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揚州,是杜牧之一個人的揚州,即使詩仙李白寫了“煙花三月下揚州”這樣氤氳嫵媚的句子也一樣敵不過。
和人一樣癡心,有時候,一個城,也只愛一個人。
“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杜郎與揚州,是一場命中注定的糾纏,需要用一個城市來祭奠的離傷。
想起他寫在揚州的《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蠃得青樓薄幸名。
這仿佛是天已曉白,他的酒已經醒了,要告別時的話。《遣懷》應該是在牛僧孺的感召下寫出的自嘲之作。可是怪得了他嗎?牛李黨爭,他陷在其中掙扎反復,朋黨相爭的尷尬,比青樓風月更甚,政治消磨了一個昂然的青年。
十年一夢,他覺得是醒了,然而那魂卻遺落在彼處。還不如遺落在彼處,風月尚可容身,政治已經沒有容身之所了。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他總是落魄了,帶著潦草的瀟灑。男人之間已經沒有相處的余地,或許女人的溫柔鄉還可暫居,卻也是暫居而已。這個人,是與柳永不同的,柳永墮便墮了,落便落了,能夠自得其樂。“誠然風物憶繁華,非是秦淮舊酒家,詞客多情應落淚,心中有妓奈何他?”從馮夢龍的“三言”中的《眾名妓春風吊柳七》可以看得出,是柳永影響了文化沉淀極深的秦樓楚館,而妓女們則激發了一個詞人的靈感,飽滿了他的藝術生命。
杜牧則不同,即使是沉迷風月的時候,他的心底也是清醒矛盾的。少年時代的際遇使他頗具大家風流浪子的瀟灑;儒家思想的熏陶,讓他始終抱著濟世安民之志,然而仕途的不順,卻讓他在現實中不斷承受煎熬,在放與不放中踟躇著。所以他會嘆:“十年一覺揚州夢,蠃得青樓薄幸名。”你看,“贏得”兩字間的隱隱不屑,“薄幸名”后藏住的自嘲后悔之心,不是不難感覺到么?
不過他畢竟是討人喜歡的男人,當他沉溺其間的時候,也有深情如許。大和九年,他要離開揚州赴長安任監察御史的某個臨別之夜,面對著相愛的女子,他寫了《贈別二首》——
娉娉裊裊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其一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其二
她是十三歲的女孩,娉娉裊裊豆蔻芳華的少女。不要以為杜牧有“戀童癖”,中國人的傳統婚姻是早婚早戀。因此她,十三歲也可以承歡君前了。何況是個歌女,風塵里摔打慣的。只是,她究竟是個女子,與情郎分手時,心底的哀傷總比他深。明知他歸來的杳杳無期,卻不能有過分的要求;是情人不假,但只是歌女。她一準是哭了,所以惹他傷感地: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于是,一句千古名句就在她的淚眼愁腸下鍛煉出來。
蠟燭有芯他有情。
想象著,離別筵上,的她擬歌先斂、欲笑還顰的模樣。盈盈淚眼就這樣痛觸人心。這個人,不知后來在他的心上停駐了幾時。他贊她美,詩句寫的煽情無比,真實的心底恐怕未曾想過要娶她。
因為他,是清白家聲的子弟,要娶的也是良家女。傳他后來在湖州喜歡過一個十余歲的女子,贊她是國色天香。可惜那時她太,不能嫁娶,他只好與母家約好十年來娶。不料蹉跎了十三年,待他再去時那女子已嫁作人婦,并生有兩子,他于是又很悲切遺憾,作《悵別詩》。詩:“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蔭子滿枝。”
有人,男人一夜,女人一生,我不喜歡這樣的話,太粘牙,仿佛女子都是拎不起來的糖稀一樣,必得要靠住男人這根棍子才站得住。但對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來,她情竇初開時遇上的男子,必然是心田里一道深重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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