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筆生也戲謔地打量著這只百靈鳥，它眼部長了一圈白色的絨毛，直延伸到了脖頸處，如同女子精心畫好的眉，襯得一雙眼睛愈加明亮。見妙筆生也在看它，百靈鳥越發歡快了，不停地拍打著翅膀，褐白相間的羽毛隨著它的振翅輕巧舞動，如同穿了盛裝的舞姬，在妙筆生手中翩翩起舞，舞出了絕代風華。

　　妙筆生對這只極通靈性的百靈鳥甚是喜歡，忍不住逗它玩耍，百靈鳥在他指尖蹦蹦跳跳，嘴里歡叫個不停，竟是片刻都不肯停歇，那調皮模樣惹得妙筆生發出一連串爽朗的笑聲來。自師父去世后，妙筆生四處游歷，將如畫江山看了個遍，遇到的人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也不少，但像現在這樣毫無拘束地放聲大笑卻是寥寥可數的，妙筆生覺得自己許久都沒有如此輕松過了。

　　大好河山看遍，胸中溝壑萬千，都不如天地間放聲一笑，萬千豪情于笑意間盡吐，管它世事浮沉，紛紛擾擾，笑傲間千愁便盡解了。

　　妙筆生撫摸著百靈鳥的絨毛，笑道：“你我相逢即是有緣，我叫妙筆生，你可記住了？”

　　他話音剛落，百靈鳥便乖巧地點了點頭，像是聽懂了似的，妙筆生異常欣喜，竟萌生出了要帶著它一同上路的想法。

　　正當他想邀請百靈鳥同他一起回去的時候，樹林間突然傳出一陣騷動，妙筆生循聲望去，幾只鳥兒相互追逐飛出，在妙筆生頭頂盤旋不去。妙筆生定睛一看，竟都是百靈鳥，看來應該是一個族群里的，妙筆生手中的百靈鳥見自己的家人來了，沖天空叫喚了幾聲，空中的鳥兒便拍打著翅膀邀它回家。小百靈鳥看看自己的家人，又看看妙筆生，猶豫不定，不知是該飛走還是該留下，思考了半天，它終于還是依依不舍地輕輕啄了啄妙筆生的指尖，振翅飛上了天空，和自己的家人一起追逐嬉戲，越飛越遠，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妙筆生的視線里。

　　妙筆生無奈笑笑，世間萬物，各自有各自的歸屬，百靈鳥是，他妙筆生亦是。他和百靈鳥狹路相逢，有過一場短暫的相聚，但終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如今，百靈鳥回去了，他妙筆生也是時候該上路了。

　　穿過這片樹林，便是一條寬闊大道，直通向一座恢宏的城，站在城墻下的妙筆生矮小得如同一只螞蟻，他抬頭瞇著眼望去，春熙城三個大字在日光下敞開了懷抱，迎接著天南地北四方來客。城門口車馬絡繹不絕，來往行人進進出出，竟是從未間斷過，單看城門口不息的人流便可以想象得出春熙城中是個多么繁華熱鬧的地方。

　　妙筆生到過不少地方，身邊也從不缺少熱鬧，但是，每次遇見熱鬧，他都只是個旁觀者，熱鬧是別人的，從來與他無關。而這一次，他之所以選擇來到春熙城，就是要讓這股熱鬧的洪流將他吞沒，他毅然決然想要投身進去，畢竟孤獨是冷清的，他冷清了許久，早已膩煩了。

　　妙筆生緊了緊身上的包袱，大踏步朝城中走去。從今往后，這個叫做春熙城的地方，便是他的家了。

　　悅己齋位于春熙城中最繁華熱鬧的地段，是一家制鏡鋪子，老板娘名叫蘇媚娘，最是熱情好客，尤其是男客，只是可惜了，來她這里買鏡子的盡是些姑娘，男人寥寥無幾。她仔細數過了，自她開張以來，多少年過去了，來過她店里的只有三個男人，一個是個三歲大的小男孩，被娘親牽著來買鏡子，一個是金千邑那混小子，要買照不見瑕疵的鏡子哄姑娘長樂開心，還有一個，現下正站在她的店門口，還未曾進來。

　　蘇媚娘懶懶地倚在柜臺上，舉著面新制好的鏡子細細端詳著自己的臉，今日的妝似乎畫得淡了些，顯得很沒精神，一雙她引以為傲的丹鳳眼也不如往常那般神采飛揚了，還有頰邊的胭脂，也調得淡了些，看不出來紅暈，蒼白倒是有一些，蘇媚娘越看越失望，嘆了口氣，招呼一旁的小丫環過來：“唉，孿鏡，快過來替我瞧瞧，我今兒這妝容是不是淡了些，我怎么越瞧越不順眼，真真煩死了！”

　　“第一美人兒蘇媚娘竟嫌自己的妝容不夠美，要叫全天下的普通女子聽見了，豈不是要羞得不敢出門見人了？”

　　朗笑聲從門口傳來，蘇媚娘激動地將鏡子扔到一旁，向外看去，果然，妙筆生正站在悅己齋的門口，笑看著她。

　　蘇媚娘覺得自己的心狂跳了起來，這個男人，隔了萬水千山風塵仆仆而來，她記得妙筆生臨走時曾許諾過，等他有一天賞便天下美景，百花開遍他便回來，如今，她數著百花開了一遍又一遍，幾個年頭過去，這個男人終于回來了，他趕來赴他們的一面之緣，這分他記掛在心頭的珍重讓蘇媚娘不由得欣喜異常。

　　“鬼爪子，我還以為你在外面把心給玩兒野了，再不愿回來了！”蘇媚娘嗔怪道。

　　“我答應你要回來的，怎敢食言？”妙筆生將包袱隨手扔在桌上，靠上柜臺，抓起蘇媚娘扔下的鏡子翻來覆去瞧了瞧，問：“新制的？”

　　“是啊，”蘇媚娘一把把鏡子奪了回來：“制失敗了，早晚要摔了的。”

　　妙筆生不解：“我看挺好啊，為什么要摔了它？”

　　蘇媚娘白了他一眼：“瞧瞧你那眼神兒，這鏡子都把人照丑了，自然要摔了的！”

　　妙筆生甚是無奈，連連搖頭：“媚娘啊媚娘，讓我怎么說你，你已經是最美的人兒了，怎么還不滿意？”

　　孿鏡在一旁聽著他二人的對話，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先生有所不知呢，自先生走后，姐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成日里沒精打采，一煩悶就照鏡子，照完鏡子就更加煩悶，孿鏡都已經習慣了呢！”

　　“死丫頭，”蘇媚娘橫她一眼，罵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我讓你制的那面鏡子你制了多久？到時間趕不出工來，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孿鏡挨了罵，偷偷沖妙筆生吐了吐舌頭，跑到一邊干活去了。妙筆生饒有興味地看著蘇媚娘，不住搖頭：“可惜了可惜，媚娘你這副急脾氣什么時候能改改，動不動就對人發火，哪有點美人的樣子！”

　　蘇媚娘順手抓起鏡子向妙筆生砸去：“鬼爪子，你敢再說老娘，信不信老娘立刻把你趕出門去？”

　　妙筆生不住求饒：“好好好，我不說了還不成么，還真發起火來了！”

　　蘇媚娘不再理會他，起身繞出了柜臺，對正在干活的孿鏡吩咐道：“孿鏡，我跟這鬼爪子出去一趟，你好好招呼店里的生意，別想著偷懶，若被我發現了，罰你再多制十面鏡子出來！”

　　孿鏡聽說會被罰，嚇得不住點頭，越發賣命趕工。蘇媚娘見自己的震懾起了作用，異常滿意，沖妙筆生得意地揚了揚頭，道：“隨我來！”

　　“去哪兒？”妙筆生問。

　　“哪兒那么多廢話，”蘇媚娘甚是不耐煩：“隨我來了便知道了。”

　　妙筆生無奈，只得拿了包袱，隨蘇媚娘一同走出了悅己齋。

　　蘇媚娘帶著妙筆生在春熙城中兜兜轉轉，來到一處僻靜的小巷子里。巷子中只四間古樸的小宅子，相對而立，四間宅子分別掛了落梅，沁竹，猗蘭，弄菊四塊牌匾，大門與牌匾相對應，雕了梅蘭竹菊四君子，其形象之生動宛如在眼前生長，妙筆生知道，這是他的手筆。

　　“這門上的花紋是我拿著你的畫請工匠依樣雕的，雖雕不出你筆下的風骨，但還算有些像模像樣，你看著可還喜歡？”

　　“喜歡！當然喜歡！”妙筆生欣喜地問道：“這是你新置辦的宅子？”

　　蘇媚娘言笑晏晏：“是，不過是替你置辦的宅子！”

　　“你說什么？”妙筆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蘇媚娘指著這四間古樸的小宅，一字一句道：“妙筆生，這里是你的家！”

　　蘇媚娘給妙筆生找的這處宅子很是僻靜雅致，妙筆生最喜歡其中的猗蘭苑，便在里面住了下來，剩下三間宅子暫時空著。蘇媚娘嫌妙筆生一人住著太顯孤單冷清了些，便自作主張給他雇了些使喚下人來，自己有事沒事隔三差五總會來妙筆生這里坐坐，看妙筆生作畫，時不時和他聊上兩句，覺得這樣的日子過得愜意得很，再不整日愁眉苦臉地對著鏡子唉聲嘆氣了。

　　妙筆生在蘇媚娘面前雖談笑自如，但一人獨處的時候卻總是愁眉不展。自師父離世后，他便天南海北云游四方，名山大川被他游了個遍，胸中有溝壑，筆底便自成煙霞，他的畫藝一日比一日精進，他本以為照此速度，不出三年便可以超過師傅了，可哪知他的畫藝在達到一定高度后忽然停滯不前了，無論他怎樣努力，仍是無法精進，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是江郎才盡了。這種狀態持續了整整一年，他甚是無奈，決定停止游歷，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希望能在平靜的生活中磨練得心如止水，畫藝得以更上一層樓。

　　萬千城池，他選擇了春熙城，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本想找個僻靜地方的，卻陰錯陽差選了個全天下最熱鬧的地方，或許他內心是祈盼熱鬧的罷。

　　妙筆生擱了筆，看著紙上畫了一半的百靈鳥，心中甚煩，將畫紙揉作一團一把仍在了地上。還是不對，總覺得缺了點什么，那天在林中見到的百靈鳥的影子近幾日總在自己的眼前飛來飛去，他很想將它畫下來，可是每每提筆，畫出來的百靈鳥總是木木訥訥，絲毫沒有當初所見的神韻。妙筆生從未感到如此挫敗，他很是氣餒，竟再也不想作畫了。

　　“喲！這是怎么了？畫好的畫兒怎么都給扔了？”

　　蘇媚娘將滿地廢紙撿起，一張一張展開來看：“這不是畫得挺好的么，你若不要了，還不如送給我，為何扔了？”

　　妙筆生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畫，不耐煩地道：“拿來拿來！你懂什么，畫得一點也不像，還不如扔了！”

　　蘇媚娘笑了：“你是鬼手畫圣，生花妙筆，把一只百靈鳥畫得活靈活現的，如何不像了？”

　　生花妙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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