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下過雨，夏日的天空，是洗過的美麗。

　　念雙站在屋檐下，看著房檐落下來的雨滴，出神。

　　她穿著淺色的衣裳，夏季的衣料，很薄，在這樣雨后微風的天氣里，頗有飄飄若仙的感覺。素白的臉上，未施脂粉，因著這樣的微風，更顯蒼白。她的眉目，極是秀氣。她站在那兒，蹙著眉。

　　屋子里面，是很熱鬧，此起彼伏的笑聲。

　　是的，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是顧府大小姐滿月的好日子。顧府大小姐，是顧夫人林靈兮的第一個女兒。

　　這一日，顧府賓客滿堂，沒辦法，誰叫顧夫人是長公主面前的紅人呢。這位長公主，閨名清寧。

　　大小姐長得很漂亮，很像她的母親。圓圓的大眼睛，咕嚕嚕的靈活可愛。皮膚是嬰兒特有的粉嫩，肉嘟嘟的。念雙曾經(jīng)抱過她一次，軟綿綿的，舍不得放手。

　　但是，不得不放手啊。因為，這個孩子自從出生，最親切的阿姨，不是她念雙阿姨，而是小西阿姨。這一切，只是因為，她的母親林靈兮，對于她曾經(jīng)的貼身婢女念雙的偏見。

　　但是，念雙在顧府的那一場浩劫中，始終是有功之臣。就算爺已經(jīng)解除了她的位分，夫人也把她的賣身契還給了她。不僅如此，她還有自己的宅子和店鋪，還有很多的財寶。

　　爺實踐了他的諾言，給了她自由與尊榮，讓她不再居于人下。可是，盡管仆傭成群但是，她仍然覺得孤獨。

　　念雙站在房檐下蹙眉，今天，她是以賓客的身份來的。

　　她給新出生的小姐，也準備了一份禮物。花紋精美的長命鎖，小心的裝在繡著繁復花紋的錦囊內(nèi)。那只錦囊，繡著一個小小的依字。

　　是的，顧府的第一位小姐，名字叫做顧可依。

　　那只錦囊，淡粉的底色，繡著以假亂真的芙蓉花。芙蓉，很美的一個名字。不管是水芙蓉，還是木芙蓉，曾經(jīng)都是顧可依小姐的母親，最喜愛的花朵。

　　念雙的繡技，從來都是極好的。這是從前顧夫人還是林家小姐的時候，就深深知道的事。可是，為了這么一個小小的錦囊，念雙曾經(jīng)用壞了好幾塊布，只為做一個自以為最滿意的最完美的錦囊，寓情于景，作為顧小姐的滿月禮物。

　　“哎......我們只猜中了開頭，真的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啊！”念雙伸出手，接下一滴房檐落下來的雨滴，仍有雨滴打濕了自己的雙手，嘆氣。“我只要看到你好，我只要知道我的犧牲得到了回報，我只要知道我在失去價值前，的確已經(jīng)耗盡我的一切，回報了你撿回我的恩情，那么，一切就夠了吧！”

　　“若是你們從此相安無事，此后兒女成群，我愿意以棄婦之身，就這樣茍活于世。”念雙的嘆氣里，是深深無奈的悲哀。

　　其實，她從未想過，如果可以的話，其實，她也愿意，如夫人一樣，有一個對她滿心都是呵護的男人，還有聰明可愛的女兒。

　　十九歲之前，她尚且還可以天真的覺得，她長得不難看，或許得了恩惠，還可以一個雖不富貴但是安穩(wěn)安康的人家。可是現(xiàn)在，她真的不敢想了。

　　她有了身份，有了地位，有了錢財，有了曾經(jīng)希冀過也幻想過的一切。可是，她仍舊得認命，她生來，就是應該孤獨的。

　　俗話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沒有做過小姐的夢的丫鬟，也不是好丫鬟。在曾經(jīng)還很純真的時候，念雙也曾想過，她會不會有個失散多年的有頭有臉的父母，突然來把她尋回去，然后她從此做了不用吃苦勞累不用事事必須得為主子想的丫鬟。可是，這樣的夢，做了二十年，仍舊沒有實現(xiàn)。

　　這一年，念雙二十歲了。二十歲的念雙，脫離了前十九年的低下貧苦，人人見了她，也會客氣的稱呼一句，念雙姑娘。可是，再也沒有人，再也沒有人，愿意愉悅笑容的，陪在她身邊。

　　“這京城的顧府啊，還是很氣勢，可是，我以后想必不會來了。”念雙素白小巧的手，拂過朱紅色的柱子，喃喃念道。“不，我真的不來了，我不想一次次的見證，我到底有多痛苦，我到底有多孤獨。我失去了什么，我只愿我自己知道。”

　　“可是，我也懂你啊！”忽然，身后有個男聲，打斷了她。

　　念雙回頭，只看見了小東的臉。她，驚慌的退回去。

　　曾經(jīng)顧允欽身邊最得力的小東，如今已經(jīng)脫離了奴籍身份。新君登基，因為護駕有功，被封為了一等帶刀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皇宮。

　　如今，人人見了他，真的要尊稱一句，“東爺”。

　　“念雙，我一直都懂你。”小東的目光，凝聚在念雙身上。他貪婪的眼睛，目光灼灼的凝視著她的臉，凝視著這張十七歲的時候，就讓他魂牽夢縈的臉。

　　“念雙，從我十七歲喜歡你，如今，該有五年了。”小東微微一笑。曾經(jīng)那個可愛的見了女孩子會臉紅的少年，如今，因為身份地位的不同，白皙的臉，竟然也成了古銅色。笑起來的時候，多了點硬朗男子的意味。他的目光，含著情，看著她，滿滿的，都是笑意。

　　他伸出手來，試圖來握她的手，卻被她躲過了。

　　“不，不可以。”念雙雙手抱胸，驚慌的后退。她的眼睛里，藏著跳動的小鹿。“不，我們不合適。”

　　“有哪里不合適？”小東故意裝作看不見她的閃躲，她步步退，他則步步進。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她，直把她往角落里逼去。“說，你說啊，哪里不合適啊！你拒絕了我那么多次，你總要告訴我個讓我信服的理由啊!”

　　“因為我不喜歡你，所以不合適。”念雙絲毫不被他的氣勢所迫，仍舊咬著牙，斬釘截鐵的拒絕他。“是的，我不喜歡你，我從來就不喜歡你。在你還是奴才的時候，我不喜歡你。如今，你是東大人了，我更不會高攀你。”

　　“我不要你因為這個理由疏遠我，在你面前，我從始至終，都只是小東而已。”小東伸出胳膊，圈住了意欲逃脫的她。他從來不是登徒小子，也不會占她的便宜，所以，在圈住了她以后，他的胳膊，就往外面挪了一點，撐在墻上，形成一個小小的空間，把她鎖在里面。他的目光，直直的盯著她。“說啊，為什么不答應我？是你看不起我嗎？”

　　“不，不......”她緩緩的搖搖頭。“不，你做的很好，很成功。”

　　“那你為什么瞧不上我？”小東的表情，很氣餒。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促狹的擺正了她的腦袋，迫使她必須迎接自己的目光。他問：“還是，你自卑了？”

　　你自卑了。一句簡單的話，卻直擊念雙心里最深處。

　　是的，自卑了。自卑，就是她最大的軟肋。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以為，真心的對待小姐，真的對小姐好，哪怕是犧牲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有一天，她的這種犧牲，成了千夫所指的罵名，讓她被嫌棄之后，她真的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做對了什么。

　　舊皇覆滅，曾經(jīng)困擾許久的司徒氏一族，都不在了。顧府，因為與長公主的交情，成了最顯赫的家族之一。但是，這一切的輝煌，卻與她無關(guān)了。

　　或許，在這一場政變里，她曾經(jīng)也做過什么。但是，那也只是曾經(jīng)了。

　　如今，她只是一個棄婦。而且，還只是一個毀了容貌的棄婦。

　　念雙的手，下意識的抬起來，摸了摸自己的左臉頰。這里，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這道疤痕，是為清寧長公主擋箭留下來的。雖然成就了她后來的富貴，卻不足以讓她得到更多的尊榮。

　　念雙的語氣，變得悲憤。“是啊，我就是自卑了。我沒有父母，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沒有容貌，還是一個嫁過人被休棄的棄婦。我什么都沒有。”

　　她，幾乎都要吼出來了。她的眼眶，紅了。眼淚，隨之也流出來。“而且啊，我還得不到原諒，得不到尊重，我活該孤獨。”

　　她的眼淚里，含著自暴自棄的意味。她放肆的哭著，仍由眼淚洶涌，紅腫了眼睛花了妝，也在所不惜。

　　這樣的舉動，在小東眼里，無疑是極為心疼的。這是念雙第一次在小東面前不顧形象的放肆大哭，小東也有些擔憂了。他知道，他真的戳中了她的弱點。

　　因為在意，所以矯情。小東，也變得害怕起來。他愛了她那么多年，他多么害怕，害怕她的心痛與哭泣。

　　小東不知道怎么做，念雙的哭泣，怎么也停不下來。小東在苦勸無果之后，只好把她摟在懷里。“好了啦，乖啦，不哭不哭。”

　　他沒有喜歡過其他的女孩子，他哄人的招數(shù)，也是那樣的老套語無倫次。他不知道怎么辦，他只好輕輕的拍著她的背。

　　這樣的逾越，是小東從前沒有過的舉動。念雙一時嚇呆了，忘了哭泣。

　　這哭聲，終于，也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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