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懿遠遠跟在久違了的家人后面走了一小會兒，強抑著想要過去靠近他們的沖動，轉(zhuǎn)身離開人潮涌動的燈會。她雖然能回到過去，但她自身的時間卻和時空管理局的標準時間保持一致，所以她不能久留，必須在孟蜻發(fā)現(xiàn)前趕回去。

　　在這節(jié)日里，要找個無人的冷清地方卻也不易。于懿在小巷子里快步走了一段路，總算找到一段小巷子沒有人，她往前后看了看，然后迅速點開林白的終端，回到自己在局里的房間。

　　孟蜻還未回來，于懿舒了口氣。她換下身上的裙裝與面紗，徹底關(guān)閉林白的終端，把它取下來，和硅膠指套卷在一起，放進白色房間的儲物柜。

　　她走到桌邊坐下，心還在怦怦直跳。

　　回溯時間果然是可能的，她甚至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按著林白對時間回溯的說法，她如果真的改變了過去，父兄就不會死，而她自己就不會成為教坊藝妓，從而成為執(zhí)行者。

　　現(xiàn)在的這個她會消失不見，孟蜻也好，林白也好，他們都會忘記她的。說忘記也許不夠恰當，他們從來都不曾見過她，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于懿突然覺得胸口揪痛起來，她真的要回到過去，改變過去嗎？

　　也許，也許維持現(xiàn)狀也挺好的。

　　她的房門滑開，孟蜻出現(xiàn)在門口。于懿慌忙擦去眼角的淚珠。

　　孟蜻快步走到她身邊，訝異地問道：“怎么哭起來了？”

　　于懿轉(zhuǎn)向他，露出一個微笑：“剛才的電影，最后是悲劇結(jié)尾，害我看哭了。”

　　孟蜻松了口氣，說道：“你們女人就是喜歡找虐，沒事消遣的話看點開心的片子不好嗎？非要去看悲劇，不用完一包紙巾不過癮是不是？”

　　于懿轉(zhuǎn)移話題道：“林白怎么樣了？”

　　“他還好。他和夏萱萱早就分手，都兩年了，就算本來感情深，現(xiàn)在也淡了。要說有點不好受是有的，但不至于放不下。”

　　于懿聽了他這句話有點愣怔，腦中反復(fù)盤旋著“就算本來感情深，現(xiàn)在也淡了。”

　　孟蜻見她神情有點異樣，問道：“你怎么了？還在想那部電影？”

　　“沒有。”于懿搖搖頭，急忙道：“既然他沒事了，我們回山莊吧。”

　　他們換裝，回到溪葉山莊。孟蜻看了看窗外道：“這還是大清早呢，再等晚些時候送關(guān)捕頭走吧。”

　　于懿愣了一愣，才想起這還是關(guān)越摔傷的第二天，雖然當時是關(guān)越自己說第二天就走的，但這么大清早的就去趕人也說不過去。她點點頭：“好啊。”

　　在主院用過早飯后，孟蜻收到來自林白的消息，他對于懿輕揚了一下左臂，就離開了主院。

　　于懿和妹妹們坐著說了會兒話，心思卻總是會飄走，想著自己要不要改變過去，妹妹們其實也接受了如今的生活，若是一直像如今這樣生活下去，也是可以的吧？可是在明知自己有能力改變過去一切，救下父兄性命的時候，她又怎能白白放棄這個機會？

　　然而，要救他們，她自己就會消失，這等同于自盡的念頭讓她不寒而栗。在遇到孟蜻之前，在和他相愛之前，她也許會毫不猶豫地決定犧牲自己，去換回父兄的性命，只因那時的她了無生趣，每一天都如行尸走肉般活著，但現(xiàn)在的她……不舍啊！

　　她想和他一起度過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年，她想和他廝守一生，直到終老。可是……

　　于懿猶豫難決，便起身到內(nèi)院去找母親，她想與母親說說話，也許就能想通了。她走到母親房外，房門未關(guān)，她正要輕喚母親，卻聽屋內(nèi)傳來一陣壓抑的哭泣聲。

　　她怔住了，替所有妹妹贖身后，母親看到幾個妹妹都安然無恙，表現(xiàn)得很欣慰，而自從住到溪葉山莊后，母親也始終顯得很愉快。她從未見到母親哭泣，原來母親卻是在背地里傷心。

　　她從半開的門口望進去，母親用手巾捂著臉，半低著頭，可以瞧見她額頂與兩鬢有許多白發(fā)，她還不到四十啊。于懿想起她在上元節(jié)燈會上所見的那個母親，那個烏發(fā)云鬢，與丈夫微笑著對視，身后兒女成群的美麗貴婦，僅僅隔了兩年不到，就成了如今悲怮哀傷的老婦人。

　　母親又何嘗舍得父親呢？她始終不能忘懷過去，和父親在一起，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而于馨呢？她經(jīng)歷了被強暴的痛苦，如今雖然走出了事情的陰影，她之后的人生也總要受其影響，不可能再和以前一樣了。

　　于懿站在門口，沒法跨進這道門去。她只是愣怔地看著母親低泣，渾身輕顫著，現(xiàn)在的她無法面對母親，她覺得之前她只想要保住自己這份幸福的想法太自私了。

　　她痛苦地閉上雙眸，輕輕揚起下頜，在心里下了一個決定。

　　于懿走出內(nèi)院，傅誠見著她，過來問道：“大小姐，關(guān)捕頭說他想走了，但他的傷勢不能騎馬，問大小姐能不能用車送他進城。”

　　于懿本想找個地方獨自呆會兒，這會兒卻只能迅速調(diào)整心情，讓傅誠去備車，自己發(fā)消息給孟蜻，告訴他關(guān)越要離開了。

　　孟蜻趕來主院，指揮莊丁用簡陋的竹擔架把關(guān)越抬上馬車。關(guān)越本就不善談吐，因為昨夜之事更顯沉默。于懿也比平時少言寡語，甚至在關(guān)越堅持不肯收下禮金時，她也沒有再勸。

　　提著這包銀兩的劉嬸卻犯了難，孟蜻便勸了幾句，又命劉嬸將銀兩放上車。可是這錢換做孟蜻勸關(guān)越收下，關(guān)越就更不肯收了，兩人說到最后甚至爭了起來。

　　關(guān)越坐靠在馬車內(nèi)的車壁上，指著裝銀兩的包袱斬釘截鐵地說：“關(guān)某絕不會收下這些銀兩，若是孟公子堅持要放在馬車上，關(guān)某就把這些銀兩當成失物送去衙門。”

　　孟蜻亦不肯相讓道：“這銀兩關(guān)捕頭要是送去衙門，還不如接濟窮人呢。”

　　關(guān)越一點頭：“好，那就由關(guān)某代孟公子行個善事。不過孟公子可以放心，關(guān)某一定會言明，這是孟公子所出銀兩，絕不會占了孟公子的這個好名聲。”

　　孟蜻挑眉道：“關(guān)捕頭弄錯了，這筆銀兩不是在下出的，是娘子出的。更何況就這點點銀兩，能為在下博得多少好名聲？”

　　關(guān)越氣得臉都漲紅了，偏偏斗嘴斗不過孟蜻，惱恨地哼了一聲，雙手抱拳道：“關(guān)某告辭。”

　　見關(guān)越無言以對，孟蜻見好就收，微笑著拱手還禮：“關(guān)捕頭走好。劉嬸，你帶上祥子跟車陪著，一定要將關(guān)捕頭好好地送回家中，若是關(guān)捕頭家中無人照應(yīng)，就讓祥子留在那里住幾天，好替關(guān)捕頭做點雜事。”

　　斗嘴歸斗嘴，氣勢上贏過關(guān)越就好，做人卻不可不留余地。祥子是劉嬸的兒子，挺機靈的少年，跟著他娘在主院里幫忙，做事頗為利落，讓他去照料受傷的關(guān)越極為合適。

　　關(guān)越雖然耿直，卻也不是沒心沒肺的魯莽漢子，看得出孟蜻這話說得純出于一片周到的好意。他自己一人獨居，雖然昨夜賭氣說是要回去，卻也發(fā)愁自己這傷了腿腳的人，獨居后一日三餐還能找同僚帶一些干糧吃食對付對付，但平時喝水、如廁等諸事就成了大問題。

　　現(xiàn)在聽孟蜻說留下祥子幫忙照應(yīng)，這與給他銀兩有受辱的感覺不同，有人照料確實是他目前迫切所需的。他先前和孟蜻爭得厲害，這會兒一下子拉不下臉來，便悶聲不響地接受了。

　　送走關(guān)越之后，孟蜻疑惑地看看于懿，問道：“娘子，你是怎么了？”

　　于懿猛地一驚，轉(zhuǎn)頭看向他：“什么怎么了？”

　　“怎么關(guān)捕頭拒絕收銀兩的時候你不勸他？害得我多費口舌，還差點做了惡人。”

　　于懿是覺得如果她改變了過去，那么如今這些事都不再會發(fā)生了，所以無心再勸。但她對孟蜻又不好這么解釋，便只道：“關(guān)越性格耿直，他又不是假客氣，而是真的不想收下銀兩，我又有什么好強勸的呢？”

　　孟蜻不以為然道：“那是兩碼事，那怕知道他不會收，作為受恩的人還是該送。”

　　于懿笑了笑道：“相公教訓的是，妾身記住了。”

　　孟蜻撓撓嘴角：“娘子，你突然這樣為夫有點不習慣了。”

　　于懿心里一凜，笑容變得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以往好像都是你教訓我得多。”孟蜻笑嘻嘻道。

　　于懿舒了口氣，淺笑道：“那是妾身的錯，從今后要……。”說到今后兩字，她心里一陣揪痛，稍作一頓后才能說得出話來，“要出嫁從夫才對。”

　　孟蜻道：“此言非虛，為夫望你從此改正老是擰為夫腰的壞習慣。”

　　于懿福了一福，點頭微笑道：“是，妾身記住了。”

　　這一夜的歡好，她比平日更為主動而癡纏，她傾盡自己所能地取悅他，引著他要了她一次又一次。

　　當他伏在她身上，喘息著低喃“娘子，你今天好棒，為夫筋疲力盡了，再來就要精盡人亡了。”時，她含著淚噗嗤笑了出來，她將他抱緊，悄悄擦去眼角的淚，在他耳邊念著：“蜻，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吻了一下她圓潤的肩膀，接著在她身旁躺了下來。

　　月上中天，夜色漸深，萬籟俱寂。

　　于懿悄悄起身，她回頭看著熟睡的孟蜻，她的目光流連在他的臉上，他挺拔的眉，沉睡中他細長的眼睫弧線，那道挺直的鼻梁與薄薄的唇，他總是掛在嘴角邊的微笑……

　　她不舍地望著他，心痛如有刀割，灼熱的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再見了，這一別，就是永別，但是好在他不會再記得她，所以他是不會傷心的。

　　于懿取出藏在白色房間的林白的終端，帶上硅膠指紋套，打開終端操作起來。

　　“你在做什么？”

　　于懿悚然一驚，抬頭見孟蜻從床上坐了起來，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掩飾道：“我睡不著，起來看會兒書。”

　　孟蜻嘴角一抽：“那你哭什么？”

　　于懿急忙抬袖擦去眼淚，解釋道：“我是為了書里的人物難過。”

　　孟蜻懷疑地看了看她臂上的終端，低聲道：“不對，你從昨天開始就怪怪的。”說著他突然伸手抓向她左臂。

　　于懿向后急退兩步，孟蜻坐在床上，一把沒能拉住她，但已經(jīng)瞧見她臂上終端的背景與她一直使用的終端不同。他忽然就明白過來了，盯著她問道：“林白的終端原來在你這里？你到底想做什么？”

　　于懿看向他，凄然一笑：“蜻，別了。”接著按下了確認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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