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復(fù)行行，她來到了亞利桑那州，以前她只在家附近旅行，現(xiàn)在離她以前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已有八州之遙。她租了一個房間，從外面的制冰機(jī)里拿了一桶冰塊，明天即將抵達(dá)加州，她買了一瓶香檳酒來慶祝。她想起新罕布什爾州那人曾，他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清洗裝酒的大桶里的霉菌，他仰臥在地，拿著刀子刮掉酒桶內(nèi)一層層霉菌。霉菌的顏色和稠性像肝臟，下班之后不管洗多少次澡，果蠅依然繞著他飛舞。她從塑料杯里啜飲香檳，看著自己在鏡中的影像。她強(qiáng)迫自己一定要看。
她記得有年除夕夜，她和爸爸、我、琳茜、巴克利一起坐在客廳里，那是我們家人第一次熬夜守歲。她讓巴克利白天先睡，這樣弟才能得到足夠的睡眠。
巴克利睡到天黑才起床，他覺得這個晚上一定比圣誕夜更好玩，在他幼的心靈中，新年是最有意思的節(jié)日，他以為午夜鐘聲一響，他就會置身于五光十色的玩具王國。
幾時之后，弟邊打哈欠，邊靠在媽媽的大腿上，媽媽用手指輕輕梳理弟的頭發(fā)，爸爸悄悄地走到廚房泡熱可可，琳茜和我?guī)痛蠹仪星煽肆Φ案狻Ｎ缫箷r分，鐘聲敲了十二下，遠(yuǎn)處隱約傳來祝賀聲，其間夾雜著稀落的鞭炮聲，除此之外，四下一片寂靜。弟難以相信這就是除夕夜，臉上寫滿了疑惑與失望，媽媽看了不知如何是好，她想，這情景就像佩姬·李早期的一首歌《就只有這樣嗎？》，淚水不由涌向眼眶。
她記得爸爸把弟舉到肩膀上，開始放聲高歌，我們也跟著一起唱：舊日良友豈能相忘，別后怎能不懷想；舊日良友怎能相忘，記取過去好時光……
巴克利瞪著大家，歌詞里生僻的詞句像泡泡一樣飄浮在空中，他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什么是Langsne？”他一臉疑惑地問道。
“對啊，那是什么意思？”我也問爸媽。
“過去的日子。”爸爸回答。
“沒錯，早就過去的日子。”媽媽，忽然間，她低頭將盤子里的蛋糕屑堆在一起。
“嗨，海眼姑娘，”爸爸，“怎么了？”
她記得自己隨意打發(fā)了爸爸的問題，她心里好像有個水龍頭開關(guān)，往右一扭就阻擋了自己的思緒。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來，叫我?guī)退帐氨P。
一九七六年秋天，媽媽來到加州。她把車直接開到了海邊。一路上的四天里她看到許多家庭，每個家庭不是吵架、咆哮，就是扯著嗓門大喊大叫，大家每天似乎都面臨著無窮的壓力。現(xiàn)在她隔著風(fēng)擋玻璃觀海，心情總算松懈下來。她想起大學(xué)時代讀的《覺醒》，以及維吉尼亞·吳爾芙的經(jīng)歷，那時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妙，朦朦朧朧，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情調(diào)。書讀累了，便到海邊漫步，撿塊石頭在口袋里，悠游于拍打在岸邊的波浪間。
她把毛衣松松地綁在腰際，然后沿著岸邊的懸?guī)r爬下去。懸?guī)r下除了陡峭的石頭和奔騰的海浪之外，其他什么也沒有。雖然她很心，我仍然緊盯著她每一個步伐，而顧不上隨著她欣賞風(fēng)景，我真擔(dān)心她不心滑倒。
媽媽只想爬到懸?guī)r下看海，她想在這個離家數(shù)千英里的海灘上，踩踏由大海另一端涌過來的海浪。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接受大海的洗禮。或許海浪輕輕一拍，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或許生命更像是體育館里那種枯燥的游戲，在密閉的空間中跑來跑去，不停地?fù)炷緣K、堆木塊，反反復(fù)復(fù)，永無休止。此時她只想著走向大海、大海、大海，我則緊張地看著她一步步踏在巖石間。突然，我們同時聽到一個聲音，抬頭一看都嚇了一跳。
沙灘上有個嬰兒。
媽媽看到巖石之間有片沙灘，沙灘上鋪了一塊毯子，毯子上有個戴著粉紅色針織帽，穿著背心和靴子的女嬰。寶寶一個人躺在毯子上，旁邊有個白色的絨毛玩具，看起來像是只綿羊。
媽媽慢慢往下爬，沙灘上站了一群大人，他們背對著媽媽，每個人都穿著黑色和深藍(lán)色的衣服，帽子和靴子上還有很酷的線條，大家看起來一正經(jīng)，舉止卻相當(dāng)慌張。我用我野生動物攝影師的雙眼一瞄，馬上看到幾個三腳架和銀色圓盤，周圍還圍了一圈鐵絲。有個伙子拿著圓盤左右移動，光線也隨之落在毛毯上的嬰兒身上。
媽媽放聲大笑。每個人都很忙，只有一位助理抬頭看看巖石間的媽媽。我想他們八成在拍廣告吧，但拍什么廣告呢？買一個健康活潑的女嬰來取代死去的女兒嗎？我看著媽媽開懷大笑，她的臉上逐漸綻放出光彩，我也看到隱藏在笑容背后的奇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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