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心里重重的震動了一下。
他很瘦,個子纖。
象是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張著大大的,水波蕩漾的眼睛。
他不大記得住人名,也很少喊到人名。因為他實在是沒有喊的必要,任何事,莊主都會先他一步給他想到,時時處處無一不是妥貼溫存,他只是時常的依在莊主懷里笑,然后,喊五四。
五四,五四,倒是朗朗上口,喊得順溜。
我不是常到南山來,每次來,也不見得會見到莊主和衛風。
那一次純粹是巧遇。
離得老遠就聽見啪啪的腳步聲。這個莊子里,腳步這樣沉重的,只有一個身上沒一點兒內力的衛風。
果然就看見他披頭散發,一件長衫半掛在身上,從長廊那頭瘋跑過來。我心中難免吃驚,一下子站了起來。
出了什么事情么……
這個念頭只在心里轉了一轉,衛風轉頭看見了我,手指豎起來做個噤聲的姿勢,然后一頭鉆進了長廊外邊的綠樹叢里。
我隱隱聽得有衣袂掠動之聲,卻沒往這方向來,徑自往一邊去了。衛風在樹叢里面呆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聲問我:“喂,走遠了嗎?”
我嗯了一聲。
他長長舒口氣,手足并用,從那樹叢里爬了出來。
“謝謝啦,真夠朋友,下次請你吃好吃的。”他沖我擺擺手,吐吐舌頭。
看他的樣子,誰他已經二十多歲?
根就是只有十歲大。
雖然五官與玉公子很相似,但是玉公子就象一張山水寄情的畫兒,眉如遠山,目如秋水,秀美,可是遙遠。
衛風卻不一樣。
他的面容時刻都不是平淡的,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表情,皺眉,睜眼,翹鼻子,呶嘴,大大咧咧的笑。
“你好象,嗯,不大常在這邊?”他坐在回廊的欄桿上,腳一晃一晃的。
他腳上穿的是一雙淡青的窄口鞋子,白幫黑邊。
個子不大,腳也不大。
“是,我常在紅園那里。”
“哦。”
他不在意地:“我記得你的臉,不過記不住名字。”
我怔了一下,用不大的聲音:“我叫張振。”
“哎——”他搖手,一臉不好意思又慌亂的樣子:“你不要跟我名字,老實,我也記不太清楚人名,下次見了,一定又會喊不上來,還不如你不,下次我可以理直氣壯的我不知道啊。”
他臉微微泛紅,眼睛瞇著。
我的心里有些淡淡的惆悵。他跳下欄桿,揮一揮手:“五四又給我灌補品,老實我又不是弱不禁風,作什么把我當七老八十的喂啊。要是他等下過來,你沒見過我,好吧?”
被那樣一雙眼看著,嘴里無論如何也不出不好的話來。
我點點頭,他就踮著腳跑開了。
剛轉過月圓洞門,就聽見他“啊——”的慘叫,還有五四那敦厚的聲音:“公子……藥現在不燙了,正好喝!”
聽到他哇哇怪叫著:“五四你不是人啊!你是怪物啊!你一定是怪物!居然端著這么燙的藥追我半條街……”
五四仍然是踏踏實實:“公子剛才藥燙,現在可是已經冷涼了的。公子還是快點喝吧。”
“不要啊——涼了更苦……,五四啊,我自己就是行醫的啊,明明我體質一點不弱,為什么要我喝這些!你們不能天天這么疑神疑鬼的……”
“公子,看這天色,下午估計是要下大雨的。莊主吩咐了,這些暖性的藥物可以讓公子的舊傷不那么酸痛。公子要是不喝的話,我只好去找莊主,如實稟告。”
“五四你——”他咬牙切齒的聲音:“算你狠!給我把藥再熱一次!”
“公子?”五四的聲音里帶著不解:“你不是怕燙么?”
衛風恨恨地:“熱一點,喝著不那么苦。現在這么涼,你想苦死我啊!”
五四的聲音里有淡淡的笑意:“那請公子跟我來,我這就讓人去把藥加加溫。”
聽著他拖著腳跟五四走了。
覺得陽光好象也沒有剛才那么暖和。
四周的濃綠象是褪了一點色,有些慘淡。
其實,我的名字……跟他過一次。
只是他不記得。
他果然是沒有錯。再聽一次,也還是不記得。
下次他可能還會問,你叫什么。
他不記得,上次見我時的情形。
他偷偷跑到石牢來的時候,把我倒嚇了一大跳。
他的腿腳很不好,莊主那時很少允許他自己四處走動。
他看到我也嚇一跳的樣子,我跟他問了好,他才聲地問:“我聽,任沒把于同帶走?”
我點點頭。
“我想見見他。”
我想了想,有我跟著,莊主也未必就放不下心。
于是就帶他一路向地牢里走。
走深,他身子有些哆嗦。
我停下來,問他:“公子,這里氣息很不好。不如這樣,我把人提上去你見一見,也可以吧?”
他搖搖頭,火把的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已經走到這里了。”
意思就是還要進去。
沉重的鐵門推開的聲響,在死寂的甬道聽里來分外刺耳。
衛風啊了一聲,向后退了半步。
我真是有些擔心,怕他吃不消這里的寒氣,回來再咳嗽,莊主那里我真的不過去。
里面有輕輕的卡卡聲。
是鐵鏈子晃動碰撞的聲響。
衛風一步踏了進去,叫我就在門口守著。
他輕輕的驚呼,還有于同嘶啞的聲音,我站在門口靜靜聽著。
“你怎么會來……”
“我不知道你一直在這里。”衛風的聲音里有些許擔憂:“你……”
于同啞著嗓子笑了兩聲,滿是茫然和悲苦。
“于同,”衛風:“你想不想出去,我放你走吧。”
于同沉默著,沒有吭聲。
“其實你的一番心意……都扔進了水里。”衛風:“我不是想諷刺你,你也知道我沒那個閑情。我曾經讓任把你帶走,可是他沒有照做,我不知道他是顧不上,還是因為什么別的原因。可要是有人這么為我,我怎么也不能把人丟下不理。”
于同淡淡地道:“我有什么為他了。”
衛風頓一頓才:“你在衛展寧面前把自己的那么惡相,從就嫉恨我……那完沒有必要。你們覺得我不記得以前的事,可我并不笨。當年那個扼我的人,其實是任嘯武吧?”
鐵鏈嘩然作響,顯然于同吃驚不,我有些擔心,側眼向門里看。
雖然知道他早被穿了琵琶骨,仍然放心不下。
門里是暗沉沉的黑。
隱隱看到人形。
衛風輕聲:“你這么維護他,怕衛展寧把這筆帳記到他頭上?其實,要尋他晦氣也早就去了,你和衛展寧相處過,不會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脾性吧?”
于同半晌才開口道:“你猜到了?”
衛風嗯了一聲:“你不是笨人,那樣拼命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還能是因為什么?我能猜到,衛展寧也不會猜不到。你現在武功是不成的了,要不,也別回魔教去,自己過日子也沒什么不好。”
于同的聲音很遲緩:“你……不恨我?”
衛風要隔了一下子才答:“恨過。但是現在我很幸福,過去的事,完不能再困擾我半分。死死抱著過去不放,有趣味么?真不明白你們這些人。”
于同沒再話。
衛風慢慢的走了出來,低著頭不知道想什么心事。
然后回頭來跟我:“他身上中著毒吧?”
我點了點頭。
“居然……用這種藥。”他笑笑:“這個人真是廢了。”
我有些不解:“公子什么來?軟骨散也不算什么奇藥。”
衛風詫異:“剎那芳華不是你們給下的?”
我搖了搖頭。
他一下子愣住了。
我催他還是上去,這里實在潮冷,對他身體有害。
他慢慢拖著步子,走了幾步卻又回過來,對著門里喊:“于同,剎那芳華是你自己服的吧?”
門里沒有聲音。
衛風對著那扇門笑笑,然后轉頭:“回來把他扔出去,隨便哪里都行,別放在我們的地方。”
我應了一聲,跟他出去。
上臺階的時候他絆了一跤,驚得我心差點停跳,一把將他扶住。
“真不行了,身體差得象風吹就倒。”他笑笑,我半扶著他走出了甬道。
“公子。”我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為什么要放掉他?按他的作為,在里面關一輩子也是應當的。”
衛風的臉色在陽光下有些蒼白:“會吃剎那芳華的人……這一輩子的心牢,就夠他坐了。不管把他放到哪里,他的心永遠被囚鎖著,永遠與自由快樂無緣。”
這幾句話輕飄飄的,在陽光下,卻讓人心里一寒。
剎那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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