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沉睡不醒
三人時常華庭里席地而坐，對著案上一爐新調(diào)好的香，靜靜地品上一整日，其間無人言語，待香燃盡，奉香會睜開眼來，問他們的看法，然后回去重新調(diào)配，第二日，案上又是一爐新屑。
奉香說，留在他身邊，學會調(diào)香是本分，于是，連人形都還未來得及修成的迷蝶，要先學習調(diào)香。于是，每日華庭里的三人對坐變成了三人一蝶，相顧無言，唯有暗香。
迷蝶覺得，這樣的日子，很不錯。
每日燃起的香，氣味都不同，可是卻始終未曾有一味香能讓奉香真正滿意，所以追求完美的他日日調(diào)香，杳無盡頭。
迷蝶曾問奉香他心中完美的香究竟是什么樣子，奉香搖頭說不知，只是覺得每味香都差了那么一點東西，可是究竟差的是什么，他至今仍未參透。
他常說，調(diào)香，猶如參佛，貪嗔癡一日留存，大徹大悟便是奢望，參不透因果，不能立地成佛，而讀不懂每一味香料的心，便永遠也調(diào)不出完美的香。而他奉香，離了悟還有很遠。
一日焚香完畢，酥油和青燈告退，獨剩奉香和迷蝶于華庭，奉香難得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端坐案前，而是隨意倒在花叢中，一手支頭，看著亭外數(shù)里繁花，煙霧繚繞間，不見彼岸，而他眉間，有團陰云。
迷蝶飛落于他的肩頭，看著那團陰云，覺得一向晴好的天庭，忽然間陰沉了。
“奉香，你不開心？”
奉香摘下一枝彼岸花，輕嗅著：“我沒有不開心，只是有些疲憊了�！�
迷蝶看著他手中的話，忽道：“我在人間的時候常聽人說，陰間的奈何岸邊開滿了花朵，名叫彼岸花，這種花朵靠吸食陰氣存活，怎么能在天庭開放？”
奉香閉起眼睛，仿佛在回想一個異常久遠的故事，他入夢良久，才終于道：“讓我想想，很久以前，大約是三千年前，我去了趟陰間，看到彼岸花在奈河旁開遍，便移了一株回到天庭，種在這座華庭之外，原本只是碰碰運氣，沒想到離開陰間，彼岸花竟也能開得如此繁盛，三千年來，將華庭周圍盡數(shù)開遍，它長勢喜人，連我也不能阻止�！�
“你為何會去陰間？”迷蝶好奇地問。
奉香睜開眼來，眼角有些濕潤：“是啊，我為何會去陰間呢？不好意思，我記不起來了，我在天庭生活了這么久，需要記的事情太多，而去陰曹地府的那一件，微不足道�！�
“明明是你小氣，不愿意說。”迷蝶向他撒嬌。
奉香眼波流轉(zhuǎn)：“那我好好想想，若有一天想起，會告訴你�！�
迷蝶環(huán)顧著四周連綿的花朵，又問：“奉香，這么多彼岸花，為何總不見你用來調(diào)香？你上次為我調(diào)的那味迷蝶，加了彼岸花，味道很好。”
“傻丫頭，彼岸花的味道太過濃郁，不是每一味香都適合的。這世上最配得上彼岸花的香屑，我只調(diào)出來了一味，便是迷蝶，或許從今往后，不會再有�！�
迷蝶的心再次砰然一動，她覺得，奉香是在告訴自己，迷蝶是與眾不同的，她覺得，奉香所指，不是香屑，是自己。
都是她覺得。
總之，奉香的話很容易讓迷蝶沉醉，如瑤池的玉液瓊漿，只聞一聞，便能大醉三日，沉睡不醒。
而奉香第一次酒醉，正是因為飲了瑤池的玉液瓊漿。
凡事都有因緣，迷蝶酒醉的因緣，在奉香。
那一日佛祖講經(jīng)，召了奉香前去，奉香帶著自己的兩名弟子，并上迷蝶，一行人來至九重殿，佛祖端坐于蓮花，殿上坐滿了神仙，肅穆而鄭重。
奉香在佛祖蓮花座側(cè)面的案幾前坐下，酥油和青燈并立兩旁，毫不起眼的迷蝶，落于奉香肩上，偷偷打量著佛祖，只看到了長長墜肩的耳垂，始終微閉的眼角弧度上揚，有笑意。
佛祖輕輕頷首，奉香伸出那只纏了沉香木佛珠的手，酥油立刻上前，將奉香常用的白瓷香爐放置于案幾上，揭開爐蓋，為奉香遞上了一柄銀匙，青燈則平端托盤放于奉香眼前，各種香料陳列其上，奉香淡掃了一眼，轉(zhuǎn)動手腕，舀了幾樣香屑，丟入香爐。他這一串動作行云流水，迷蝶只輕眨了眨眼，香爐的蓋子便已闔上，眾仙皆踮足觀望，不知這位受盡佛祖恩寵的焚香侍者今日調(diào)出的香是何種味道。
奉香揚手，青煙升起，蔓延大殿，卻沒有絲毫味道。
眾人詫異，以為是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面面相覷間，看向佛祖，連佛祖也皺起了眉。
有了私語聲。
迷蝶急了，素來穩(wěn)重的奉香，竟出了差錯，而且還是在佛祖面前，如何是好？
奉香只是微笑，抬手，掐斷青煙，這一爐香便算燃盡了。
私語聲變成了喧嘩。
連佛祖也睜開了眼睛，看著奉香，良久不語。
倏爾，眾仙的聲音都消了，靜得令人心驚的九重殿上，飄來香氣，處處皆有，處處濃郁，處處遍尋不到，因為，這香燃自他們的心。
原來，方才香爐中燃起的香屑，只是引，而真正的香，源自眾仙心中，眾仙聞見的，是放下執(zhí)著，是大徹大悟，是無間極樂。
“這一味香，名喚‘了悟’。”奉香的聲音飄于大殿，眉眼淡定從容，一字一句，敲擊人心。那一刻，迷蝶覺得他是神。
佛祖滿意地點頭：“看來你是放下了�！�
之后，在了悟的澄澈香氣里，佛祖連講了三天三夜的經(jīng)，無人疲倦。
再回到華庭，天色已晚，遣了酥油和青燈，奉香躺于花中，揚手，桌上現(xiàn)出了一壺酒，兩只精致玉杯。
“奉香，我從未見你飲過酒�！泵缘渖纤募珙^。
“我今日開心�！狈钕愕难壑杏行σ�。
“是因為那味‘了悟’？”迷蝶覺得，今日調(diào)香的他，豪氣萬丈。
奉香搖頭：“不是。”
“那是為何？”
奉香抬手輕輕拂過迷蝶的白色翅膀：“因為你�！�
“因為我？”迷蝶又在心中羞紅了臉：“我怎么了？”
奉香笑得眼睛彎成了一道線，如人間枝頭的新月：“你明日便知道了。”
他將酒杯斟滿，仰頭一飲而盡，他喝酒的動作，一如調(diào)香，行云流水，舉手投足間，是仙風道骨。
“這是瑤池的玉液瓊漿，要嘗嘗嗎？”奉香抬起了酒杯，邀請迷蝶。
迷蝶小心翼翼地落上杯沿，酒香熏得她搖搖欲墜，奉香的眼眸盡在咫尺，迷蝶看看他，忽而來了勇氣，扎進酒中，猛灌了幾口。
幾乎是同時，她醉了。
奉香的笑聲從酒杯上方飄來，迷蝶睜著醉眼，漂浮于瓊漿之上，已是飛不起來了。奉香輕輕拈住她的翅膀，將她從酒水中撈了出來。
他二人臥于彼岸花從中，周圍云霧已散，星辰繁密，銀河掛于不遠處，比亭外蜿蜒的清流還要明澈，但是，始終不及奉香的眼眸。
迷蝶趴在奉香的胸口，聽著他心臟的跳動，聲如擂鼓，這是第一次，迷蝶從奉香的心中聽到了一種感情，叫做肆無忌憚。
“迷蝶，成了仙后，你要做什么？”奉香的聲音極輕，可是，很好聽。
“陪著你。”迷蝶脫口而出，恍覺不對，又加了一句：“調(diào)香�！�
“仙人長生不死，永無盡頭的生命里，陪我調(diào)香，不覺枯燥？”
迷蝶反問：“你可曾覺得枯燥？”
奉香輕瞇了眼，仔細回想：“好像……不曾覺得�！�
“那就是了�！泵缘┛┬χ骸跋矚g的事情，怎會覺得枯燥。”
奉香笑了：“那好，我記得你今晚說過的話。”
之后便是大醉。
醉了幾日，迷蝶已不記得了，只知道再次醒來時，他們?nèi)栽谌A庭，彼岸花又長得茂盛了些，將他們遮了個嚴嚴實實。
帶著宿醉后的頭痛，迷蝶微微支起身子，如瀑般的黑發(fā)自她肩頭滑落，令她驚呼。
她竟修成了人形。
身上覺得微涼，她低頭看去，竟不著寸履，而身下壓著的，是還未蘇醒的奉香。
第一反應是躲起來，可是一雙大手又將她圧回了胸前，奉香輕輕撫摸著迷蝶鎖骨上的白色蝴蝶，醉眼迷離。
“你這樣……很美�！彼曇羿硢�。
“我……”迷蝶正要說話，唇便被他堵上，如蜻蜓點水般滑過，迷蝶便軟軟地栽回了他的懷抱。
“五百年修成人形，我為你十年做到，可還滿意？”奉香的手指滑過她光滑的背脊。
“為何會這么快？”迷蝶驚訝于自己修仙的神速。
“因為你日日聞了我焚的香。”奉香漫不經(jīng)心，道出因緣。
臉上濕潤，有淚水滑過，滴在奉香的脖子上，有暗香浮動。原來奉香的身體竟是眾香皈依的所在，還是一只小小的蝴蝶時，迷蝶不曾聞到。
奉香輕輕吻著她鎖骨上的白色蝴蝶，呢喃著：“迷蝶，記住你說過的話，我在一世，你陪我一世�！�
“好�！泵缘榈亻]上了眼睛：“你在一世，我陪一世�！�
時至今日，回想起當年那場蛻變，迷蝶的眼中仍會閃爍出光芒，她的蛻變是一場盛宴，有彼岸花鋪地，焚香侍者相迎，九重宮闕見證，哪個神仙都沒有她這樣的好福氣。
可是，好福氣是一回事，好運氣又是另一回事。�？偸呛偷溝嘁赖模溇烤箷粫䜩恚谶\氣。
這是時過境遷后，迷蝶終于明白過來的一個道理。
迷蝶和奉香的逍遙日子如細水般長流不絕，流過了百年，百年之后，迷蝶終于得道成仙。
玉皇大帝親自為她封了號，封號的那一天，仍是在九重殿上，眾仙云集，奉香領(lǐng)了迷蝶走上大殿，一路行來，步步生香。
眾仙不約而同發(fā)出一聲驚嘆，迷蝶以為，他們是在贊嘆自己的容顏。
她猜對了一半，眾仙是在驚嘆她的容顏，也是在詫異她的容顏。
她看到佛祖臉上的笑容消失，走到奉香面前，搖了搖頭：“我以為你放下了，不想你卻陷得更深，執(zhí)迷不悟，必嘗苦果�！�
奉香只是微笑，不語，這時的他，更像佛祖。
迷蝶封號的儀式行得匆忙，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她成了蝶仙，眾仙紛紛上前道喜，眉眼帶笑，笑容里沒有喜悅。
一炷香后，九重殿上空空蕩蕩。
“他們看我的眼神，好像很傷心�！泵缘X得很掃興。
“那是因為你跟在我的身邊�！狈钕愫孟裨缌系綍侨绱恕�
“在你身邊不好么？”迷蝶總是無法理解奉香隱晦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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