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葛粉羹
從明江草市回去后,晏桑枝喝了最后一次苦湯藥,苦得她胃口全無,正垂眉閉眼間,麥芽遞了一塊飴糖塞在她手里,安慰道:“阿姐吃。”
她接過含在嘴里,才有興致把買來的物件規(guī)整好,粗瓷大碗和筷子裝個半滿,調(diào)料只買了醬醋糖,鹽的話草市沒得賣,得去春灣販鹽的那里買。
幸得家里還有點,能吃幾日。
做衣她不會,手藝不好,布匹買了只能暫且擱置,要尋個嫂子幫忙。
還買了些菘菜,糧食沒買,牛車放不下,針頭線腦等小物買了一堆。
晏桑枝捶捶背,她起身把用草繩纏的豬油放到木盆里搓洗干凈,沾了不少的灰,她邊洗邊喊,“麥冬,把鍋刷一下。”
煉豬油,她好久沒做過了,人荒馬亂的,有點東西吃就不錯了,哪里吃得上葷油。
想了想才動手,豬板油切小塊,鍋里倒些水,起火熬油,有水油星不會迸濺,大火熬到雪白的肉逐漸透明,再到焦黃酥脆,撈出即可。
她找出個壇子,臟得不成,費勁洗凈擦干后,才用細(xì)紗布糊在壇口,一勺一勺將油倒下去,濾出油渣。等到明日豬油就會凝固雪白。
晏桑枝把熬出來的豬油渣撒點鹽拌勻,自己咽了咽口水,不能多吃,捏了一小塊嘗嘗,脆的在嘴里咯吱響,淡淡的鹽味。
她趕緊招呼,“麥芽,麥冬,過來嘗嘗,嘗一塊,不能多吃。”
一人手里捏了一塊,她把剩下的裝好,秋日寒涼,能放得久些。
麥芽嘴里塞著一塊豬油渣,頭上綁了新發(fā)繩,紅彤彤的喜慶,她人還是黃瘦,卻添了幾分可愛。
含糊不清地表示,“阿姐,我想去找阿花玩。”
晏桑枝隱約記得阿花是誰,小姑娘的臉在她的記憶里模糊不清,又不了解東城巷,沒有點頭,而是問道:“要不請她過來玩?”
麥芽搖搖頭,阿花要做很多的活,出不來,她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小聲地說:“阿姐,你能再給我一塊油渣嗎?我給阿花了就回來。”
“可以。”
麥芽小心地接過,蹦蹦跳跳跑出去,沒過多久揚起小臉回來。
晏桑枝默默看著,感慨能回來真好。轉(zhuǎn)頭系起圍布干活。
因明日請木工來做活,整個下午他們把家里打掃一遍,揚起的灰散滿整間屋子。
晏家很大,幾代才攢的這個宅院,除了數(shù)來間屋子外,還有以前留下來的藥房。
她覺得頗為可惜的是,藥柜被蟲蛀空了很多,要大修,前頭的長桌,桌腳朽壞,挨在柱子上才不至于倒下去。原先她爹娘時常會在這里給巷里的人家看病,每日都有很多人上門,如今荒敗至此。
呆坐在那里許久,她才起身,前世未曾把晏家撐起,連同這座宅院一起埋沒了,這世至少得有些長進。
晏桑枝沒有很遠(yuǎn)大的念頭,她只想過平靜的生活。
夜里吃完飯睡下,四下俱寂。她靠在墻上睡不著,白日時很正常,一到晚間便心悸,發(fā)冷汗,閉上眼睛全是那些逃不開的畫面。
抱膝看窗外風(fēng)聲搖曳,熬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下。
早起沒精神,熬了鍋粥墊肚子,想起今日要給大家看病,才強打起精神來去開門。
木門板吱呀吱呀地響,院墻外靠在那說嘴的人全停了嘴,循聲看去。
晏桑枝看那烏泱泱一片的人,大抵有三四十個,不知道是來看病的,還是來瞧熱鬧的。
“叔嬸今日不用去做活嗎?”
她無所謂人多人少,順嘴問了一句。
桂嬸是當(dāng)頭的,懷里抱著寶哥兒,吃了一日多的藕粥,現(xiàn)下靈動非常,都快抱不住他,就差在地上爬了。
“大家這不是瞧了我家寶哥兒吃了點,藥膳,對藥膳,就將好了。都想請阿梔你幫忙看看。”
桂嬸提起這檔子事,還是心有余悸,晚上都睡不好。回去時還被家里人一通說道,急得嘴里起泡,說話也沒甚力氣。
“原是如此,”晏桑枝點頭,她邊走邊道:“桂嬸,你的毛病我都不用瞧,心火太旺了,去藥館買些黃連,或是那個藕粥你也可以吃點,瀉心火的。”
這毛病得早醫(yī),久而久之要成心病。
桂嬸嘆口氣,撐起笑,“回去就去吃,被這事弄得糟心,也算是碰到了阿梔你,不然,”她哽咽,“不然我怕是得一頭撞死在墻上。嬸子雖沒多少家底,可只要阿梔你開口,借我都借來。”
圍觀的眾人屏氣,聽她如何說,若是要價太高,那掏空家底也看不起。還不如回去喝方藥。
晏桑枝甩甩手腕準(zhǔn)備看診,聞言納悶,“何至于去借,前日我又沒花什么,藕和糯米也是嬸子自家拿的。不過出些力而已,若真要算錢,那才生分。”
但她也不是做善事,話鋒一轉(zhuǎn),“要是找我看病做藥膳,就得算得明白些。有的叔嬸也知曉,前些日子我生了場病,花了不少銀錢,真算是把家底給掏空。”
言外之意就是,免費的做不到,自己吃飯都成問題。
有人便問,“嬸子也不說那旁的話,只想問問看病得花多少銀錢?”
這才是他們今日最關(guān)心的問題。
“病也分難易,若是小病的話,給個幾文或是拿些菜蔬物件來抵都成,就跟我爹娘在時一樣。難治的,用的料要好,也需花不少工夫治,要價得高上一些,諸如五錢或是一貫。”
晏桑枝坐到石凳上,心平氣和與他們一字一句說清楚。雖都是相熟的友鄰,可該明明白白說的時候就不能含糊。
大家還有些許疑問,諸如是所有的病都能瞧嗎?藥膳的東西自備,還是一起算在藥錢里?看不好又當(dāng)如何?
她挨個回答完了,眼下全然沒有東西備下,只能請他們自帶。她就賺個工夫錢,幾文就成,一步一步來。
“來,讓我看看寶哥兒好得怎么樣了,”晏桑枝把寶哥兒從桂嬸懷里抱到石凳上,請他坐好,沒有枕凳把脈都不好把,細(xì)細(xì)把完后,寶哥兒吭哧吭哧爬回去。
“沒什么太大的問題,沒有妄行,再喝三日的藕粥便大好了。切記這段日子別給他吃辛辣、蘿卜等物。”
桂嬸忙點頭應(yīng)下,她昨日回去還把姜全給送人了,眼不見心不煩。
知曉晏桑枝不會要藥錢,她想了許久,這么大個人情該怎么報答都不夠,但她家也沒什么可以給的,站起來前還是脫口而出,“阿梔,你的恩德嬸子忘不了。我也不知道能給什么。暫且只能先謝過你了。等我過兩日再提著東西過來。”
“桂嬸,不用整這些虛禮。”
晏桑枝搖搖頭,沒說要。
“那就這么說定了。”
桂嬸就當(dāng)沒聽見,自己抱著寶哥兒混在人群里瞧熱鬧。
等桂嬸起身后,有個嬸子趕緊走過來,將手腕放好,問道:“阿梔你給我瞧瞧,我該吃些什么,最近身子不太爽利。”
“什么都不用吃,嬸子你這是累的,歇歇就成。”
那嬸子也是個快人快語的,她撓撓頭,“我說怎么躺會便好些了。”
大部分的人都是些小病,晏桑枝只告訴他們熬點小麥粥或是吃點旁的東西補補,反而將目光移到人群里的曹木工身上。
他扶著一個目光渙散的女子,手腳直愣愣放在邊上,瞧著呆滯。
她招招手,“木工阿叔,你把人牽過來讓我看看。”
“哎。”
昨日曹木工還以為是小娃說笑,是家里有人行醫(yī),起早過來就看這府門前站了許多人,又看她一一把病癥給說出來,心下折服。
在大家明晃晃的眼神里,他把自家婆娘小心攙扶到椅凳上坐好,小心賠笑道:“我家婆娘這個手不太能動,小娘子你別介意。”
晏桑枝應(yīng)了一聲,手搭在上面,脈于浮細(xì)浮緊間跳動,心脾風(fēng)熱,應(yīng)當(dāng)是中風(fēng),未癱便不算太過嚴(yán)重。
“中風(fēng)了,之前可曾受過冷氣或是氣極過盛?”
她說的平靜,邊上看的人恨不得將耳朵支起來聽,曹木工欲言又止,看著不能言語的曹氏,怕再讓她受刺激,支吾道:“之前大驚過,這能醫(yī)嗎?”
去的醫(yī)館說是能醫(yī),針灸配方藥,還得請名醫(yī)來,藥價十貫起。他想醫(yī),可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銀錢來。今日倒是瞎貓撞上運了。
晏桑枝知曉很多種治中風(fēng)的方子,思慮著用哪些好,她琢磨著道:“能治,也不算難治。得要荊芥穗、淡豆豉和葛粉。”
看熱鬧的總算找到個自己有的,忙說:“葛粉我家里有,便宜點賣與你。”
“淡豆豉我有。”
不到片刻,東西竟給湊齊了,還忙跑著去拿過來的。曹木工如何感謝都不知道,誰知道那幾人卻說:“我們這是想看阿梔做藥膳呢。”
晏桑枝不得其解,做藥膳的有什么好看的。她拿著東西低下頭篩揀,荊芥穗發(fā)黃發(fā)爛霉變的全給挑出來,葛粉還要細(xì)篩過。
看得邊上的大娘咋舌,“竟這般費勁。”
爐子有麥冬幫忙燒,他燒火還不錯,看點火看得牢牢的,說大火便不小火,火熄了一點就立馬塞根柴。
荊芥穗很苦,做藥膳時,需得在豆豉湯中反復(fù)煮沸五六遍才成,剔除苦味,沾染咸味方可過濾出汁水。
她取出葛根粉,把滾燙的汁水倒在粉中,等了會兒,忍著痛把粉給揉成光滑的粉團,靜置半個時辰左右,切成面條。
爐子里的熱湯沸騰起泡,葛根面才不慌不忙下鍋,她做得多,面能吃一日。
葛粉做的面很有筋道,不會煮到爛糊,十分細(xì)膩爽滑,只用筷子夾出來時垂感便能得知,有股淡豆豉的香和荊芥穗的苦氣。
有人咽了咽口水,聲音太大,引得旁人看過來,他給自己找補,“我就是看這面不錯,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治中風(fēng)。”
誰家的中風(fēng)也不是幾碗面能治好的。
晏桑枝把葛粉羹遞給曹木工,叮囑道:“這病雖不算難治,卻還是要靜心養(yǎng)著,面得吃上半個月,其余的東西不要吃,解了藥性或是相沖,那就不好治了。”
曹木工連忙點頭。
看別人吃飯沒意思,倒把他們饞得不成,誰能知道藥膳是這般的。李家老太太抖著身子問道:“阿梔,你每日都開門看病嗎?”
“早上看,晌午后有事便不看。家里的藥房還未修葺好,物件欠缺,每日也只能幫著大家看看頭疼腦熱。只要來找我,能治都幫著治。”
縱使這里有些人油嘴滑舌,貪小便宜,可對她好就得認(rèn)。
至于藥房的事,曹木工拍著胸脯表示,“我一定給小娘子做得又快又好。”
他看著自家婆娘能吞咽面了,心里高興,感激之情難以言表,恨不得立馬去做活。
吃完面后,誰也沒看見曹氏僵直的手指輕微彎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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