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我正式從一名末等宮女越級成為一等宮女，只因我在御膳方面天賦異稟，得到了尚宮局大人月姑姑的提拔。我在司膳房當差，負責采辦食材，這可是一個肥差。

　　那天，我穿著紅色的宮服，儀態端莊地穿過宮廊，身后跟著一群端著紅木托盤的小宮女。

　　“待會兒，我先去尚宮局一趟，你們直接去司膳房，可別耽擱了。”

　　“是。”

　　繞過假山林立的御花園，我在泉水匯流的旁邊空地上瞧見圍了一大群的人。我心想著過去看看，許是出了什么事兒。走得越近，傳來的聲音就越是大，我撥開人群，見幾個侍衛在仗打一個女子。

　　是女史綺夢。

　　我連忙制止道：“住手，你們這樣會把她活活打死的！”那些侍衛根本不理睬我，繼續張牙舞爪著粗暴蹂躪。他們面目可憎，渾身充滿了戾氣，圍觀的人雖然眾多，卻沒有一個敢說話的。

　　綺夢的身上已經血跡斑斑。

　　我拉過一個宮女問道：“這些侍衛，是誰的手下？”那宮女戰戰兢兢答道：“是……是單統領的手下……”單統領？錦衣衛統領單放？我立即轉身對我司膳房的宮女道：“一半的人，先趕去司膳房做事，另一半的人，立即去請錦衣衛統領單大人。”

　　“是。”

　　我再如何，也只是一個小小的一等宮女，人微言輕，怎么請得動單放這樣的大人物。那一天，我眼睜睜地看著綺夢被活活地打死了，我有心幫忙，卻也實在是幫不上。

　　我，只是一個宮女。

　　宮里最不缺的，就是宮女。

　　我叫水陵兒，祖父是一個異姓王爺，到我這一代的時候，家族已經沒落了。我只能擦干眼淚，在宮中討生活。娘說，要成為人上人，就必須進宮。

　　天子腳下，我沒有看到我想要的榮華富貴、出人頭地，我看到的，只有權勢傾軋、勾心斗角。當綺夢在我面前斷氣的時候，我的腦海中，深深地鐫刻下了一個人的名字——單放。

　　“陵兒，今兒個是先皇駕崩的頭七，新皇在守靈，錦衣衛都在站崗，新皇下令司膳房給每一個錦衣衛送飯，你好生準備著。”月姑姑親自來和我說這事，我點頭應允，畢恭畢敬。錦衣衛，多么刺耳的三個字，錦衣衛在我看來，和大戶人家看家護院的家仆沒有什么兩樣，他們是只認主子的狗，不把別的人的性命當回事。

　　司膳房的宮女幾乎全部出動了，備好了飯菜去往每一個有著錦衣衛站崗的據點。

　　而我，負責給他們的統領送飯。

　　單放。

　　單放貼身保護著新皇的安全，責任重大，他的飯菜，也得經過太監試吃。我才不會糊涂到給他下藥呢，我端給他的飯菜里，干干凈凈。待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我低頭福身，道：“單統領，該吃飯了。”

　　他放下佩劍，坐在了玉白石的桌前，解下盔甲。我一一從紅木籃子里端出香噴噴的飯菜。

　　他問：“侍衛們可都備了飯菜？”

　　“是的，皇上都交代過了。”我不動聲色地站到了一旁，侍奉他用膳。我知道他的屬下打死綺夢與他無關，但他管教下屬不力，也有責任。我看他動了幾筷子，旁邊的小太監才想起過來試菜，他笑道：“不用了，沒事的，沒人會害我。”

　　他的笑容很是爽朗，大抵是因著武將出身，不拘小節。他硬朗的輪廓映照在了我眸底的深潭里，竟然緩緩地蕩滌開了春水。

　　他忽然看向了我，問道：“你是司膳房的？”

　　我點頭：“是。”

　　“那你可認識綺夢？”他問這句話的時候，我猛然一驚。其實，我與綺夢是一同入宮的，一開始的時候，我和她是最要好的姐妹，同進同出，同食同眠。后來，有人對綺夢挑撥離間，綺夢慢慢的，竟然相信了別人的鬼話，與我之間，有了一層隔膜。后來分配宮室，我被分到了浣紗局，她被分到了吳妃娘娘的寢宮伺候。

　　我與綺夢，就這樣，分開了。有些事，也不好再提起了，有些心結，也再也難以打開了。聽說她在吳妃娘娘宮中當差的時候，被先皇的一位皇子看上了，吳妃有意成全，就升她為女史。后來，那位皇子被先皇賜了婚，搬出了皇宮，女史綺夢，就成了無人問津默默無聞的女官了。

　　任人嘲笑，欺凌。

　　我怎么會不認識她，我怎么可能不認識她。我抑制著心里激動之情，對他道：“認識。”何止是認識。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你們宮女之間是怎么傳說她的死因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渾身戰栗了一下——他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實話實說，他會像他的屬下那樣活活打死我不成？

　　我輕輕地說：“聽說是被錦衣衛……”

　　他的神色又凝固了起來，低下頭去默默地吃著飯，我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只能由他額頭暴跳的青筋感覺到他的憤怒。至此，我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五天之內，那幾個活活打死綺夢的人都被交到了皇上面前處置，皇上也不想寒了將士們的心，只是革職罰銀子而已。

　　綺夢，你在天之靈，可以安慰一些了嗎？雖則不能以命償命，但有天子為你做主，你安息吧。

　　我在冷宮那邊荒涼偏僻的地方為綺夢偷偷燒完紙錢，走過宮門的時候，抬頭望見了站在上面的單放。他原本頎長的身形此刻在宮樓之上顯得尤為高大。

　　我緩緩地拾級而上。

　　我站在他的身側，他巋然不動地俯瞰著整個紫禁城。紫禁城最高的地方，就是我們身后的那個角樓。我靜靜地望著他，問道：“單統領，聽說，您已經被封為將軍，掛帥要上戰場了？”

　　他“嗯”了一聲。我為他感到高興，飛黃騰達，大抵就是如此。他的目光很遠，很遠，他說：“我家世代經商，父母都不同意我出來，如果他們知道，我一心想上戰場殺敵，他們一定不會高興……”

　　他的目光，倏忽之間好像到達了遠方，那里，有他的家鄉，他的親人，他的掛念。瞧我，人家有鴻鵠之志，我卻一心只想著他要飛黃騰達不再立于人下了。錦衣衛的統領，縱然好，但也只是內宮的臣子，有朝一日，若能走出內宮，走上前朝，那才是本事，才叫做揚眉吐氣，風光盡顯，銳不可當。

　　我笑說：“將軍衣錦還鄉之時，光耀門楣，將軍的雙親一定不會不高興的，因為，他們最勇敢的兒子，保家衛國，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他終于轉過頭來看著我，也跟著笑了，那一抹笑容是我見過的，天地間最溫暖最華麗的贊美。在他身后的那輪通紅的落日的襯托下，更加耀眼奪目。

　　我拉著他的手，說：“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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