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張祜《何滿子》
由朱淑真的《斷腸詞》想到唐人張祜的《何滿子》。《何滿子》亦名《斷腸詞》，是唐詩里非常著名的斷腸之作。估計四萬八千首唐詩，縮水到一百首，這篇都會入選。
據(jù)這首詩在當時深受推崇。大臣令狐楚，認為這首詩為千古絕唱，于是上表給唐穆宗李桓，并把張祜的詩作也一起呈上。來有了名流舉薦，皇帝賞識，張祜很可能一詩成名，平步青云。這種事擱別的朝代是神話，然而“以詩入仕”在唐朝卻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情。德宗時，韓翃以“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揚名天下，才名飄忽忽傳到皇上的耳邊。后來德宗身邊缺一個秘書，中書省提供了兩份名單，皇上都不太感興趣。經(jīng)再三請示，皇上欽點韓翃。當時還有一個江淮刺史也叫韓翃，兩人重名，宰相問要的是哪個，圣上批復(fù)：“‘春城無處不飛花’那個韓翃。”
可惜張祜沒有韓翃的好運，他比較點背，遇上了個橫豎看他不順眼的元稹。于是他的大好前程被元稹“啪”的一聲打掉在地。因為身份懸殊，元稹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給他，就這么惡巴巴地把人欺負了。
這件事細起來，過錯在元稹身上。在張祜寫《何滿子》之前，元稹也寫過一首《行宮》——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玄宗。
詩很簡單，但余味無窮：那些嬋媛婀娜的宮娥們，年輕的時候懷著繽紛的憧憬進到宮中，四十幾年后坐在荒廢的行宮里互相談?wù)撝拢瑫且环N什么樣的心情呢？
后宮佳麗如云，除卻身的美貌、智慧，還有身后政治力量的較量。一個普通宮女，不可能常被寵幸。那么閑坐玄宗，會有以下幾種情況：如果是偶爾被寵幸——可能一輩子都活在對那一兩次的甜蜜回憶中，閑坐玄宗的時候可能是津津樂道，自我陶醉；如果她從未被寵幸，但當時可時常親睹龍顏，甚至時不時地上兩句話——屬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種，也算還能接受，認命吧；然而更多的老宮女，一輩子都不知道皇上是何樣，一輩子不知道男人為何物，她們圍坐在那些有談資可炫耀的宮女的周圍，或苦澀的陪笑，或?qū)擂蔚母胶停蚯那牡貏e過頭去，淚水打濕衣襟。
“白頭宮女在，閑坐玄宗。”——朝廷的興衰和個人的際遇，盡在不言中。
張祜的《何滿子》寫的是稍微年輕一點的宮女，比元稹的《行宮》少了一點寂寥深遠的意境，卻也就更顯得悲劇性。一個女孩十幾歲進宮，在宮墻里過了二十年沒有感情的生活，生理、心理上承受是怎樣的折磨呢？想那賈元春貴為貴妃，回家省親還忍不住倒苦水——“把我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一個普通的宮女，她后半生的希望和憧憬又在哪里？
她的一曲悲歌、兩行清淚，給人的震撼無以復(fù)加。張祜整首詩沒提到人物主體，連一個修飾性的詞匯沒有，幾個名詞往一塊一擺，就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言傳的真切，加上這首詩詞義淺白，便于誦記。此詩一出，天下傳唱，宮掖內(nèi)外，沒有不會的，連元稹也震動了；張祜的出現(xiàn)讓他感覺到一種惘惘的威脅。
忌才這事不算希奇，文人相輕也不是只有唐朝才出的了的事，不過這事涉及了兩個大家都比較熟悉的詩人，就有必要一下了。客觀地，元稹和張祜這兩首詩題材一樣，寫得都是宮怨，一放一收，各擅勝場，很難哪個更高明一點，但絕對都堪稱絕唱。
但是元稹心里并不這么認為。當時張祜的詩轟動朝野，可能著實讓他心里不舒服了一下。盡管現(xiàn)在看起來元稹在當時的位高權(quán)重，不是一介布衣可比的，而且他留傳后世的佳作也比張祜多得多。但從古到今一直有這種人——才高量窄。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愿死在沙灘上，元稹選擇盡力地打壓張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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