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冰蠶內的魂魄
張良急道:“若能與晚照朝夕相伴,即使花掉全部家當我也甘愿的。”
百舌君搖了搖頭,說:“我不要你任何錢財。”
張良詫異了:“那你要什么?”
百舌君笑了,注視著香爐內最后一縷煙消散在空氣中,悠悠地道:“用你一年的壽換晚照一年的朝夕相伴,如何?”
一年的時間?張良心想,不過彈指一揮,他還有幾十年的壽命可用,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何妨,若他幾十年漫長難捱的生命中有一年是與心愛之人共同度過的,豈不勝過孤單寂寥的日子許多?想到這里,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百舌君站起身來,往香爐里重又添置了一盤香,道:“你我一言九鼎,是再不能反悔了,你好好睡上一覺,待你明日醒來,我兌現我的承諾。”
他沖張良神秘一笑,轉身出了房間,清淡的香氣掠過張良的鼻尖,令他頓覺疲乏。他闔了眼,頭腦昏昏沉沉,總覺得是要回家了,或許……他原本就是在家里的,那個叫百舌君的男子不過是他的一場夢,醒來之后什么都不會有變化,他還是他,他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陷入了沉沉的睡夢中。
次日,張良是被從窗戶照進來的刺眼的眼光攪醒的,他極不情愿地睜開眼,果不出所料,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沒有百舌小館精致的房間,亦沒有叫做百舌君的神秘男子,他還是他,他是張良,北市街口賣字畫的窮書生。
想起昨兒晚上的夢來,他自嘲地笑了,著實有趣,他竟會想出這種奇幻故事來,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他伸了個懶腰,從床上起身,想到桌前倒杯水喝,卻在沒走幾步路的時候忽地愣住了。
窗前的臺子上,不知何時多了副鏡奩,一女子正對著鏡子梳頭,見他醒了,便沖鏡中他的影像淺淺一笑。
卻是晚照。
待你明日醒來,我兌現我的承諾。
百舌君的聲音在張良耳畔響起,如同正在敘說一個久遠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有他,有晚照,還有一個叫做百舌君的不知是否真的存在于世間的神秘男子。
原來,他真有遂人愿的本事。張良喃喃道……
不知那個叫張良的窮書生如今怎樣?百舌君越想越心煩意亂,只恨找不來把大鎖把思緒鎖了,再也不能胡思亂想。原本是乘涼,卻覺得比先前愈發燥熱,他索性棄了蒲扇,躲回了屋去。
直到關上了門,將喧天的蟬鳴聲重重鎖在了屋外,百舌君才覺得瞬間清靜了,先前出的汗漸漸淡下去,人也不煩躁了。他兀自沉思了會兒,徑直走到床前,在床沿雕著的梅花中順數至第五朵,輕輕一按,只聽“啪嗒”一聲,簾幕遮掩處的墻壁上,現出一人高的暗格來,百舌君跳上床去,掀開簾幕走進了暗格中,門便在他身后掩了,一切復又回歸原位,房間里靜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百舌君沿了臺階向下行去,四下漆黑一片,他卻駕輕就熟,如行走在敞亮的室外,想來這條路他已不知走過多少次了。這條甬道很長,直通往地下,在浣碧軒的正下方,砌出了一個密室,這也是百靈兒特意將他安排在這里住下的原因,他有些秘密,只能遮遮掩掩地埋藏于地下,短時間內是不能得見天日的。
甬道的盡頭,被一面巨大的石墻攔住了去路,石墻上雕著一對龍鳳,搖首擺尾,如欲騰飛,傳神逼真,宛如活物。龍鳳皆體態豐盈,浮雕于墻上,唯有那對龍眼異常突起,襯得巨龍的面龐愈加猙獰。那對眼睛好像是活的,無論站在哪個位置,都可以感到龍眼在直勾勾地注視著你,它威嚴的姿態令人瞬間覺得面前的這塊領地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若是膽小的人站在這里,恐怕就要被嚇破膽了罷。
百舌君走到石墻前,抬手將兩只龍眼相對各轉了一圈,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石墻裂成了兩半,龍鳳一左一右向兩邊退去,露出一間石室來,石墻背后隱藏著的一室燈火流瀉而出,瞬間映亮了整條甬道。
這是一間同浣碧軒同樣大小的房間,四面的墻上掛著數盞琉璃宮燈,襯得原本冰冷的石室里暖意融融。房間中央擺了張大圓桌,桌子上沒有任何茶具,只放了盞油燈,火光微弱得很,好幾次都似要熄了,卻又頑強地燃了下去,百舌君走上前去仔細挑了挑燈芯,火苗便大了起來,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映于墻上,如一幅存在了千年的壁畫,呼吸著經年日久的滄桑與寂寥。
而就在他的影子里,坐著一個女子。
百舌君回轉過身來,沖女子深深一笑,挨著她坐了下來。
“久兒,外面已經入了夏了,百舌小館的樹多,蟬兒總沒完沒了地叫,攪得人心煩意亂,心事都想不成了,還是你這里好,安靜,總沒有礙眼的人來打擾。”他說著,牽起了久兒的手,在自己的掌中牢牢地握住了,但久兒卻沒有絲毫的反應,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兩眼直勾勾地注視著前方,外界的一切動靜仿佛都與她沒有關系。她就如同一個木偶,沒有思想,沒有喜怒,甚至連人最基本的情感都沒有。
百舌君也并不在意,依舊自顧自地說下去,說他白天里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說春熙城里熱熱鬧鬧的街市。丁寡婦的故事,他說了,張良的故事,他也說了,每一個央求他實現愿望的人在他這里留下的故事,他都說了,許多個日子過去了,久兒依舊是這副模樣,她不曾醒來,甚至也沒有跡象表明,她可以醒來。
有時候,這種沒有盡頭的等待,也會令百舌君覺得由衷地失望。
“她不過是你用羽毛塑出來的骨肉,如何能聽懂你的語言。”
百舌君循聲望去,只見百靈兒不知何時也下來了,正斜倚著墻往嘴里喂干棗子。百舌君驀地放開了久兒的手,站起身來,問道:“你怎么下來了?”
百靈兒將最后一顆棗子塞進嘴里,在圓桌前坐了下來,說:“我到浣碧軒里找你,卻不見人,想著你又不愛去外面轉悠,那就一定是在這里了。”
“你找我有事?”百舌君問。
“瞧你這話說的,我沒事就不能來找你么?”百靈兒抱怨道,見百舌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就不再賣關子,道:“我剛想到了一個讓久兒活下來的簡單法子,所以下來試試。”
百舌君大喜,催促她道:“快說,是什么法子?”
“不忙,”百靈兒說:“你先把那小東西拿來,我再慢慢說于你聽。”
百舌君答應著,從一旁的柜子里拿了個花鳥紋長方盒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來遞與了百靈兒。盒子里正臥著一只幼小的蠶兒,它通體晶瑩剔透,頭頂有一抹紅色,像極了女子眉心的一點朱砂痣,蠶兒乖乖地趴在盒子里的錦帕上一動不動,如同進入了漫長的冬眠。百靈兒兩只修長的手指將它輕輕拈了起來,放在了手掌上,一絲清涼順著掌間的紋路滲入肌膚,沿著她的血管流向了身體的各個部位,那感覺就像是泡在了薄荷葉浸的水里,舒爽極了。
“這……”百舌君看著盒子里的蠶兒呆住了,驚訝地道:“我上次來時它還是雪白色的,為何如今竟變成透明的了,它是否還活著?”
百靈兒仔細檢查了一下,道:“當然還活著。這并不是普通的蠶,而是只在天山上生長的冰蠶,它幼時雪白色,及至成年,顏色褪去,則周身變得透明。它結繭時需用霜雪覆蓋,吐出來的絲織成文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經宿不燎。其壽盡時,死者可化繭,繭破則復生,九死而九生,是不可多得的寶物,你確定它就是久兒變的?”
“她在羅錦記的織錦坊里織出進貢的錦緞后就化作了這只蠶兒,是我親眼所見。”百舌君答道。
百靈兒點了點頭,說:“若確如你所言,久兒的魂魄是寄生在這只冰蠶體內,冰蠶是靈物,凡人的魂魄則陰氣太重,二者截然不同,現如今同在一處,難免互相傷害,時間久了于雙方都是無益。依我看來,久兒的魂魄正一點點消散,若不是我讓你點了續魂燈,恐怕她早已魂飛魄散了。你用羽毛造出了久兒的身體,無奈她的靈魂不愿與這具身體結合,即使給她續了再多陽壽也是枉然。所以,我想了個能讓她的靈魂和身體結合的法子。”
她將冰蠶放在羽毛做的久兒的手上,微一思忖,哼起了歌兒來,小曲兒悠悠揚揚,如點燃了的凝神的香,裊裊娜娜直鉆進人的毛孔里,久兒手中的蠶僵硬的身體就在這魅人的曲調中漸漸軟了下來,如冰川消融,它從長久的冬眠中蘇醒過來,晃了晃小小的腦袋,四下張望了一下,忽地張開嘴在久兒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汩汩鮮血噴涌而出,它貪婪地吸吮了,順著傷口鉆進了久兒的身體里,再不見了蹤跡。
“這……這是怎么一回事?”百舌君見蠶兒半天不出來,頓時慌張了,生怕一個不小心從此以后真的失去了她。
“放心,”百靈兒寬慰他道:“她的魂魄既然不愿出來,我便讓它自己進去,等這只蠶兒在她的體內融化,里面久兒的魂魄無處可去,只能在你做的這具軀體里寄生,我再將她的魂魄封存在里面,到那時,你的久兒便回來了。”
饒是她這么說,百舌君仍是將信將疑,問道:“你有幾成把握?”
百靈兒冷笑道:“怎么,你連我也不信了么?”
百舌君沉默了半晌,說:“不是不信,只是怕了。”
百靈兒聽他意有所指,知道他心中仍有個疙瘩結在那里,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已經超過百舌君的承受能力,他一直是個心靈至善的人,現如今卻背負了數條無辜的生命,若不是有久兒這個理由在支撐著他,他早就該崩潰了。所以,百靈兒并不怨他,只是可憐他,他的心腸太過軟弱,總有一天是要吃苦頭的。
百靈兒拍了拍他的肩,鄭重地允諾道:“你要信我,百靈兒定不負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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