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渺渺魂歸處
“什么?”周旖錦倉惶抬頭,窗外,隱約可見冷宮方向烏黑的濃煙騰升。
她下意識看向魏璇,目光觸及他的一瞬間,魏璇亦反應(yīng)過來,渾身的肌肉驚人地爆發(fā),身姿如一根離弦的箭,頭也沒回,“嗖”的一聲破空而去,空氣里只留下他衣角的虛影。
周旖錦心中徐徐升起一陣不詳?shù)念A(yù)感,眉眼一沉,毫不猶豫道:“備駕!”
蕭索寂靜已久的冷宮還是頭一次這樣“熱鬧”,暮色中,四處是往來的人影。
魏璇宮規(guī)也不顧,一路騎馬疾馳而來,只見冷宮門前斷壁殘垣裹挾著火星飄搖而下,馬蹄聲頓住,他翻身下馬,迎頭被一陣猛烈的熱浪沖擊。
環(huán)顧四周,到處沒見到張美人的身影。
“母親!”魏璇握著韁繩的手止不住顫抖,分明是渾身緊繃,卻感覺一陣陣寒冷的戰(zhàn)栗自腳底順著脊背攀緣而上。
他上前兩步,立刻抓住一個路過的宮女,大聲問道:“張美人呢?我母親在哪?”
“奴婢不知……”被拉住的宮女驚慌失措,只覺得手腕上男子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骨骼都捏碎。
魏璇眉頭緊皺,沒再詢問,目光向內(nèi)打量了一下,濃濃黑煙仿佛將一切生機(jī)都吞噬。
他并未猶豫,舉步往里跑去。
“質(zhì)子殿下!”周圍有宮人認(rèn)出了他,勸阻道:“里面太危險了,您不能進(jìn)!”
就是這一回頭的功夫,魏璇的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墻根下,一個艱難匍匐在地面的單薄人影上。
他幾乎快瘋了,大步跑去,吶喊道:“母親!”
張美人并未理會他。
短短幾步的路,他心臟跳動的快要崩裂,看清張美人模樣的一瞬間,眼眶中霎時蓄滿了熱淚。
她連撐著身子的力量都沒有,瘦弱的身軀顯得僵直,毫無血色的臉上呈現(xiàn)出蒼白破敗的青灰色,些許裸露的肌膚上留下無數(shù)醒目的血痕和被火燒灼過的痕跡。
心血涌動,魏璇畢生幾乎從未出現(xiàn)如此無措且驚慌的表情。
習(xí)醫(yī)這些年,頭一次他希望自己的判斷是錯的。
張美人……已經(jīng)不行了。
“母親,兒臣來晚了!蔽鸿牍蛟趶埫廊嗣媲埃焓痔搅讼滤谋窍,迅速施了急救之法,等了許久,張美人才徐徐睜開了一絲眼縫。
她漂亮的眼眸中呈現(xiàn)出些許的凝滯,嘴唇蒼白,聲音嘶啞如狂風(fēng)刮過年久失修的木屋:“……璇兒?”
“兒臣在!蔽鸿l(fā)抖的雙手幾乎已經(jīng)無法承托張美人脆弱的頭顱,眼神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絕望和無助之色。
不少人聽見這處的動靜,已經(jīng)有太醫(yī)陸續(xù)跑過來。
周旖錦的儀駕也匆匆到了,她掃視四周,看見不遠(yuǎn)處的張美人和魏璇,心里一沉,腳步停頓住。
似乎驗證了心里某種猜想,周旖錦聽了太醫(yī)的話,神色萬分凝重,注視著墻角那畔的母子二人,緩緩抬了抬手。
下人們立刻會意,將正準(zhǔn)備圍上去看熱鬧的一眾宮人攔在外面,只容許幾個太醫(yī)過去。
魏璇全神貫注與張美人身上,并未察覺到周旖錦的到來,看見太醫(yī)一愣,隨即用力奪過那太醫(yī)手中的藥箱,一陣翻找。
可拿了藥,低頭一看,張美人身上傷痕太多,一時間竟不知該從何處下手,神情也頓住了。
“璇兒,不必了!睆埫廊似D難睜開眼,看著魏璇倉惶的神情,眼淚從面頰滑過。
她素有咳疾,如今獨自逃脫,一路上吸了太多濃煙,只覺得肺中像填滿了棉絮,每一次呼吸都要使上全身所剩無幾的力氣。
心里知道這是瀕死的征兆,張美人的眼睛用力睜大,竭盡全力,卻連抬手撫摸魏璇的臉都難以做到。
她并不感覺恐懼,只是覺得虧欠。
魏璇抿著唇,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東西。他眼中含著熱淚,低頭靠近張美人,喃喃道:“母親別怕,兒臣陪著你!
張美人似乎笑了笑,用著渾身最后有點力氣艱難地開口,聲音回蕩在魏璇耳邊,細(xì)若蚊吟:“母親無用,你自己一個人,以后莫要再沖動妄為,若貴妃娘娘愿意庇護(hù)你,你要聽她的話。”
魏璇的臉色有一瞬間的僵硬,渾身的血液逆流沖上腦海。
他心里涌動著強(qiáng)烈的沖動,想要將自己所做的事,所愛的人都在這一刻與母親全盤托出。他急切地想要告訴母親,他并非那般無用,將有一日定會為母家報仇雪恨,只要挺過這陣子,或許兩年,或許一年——
他可以的。
但沉默了許久,魏璇還是泄了氣,聲音帶著沉重的顫動:“兒臣定會聽從教訓(xùn)……您放心!
讓母親懷揣著虛假的安心逝去,總歸好過讓她在最后的時刻還為自己出格的行為擔(dān)憂恐懼。
也怪他,太過無力。
“璇兒,我要去見你祖父了。”張美人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像是終于能擺脫纏繞于身的負(fù)重,神情絲毫不見驚恐,反而透著淡然:“你一定好好活下去!
渾身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不見,她精神飄忽著,周圍聳動的人群逐漸變成純白的光斑,繼而她熟悉的身影一個個從中浮現(xiàn)出來。
父親、母親、姐姐,都是年輕時候的模樣,他們衣著整齊毫發(fā)無損,遠(yuǎn)遠(yuǎn)朝她笑著,張開雙臂等待她的到來。
張美人的眸中呈現(xiàn)出一種宛如嬰孩般純真又清澈的神色,凝視著魏璇的臉,見到他點頭的那一刻,她緩緩地闔上了眼睛。
她要去找他們了。
“母親……”
魏璇怔在原地,雙目失神,斷斷續(xù)續(xù)地喘息著,手臂抱著張美人逐漸變冷的身體,許久都沒有動一下。
空氣里只有嗚咽的寒風(fēng),沒有人回應(yīng)他。
如同五雷轟頂,他渾身顫抖著,毫無血色的嘴唇翕動,突然感覺到一股子腥咸的液體從喉間涌出來。
驟然的噩耗,令心中所苦苦支撐的一切都轟然崩塌,他沒說出口的那些話,沒做完的那些事,此生,再也沒有機(jī)會告訴母親聽了。
“質(zhì)子殿下,”熟悉的聲音自不遠(yuǎn)處傳來,魏璇愕然抬起頭,手背在唇邊隨意一擦,看著一大片猩紅的血污不知所措。
“魏璇。”周旖錦又試探著走上前些,喚他的名字時,聲音哽咽了一下,不忍低頭看張美人毫無生氣的遺體,只能輕聲勸道:“張美人會得到厚葬,殿下隨本宮回去吧!
大火已被熄滅,天色也完全黑下去了,凄清的墻根下,星月都隱而不見,疾風(fēng)席卷著遠(yuǎn)方脆弱的樹林,發(fā)出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嘯。
魏璇仰起頭,又愣了許久,才緩緩起身,將張美人的遺體小心翼翼放到一旁太監(jiān)抬著的雪白擔(dān)架上,她骨骼輕的要命,如同那鴻毛般轉(zhuǎn)瞬即逝的命運。
魏璇目送著擔(dān)架離去,沉默著走到周旖錦身邊。唇角的血跡沿著鋒利的下頜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卻沒有理會。
天色已晚,消息通傳到養(yǎng)心殿,魏景只是淡然知會,冷宮里的妃子本就是無用的棄子,他照常睡了,一切讓周旖錦處理,未覺不妥。
大部分的宮人都留下來清理殘局,漆黑的宮道空無一人。兩側(cè)的高墻順著綿長的道路,如雁陣般迅速收攏,盡頭是一團(tuán)看不清輪廓的迷霧,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樣突如其來的橫禍,令所有人心情都低落到極點,周旖錦眉眼低垂,一路未乘轎輦,只是沉默著走在魏璇身邊。
幽靜冷僻的宮殿,連燈燭都沒有一盞,到處是枯枝敗葉,只聽見一聲聲沉重的腳步回蕩在夜里,連蟬鳴都不見。
不知走了多久,周旖錦腳底被冰涼的青石板路凍得有些發(fā)疼,漸漸落在了后頭。
她微微皺眉,一抬眼,目光正好對上轉(zhuǎn)回身看她的魏璇。
月光打亮了魏璇的側(cè)臉,半干涸的深紅色血液凝固在他下頜,他臉上的表情像是一種荒蕪的麻木,鬢邊的碎發(fā)與風(fēng)交纏著。
只是剎那間的對視,她被這目光怵得一驚。
那雙時常蘊(yùn)含著脈脈溫情的眸子,此刻翻騰著劇烈的痛楚與悲涼,像永無止境的夜,那底下徘徊的陰鷙與涼薄難以遮掩,凝霜成冰。
周旖錦嘴唇動了動,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可聲音到咽喉,卻覺得此刻一切都是蒼白無力。
魏璇已經(jīng)沉默著轉(zhuǎn)回身,站在原處等她,她加快腳步趕上來,聽見他低啞的聲音回響在耳邊,聲線帶著不解與顫抖:“娘娘,冷宮為何會突然走水?”
“本宮已經(jīng)派人去查了。”
魏璇半低著頭,劇烈的悲傷讓他感覺胃中一陣絞痛,皺眉下眉,又努力讓臉色顯得平靜,說道:“娘娘乘轎輦罷,不必同微臣一起。”
“無妨,鳳棲宮不遠(yuǎn)了!敝莒藉\努力扯出一抹笑,卻又覺得他故作無事,關(guān)心自己的模樣分外可憐,心頭莫名一陣酸疼。
她自小素來高高在上,安慰人的經(jīng)驗甚少,但此刻,卻格外生出一種難言的憐憫,發(fā)自本心,不摻雜任何利益的糾纏,想要給他關(guān)心,哪怕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寬慰。
“本宮同你一起走。”周旖錦柔聲道。
不知是不是恍惚,眼前魏璇蒼涼的目光似乎有微弱的緩和,他輕輕點了點頭。
二人并肩而行,她生惻隱,微抬起胳膊,想要牽起魏璇無力垂落在身畔的手。
指尖觸碰到他掌心的一瞬,魏璇下意識抽開了手。
周旖錦并不惱,抿著唇看向一邊,正要收回那伸了一半的手,二人的手背卻隨著不整齊的步伐忽然一觸,令她指尖微微蜷起來。
旋即,她還未來得及松開的手整個被魏璇溫暖的大手籠罩住。
他掌心因常年練兵而顯出微微粗糙的磨礪之感,炙熱的氣息透過相觸的肌膚不斷傳來。
周旖錦的心臟像是被猛地撞了一下,一陣難以言喻的愧疚之情順著手心的紋路攀緣而上,如同被麻痹了神經(jīng),令她無法從他臉上移開眼神。
她心里清楚,他真的很可憐。
宮里已是宵禁時分,兩旁隱有幾盞昏黃的絹燈,成列隨風(fēng)而動,如一條火舌蔓延到宮道的盡頭。
前方不遠(yuǎn)有幾個提燈引路的太監(jiān),柳綠及一眾下人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頭,中間空曠之處只有魏璇和周旖錦二人相伴而行,隊伍拉的很長,腳步聲整齊又靜默,四面只見人影憧憧。
二人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牽著手走了許久,直到靠近鳳棲宮的燈火璀璨,才默契地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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