不曾想，幾年后，這兩個大男人，一個躺在病床上，一個坐在病床旁，一個數著太陽，一個住進宇宙。

        相視一笑“當年還真讓你說對了。”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周秦走過去開門，迎面撞上了嚴陽的臉。

        他頓時收起了所有笑意，閃身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怎么回來了？”

        嚴陽聽見那人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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