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佛音
江淮城這地界,山多近水又靠海,一進秋日,滿河漁船往來。
烏篷船泛波上,依附于水面而建的瓦屋,青磚白墻好風光。
麥冬和麥芽坐在臨街的石階上,兩個黃瘦的孩童,頭發稀疏,臉上的神情凝重,兩雙烏黑的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那些漁船上卸下來的河鮮。
偶爾有賣飴糖的老丈走過,糖香氣讓他們兩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麥芽捂住咕咕直叫的肚子,她趴在自己的腿上,有氣無力地說:“麥冬,我好餓。”
自從阿姐病倒以后,他們將屋里能賣的物件全給賣了,可買來的湯藥吃了不見好,銀錢又所剩無幾。
他們兩個把能吃的給了阿姐,自己時常忍饑挨餓。麥芽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吃過一頓飽飯。餓的時候便往肚里灌些生水,也好讓它不要叫得那么歡。
本來想出來撿些菜葉子,什么都沒有撿著。
作為雙生子里的哥哥,麥冬沉默不語,他將目光望向遠處的碼頭,那里有船夫在卸貨,干上一日便能有一百文,只是人家不會要沒力氣的小孩。
他轉頭摸摸麥芽粗糙打結的頭發,老氣橫秋地說道:“我們回家去,鍋里還有桂嬸送來的一塊蒸餅,等會兒留些給阿姐,剩下的你吃。”
麥芽伸出自己的手,比劃了一下,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小聲說:“我肚子小,嘗點就飽了。”
多吃些,麥冬本想脫口而出的三個字,又被咽了下去,并未再開口。
縱使那蒸餅干硬無味,可只要想著,他們就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扶著墻角站起來,兩個孩子肩并肩走在回家的坊巷里。
邊上時不時有孩童嬉笑跑過,坐在巷子口做針線活,或是說嘴的婦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看兩人走過,都收起笑,眼神憐憫。
麥芽和麥冬自從爹娘死后,阿姐又臥病在床,對這樣的眼神早就見怪不怪。誰叫他們一家現在是東城巷里最落魄的人家,賊偷的來都得空著手走。
哪管他們以前在巷子里時叫人艷羨過的。
兩人挺直腰背低聲問好,便邁著虛浮的步伐,走到一間門都朽壞的屋子前,麥冬都不敢用力推,生怕它倒下去。
輕輕地拉開門,和麥芽一起進去,院子很大大,可空蕩蕩的只有一口井,和幾株枯得快要死掉的樹,大片藥田荒蕪。
“我們先去看看阿姐醒了沒?”
麥芽聲音很輕,腳步虛浮,說完徑直往邊上一間屋子里走去,窗戶半靠在墻上,木門板裂開。開門后就是床,旁的物件一樣都沒有。
還有一個女子躺在床上,從窗戶透進來的光能看清她蒼白發青的臉色,兩頰凹陷,頭發很長卻干枯開裂,瞧著像沒幾日活頭一般,連呼氣的起伏都沒有。
“麥冬,阿姐到現在都沒有醒,你說”
麥芽她滿臉害怕,聲音發抖,惶然又無措地望向麥冬,失去爹娘后,要是再沒了阿姐,這世道哪里有兩人的活路。
又想起了早逝的爹娘,她一時忍不住,眼淚滴在發白破舊的衣衫上,麥冬拍拍她的脊背,麥芽抱著他哭出聲。
晏桑枝是被兩人微弱的哭聲吵醒的,她昨夜睡不著吹了風,躺下便發起高熱,現在渾身酸軟無力倒也正常。
但她住的地方僻靜無人,何來的哭聲,晏桑枝心里疑惑,努力轉過頭往邊上看,只瞧了一眼,怔愣到眼珠子都沒動。
“許是我白日剛祭奠過他們,晚上就入夢來了。”
她喃喃自語,又不敢驚擾兩人,生怕這夢太過短暫。
哭到抽噎的麥芽緩口氣,反手抹把眼淚,瞧到晏桑枝醒了以后,連忙露出個笑來,踉蹌地撲到床前。
“阿姐,你可算醒了,肚子餓嗎?我和麥冬去把蒸餅熱了給你吃。”
聽見麥芽說話,她心下起疑,緩緩抬手去摸麥芽的臉,觸手溫熱粗糙,連屋子里的藥味也能聞見。
晏桑枝掐著自己的手,心跳劇烈,讓自己鎮定下來。打量著屋子,墻上有個燒出來的洞,很是顯眼,那是小時候她拿火燭燙的。
可這屋子明明早就垮在大雪里了,連點木屑都未曾留下。
似乎想了很多,腦子里一團亂麻,而后她搖搖頭,手抓住被褥,用干澀的嗓子問道:“爹娘可曾吃了?”
這話一說出口,麥冬和麥芽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愣在原地。
良久麥冬才開口,話語里帶了些小心翼翼,“阿姐,要不我去給你煎碗湯藥來?”
她再次搖頭,又問了一遍。
“爹娘已經走了有兩年了。”
門外有風吹過,窗戶猛地被關上,麥芽在此時才開口說話,哪怕很輕,晏桑枝還是聽得很清楚。
她腦子嗡嗡地響,出口時語氣平靜,“我這日子過糊涂了,腦子也不中用,連現在是什么年景都想不起來了。”
“是安平十年,江淮城才剛入秋。”
麥芽把自己知道的告訴她,目光擔憂。
安平十年?可現在不該是太初十三年嗎,江淮城她也從來沒有聽過。
晏桑枝越發覺得這真的是一場夢,她渾身無力,卻強撐著起來,伸出麻木的手,扯出一個笑說道:“你們兩個過來,讓阿姐瞧瞧。”
只瞧了一眼,幾欲落淚,怎么還是這般模樣,跟他們死在那年大雪的樣子竟相差無幾。
可若這是夢的話,為何不讓她回到爹娘還在的時候。
“我瞧著怎么跟七歲時一樣。”
晏桑枝的聲音又輕又細。
“阿姐,我們之前才過了七歲的生辰呢。”
麥芽聽了她的話,趕忙回話,心里只覺得莫名,阿姐看著他們的眼神好生怪異。
晏桑枝聽到這話,愣在那里。
竟回到了大雪來時的那年嗎?
她的心神難以平靜,想落淚,又想要大笑,只是在亂世摸爬滾打幾年后,已經習慣于麻木。
可稍喘口氣,涌上來一陣心慌,為何會來到這里?
江淮城,秋日,七歲。
晏桑枝想到這里,頭痛劇烈,心里砰砰直跳,猛地往后仰,心悸到無法呼氣。
“阿姐,阿姐!我給你叫大夫去。”
麥芽被唬了一跳,驚得撲在床邊,嘴里喊著,腳便要往外頭奔去。
晏桑枝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抓住她的手,搖頭,喘著粗氣道:“別去,我只是起得猛了,歇會兒就成。”
其實是老毛病又犯了,從爹娘死后便有的,憂思過重,悲則氣消。
她眼前朦朧模糊,躺在床上,腦子里閃過許多人的臉,而后是漫天大雪,白的雪,白的骨。
她恨極了雪。
緊緊蹙起眉頭,哪怕陷入夢里也呢喃道:“不要,不要。”
晏桑枝做了一個夢,她又夢到了十四歲那年,爹娘死在山洪里,作為長女哭到昏厥,也只能披麻戴孝,強打起精神處理后事。
后來心力交瘁病倒,靠鄰里接濟,姐弟三個才不至于餓死。
只是好景不長,等到晏桑枝重新振作起來后,那年天降數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雪,無數人的骸骨都埋在了白茫茫的雪中,里面就有麥冬和麥芽,那時他們只有七歲。
晏桑枝命大,熬了下來,失去雙親后又沒了弟妹,心存死志。可也是在這年的開春,遇到師父,教她做藥膳的手藝,教她如何在亂世里活下去。
但是后來,師父也死在一個雪天里。
她無法釋懷,明明晏家滿門行醫,數代下來不知救了多少百姓的命,竟沒有落得一個好下場。
或喪生于瘟疫,或死于山里采藥,亦或是早夭。
師父和她在亂世,在瘟疫時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可也不得善終。
夢里到最后,所有人的臉消散于茫茫風雪中。只剩她一個人蹣跚獨行,走了幾步,摔在雪堆上,晏桑枝俯趴在地上,手指深深陷到雪里,牙關緊咬。
她不服,她恨天道不公。
為何,為何積德行善,落得這般下場。
翻身仰躺雪地上,眼前四周俱是白蒼蒼的一片,連點旁的顏色也沒有。晏桑枝哂笑,揪起一團雪往遠處扔,扔的是她的怨氣。
數年難以消散的積怨。
不知過了多久,她累得閉起眼喘氣,聽見有道威嚴莊重的聲音落下,震動四方,“晏桑枝,景平國安城鎮人。晏家一門,數百年救萬余人,滿門功德,皆應于汝身。”
晏桑枝心神俱動,摸索著坐起身,她什么也看不見,卻絲毫不感到害怕。
聽見虛空之上,紙頁翻動,“而汝,于太初十年救下人命三十五條,太初十一年,一百余人,太初十二年,一百五十余人,太初十三年,三百余人。死于太初十三年。
功德滿身,界燈已開。”
“汝可有所求?”
“我、可、有、所、求?”
她一字一頓地重復,若是可以,她想回到有爹娘在的時候,可心里冥冥之中好似知道,回不去的。
腦中想起麥芽和麥冬,想到昏睡前他們所說的江淮城,思慮良久后,她聽見自己說道:
“我想留在江淮城,此世所念親緣俱在,平安喜樂,別無所求。”
虛空傳來一道佛音,“如汝所愿。”
晏桑枝于白光中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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