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柄黑傘心翼翼的護送著白裙女子走出了數十步,上了等候在那里的一輛馬車。
從塌了半邊的香油鋪里出來的少年始終目不斜視的看著那名白裙女子,直到白裙女子掀開車簾坐進去,他才感嘆般了一句:“真是漂亮。”
跌坐在他身側前方不遠處的黑衣劍師這也才回過神來,想到白裙女子那短短的三字所蘊含的意義,一種巨大的欣喜和震撼到麻木的感覺,首先充斥他的身體。
“漂亮?”
接下來他才開始咀嚼身后少年的話。夜司首的美麗毋庸置疑,然而像她這樣的國之巨擘,這樣的令人唯有仰視的修行者,只是用“漂亮”來形容她的容貌,都似乎是一種褻瀆。
馬蹄聲起,載著大秦王朝女司首的馬車瞬間穿入煙雨之中,消失不見。
絕大多數的黑衣劍師也和來時一樣,快速而無聲的消失在這片街巷。
在雨絲中迷離的街巷終于徹底驚醒,來多的人走出家門想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就在幾個呼吸之間,無數金鐵敲擊地面的聲音便遮掩了雨聲和雷聲。
一瞬間,無數涌來的戰車便形成了一條條鐵墻,阻擋了他們的視線。
“你叫丁寧,是梧桐落酒鋪的?怎么會跑到這里來打香油?”
一頂臨時搭建的簡陋雨棚下,一名頭頂微禿的中年微胖官員遞了一塊干布給渾身也差不多淋濕了的少年,問道。
這名官員的神色看上去非常和藹,因為趕得急,額頭上甚至泛起了點油光,給人的感覺更顯平庸,但周圍絕大多數行徑的官員和軍士都刻意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為稍有見地的長陵人,都知道他是莫青宮。
神都監幾條經驗最豐富的“惡犬”之一。
“惡犬”絕對不是什么褒獎的稱呼,但卻隱含著很多重意思,除了兇狠、嗅覺靈敏之外,往往還意味著背后有足夠多的爪牙和足夠強大的靠山。對于這種異常難纏又不能伸棍去打的“惡犬”,最好的辦法唯有敬而遠之。
就如此刻,他才剛剛趕到,氣息未平,然而手里卻是已經有了數十個案卷,其中一份就已經詳盡記錄著眼前這名讓人有些疑慮的少年的身份。
這名叫丁寧的少年卻根沒有意識到看上去很好話的微胖中年官員的可怕,他一邊用莫青宮遞給他的干布隨手擦拭著臉面上的泥水,一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布有虎頭圖案的森冷戰車和戰車上的青甲劍士劍柄上的狼紋,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莫青宮的問題,反而反問道:“這就是我們大秦的虎狼軍么?”
莫青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回答道:“正是。”
“那個院里住的到底是誰?”揉盡了臉上的塵土和泥垢之后,更顯清秀和靈氣的丁寧一臉認真的道:“居然要這么興師動眾?”
莫青宮來覺得丁寧有意思,對方身上平靜的氣息,都讓他莫名的受到感染,平靜了一些,他的眼睛里漸漸泛出些異彩。
“你聽過劍爐么?”他沒有生氣,和顏悅色的反問道。
“趙國劍爐?”丁寧有些出神。
“正是。”莫青宮和藹的看著他,耐心的道:“自我大秦王朝和趙國的征伐開始,天下人才明白趙國最強的修行地不是青陽劍塔,而是那個看似普通的打鐵鋪子。劍爐那八名真傳弟子,皆是一劍可屠城的存在,趙國已被我朝滅了十三年,但那些劍爐余孽,依舊是我大秦王朝的喉中刺,一日不拔除,一日不得安心。今日里伏誅的,就是劍爐第七徒趙斬。”
“怪不得…”丁寧從戰車的縫隙中,看著那個已經蕩然無存,有不少修行者正在仔細翻查每一處細微角落的院,若有所思的道。
莫青宮微微一笑:“現在你想明白我一開始為什么要問你這些瑣碎的問題了?”
丁寧認真的點了點頭,“像這樣的敵國大寇潛伏在這里,所有附近的人員,當然要盤查清楚,尤其是我這種來不居住在這邊的,更是要問個清楚。”
莫青宮贊賞的微微頷首:“那這下你可以回答我先前的問題了?”
丁寧笑了笑,道:“其實就是我們那邊那家香油鋪子這兩天沒有做生意,所以只能就近到這里來,沒想到被一場暴雨耽擱在這里,更沒有想到正好遇到這樣的事情。”
莫青宮沉默了片刻,接著隨手從身旁抓了柄傘遞給丁寧,“既然這樣,你可以離開了。”
丁寧有些驚訝,眼睛清亮的問道:“就這么簡單?”
“還舍不得走不成?不要自尋麻煩!”莫青宮又好氣又好笑的呵斥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少年快些離開。
“那您的傘?”
“要是我不來拿,就送與你了。”
……
看著丁寧的背影,莫青宮的神容漸冷,沉吟了片刻,他對著身后的雨棚之外低喝了一聲:“招秦懷書過來!”
一襲青衫便衣的枯瘦年輕人在他的喝聲發出后不久走入了這間臨時搭建的雨棚。
莫青宮微微抬頭,看著這名走到面前的年輕人,他的手指在身前展開的案卷上輕輕的敲擊著,連續敲擊了十余記之后,才緩聲問道:“梧桐落這名叫丁寧的少年,這份備卷是你做的,你可有印象?”
枯瘦年輕人恭謹的垂頭站立著,不卑不亢道:“有。”
莫青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按這份備卷,他和他開酒鋪的姨的出身可以是干凈到了極點,但關鍵就在于,你當初為什么會做了這樣一份備卷?”
枯瘦年輕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毫無遲鈍的回道:“這名少年的確是我們秦人無疑,往上數代的來歷也十分清楚,屬下之所以做這份調查案卷,是因為方侯府和他有過接觸,方侯府曾特地請了方繡幕去看過他。”
莫青宮一怔:“方侯府?”
枯瘦年輕人點了點頭:“這名少年自幼父母染病雙亡之后,便由他姨照拂,而他姨在梧桐落有一間酒鋪,雖鋪子極但很有名氣。方侯府的人到這家酒鋪購過酒,大約是因為覺得此子有些潛質,便特意請了方繡幕親自來看過。”
莫青宮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覺的在案卷上再度敲擊起來。
“后來呢?”他沉吟了片刻,問道。
枯瘦年輕人認真答道:“方繡幕看過之后,方侯府便再也沒有和此子接觸過。屬下推斷應是方繡幕覺得他不足以成為修行者。再者此子身份低微,出身又毫無疑點,所以屬下便只是按例做了備卷封存,沒有再多花力氣再調查下去。”
莫青宮眼睛里首次流露出嘉許的表情,“你做得不錯。”
枯瘦年輕人神情依舊沒有什么改變,沉穩道:“屬下只是盡分。”
莫青宮想了想,問道:“梧桐落那種地方的酒鋪出的酒,能入得了方侯府的眼睛?”
枯瘦年輕人搖了搖頭,“他家的酒鋪之所以出名,只是因為他姨長得極美。”
莫青宮徹底愕然。
枯瘦年輕人依舊沒有抬頭,但嘴角卻泛起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心想大人您要是真見了那名女子,恐怕會更加驚愕。
莫青宮自嘲般笑了笑,突然認真的看著枯瘦年輕人,輕聲道:“此次靈虛腳開山門,我將你放在了舉薦名單里。”
“大人!”
之前這名枯瘦年輕人始終保持著恭謹沉穩的姿態,然而莫青宮的這一句低語,卻是讓他如五雷轟頂般渾身劇烈的顫抖,不受控制的發出了一聲驚呼。
莫青宮的神容卻是沒有多少改變,他拍了拍這名情緒激動的年輕人的肩膀,緩聲道:“在你去靈虛腳修行之前,再幫我最后一個忙,幫我再核查一下他和他周遭人的出身來歷,幫我查查清楚方繡幕對他下了什么論斷。”
……
長陵的所有街巷,和趙斬所一樣,都是直來直去,橫是橫豎是豎,就連一座座角樓,都是均勻分布在城中各處。
此刻最靠近莫青宮這座雨棚的一座角樓上,如幕的雨簾后,擺放著一張紫藤椅,椅上坐著一名身穿普通素色布衣的老人,稀疏的白發像參須一樣垂散在肩頭。
老人的身后,是一名身材頎長,身穿黃色布衣的年輕人。
年輕人面容儒雅,神態安靜溫和,是屬于那種一見之下就很容易心生好感的類型,此時他的雙手垂落在紫藤椅的椅背上,顯得謙虛而又親近。
“你在想些什么?”
老人收回落向遠處的目光,微微一笑,主動道。
黃衫年輕人腳步輕移,走到老人身側,尊敬的道:“師尊,夜司首既然能夠單獨誅殺趙斬,便明她至少已經踏過七境中品的門檻,只是我不明白,此刻的長陵…除了夜司首之外,還是有人能夠單獨殺死趙斬,為什么陛下一定要遠在衡修行的夜司首回來?”
老人微微一笑,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點向角樓外雨簾前方:“你看到了什么?”
黃衫年輕人努力的凝神望去,如瀑暴雨中,卻只見平直的街巷,他有些歉然的回答道:“弟子駑鈍,望師尊指點。”
“你看得太近,你只看到眼前這些街巷,你卻看不到長陵的邊界。”老人微瞇著眼睛,徐徐道:“但你應該知道,這個城,是天下唯一一個沒有外城墻的都城。之所以不需要護城城墻,是因為我們每一名秦人的劍,就是城墻。”
黃衫年輕人面目漸肅,沉默不語。
“陛下,或者李相,看得就比你要遠得多。”
老人慈祥的看了這名黃衫年輕人一眼,卻有些嘲諷的道,“召夜司首回來,至少有兩層用意。一層是長陵之中雖然不乏可以獨立擊殺趙斬的我朝強者,但多涌出一個,總是多一分威勢∪前夜司首雖然已經有很大威名,然而大多數人懷疑她甚至還未跨入第七境。今日夜司首一劍刺殺趙斬,將會是秋里最響的驚雷,我長陵無形的城墻,就又厚了一分。另外一層用意則是,夜司首已在衡修煉數年之久,包括我等心中自然有些疑慮,懷疑夜司首是否不得陛下信任,相當于被放逐,現在夜司首突然回歸除孽,這便只能明陛下和夜司首的聯系一直都十分密切,流言和疑慮不攻自破。”
“李相的確看得比我遠得多。”黃衫年輕人一聲輕嘆。
他吐出“李相”二字的時候,神色既是欽佩,又是自愧。
李相是一個尊貴的稱呼。
大秦王朝有兩位丞相,一位姓嚴,一位姓李。
這兩位丞相年齡、外貌、喜好,所長方面各自不同,但同樣神秘、強大。
他們的神秘和強大,在于長陵這座城里絕大多數地方都籠罩在他們的陰影之下,在于所有人都肯定他們是強大的修行者,但卻沒有人見過他們的出手,甚至沒有幾個人有資格見到他們的真正面目。
真正的強大…在于很多在這個世上已經很強,很令人畏懼的人,還只是他們忠實的屬下。
太強的人,往往沒有朋友。
所以在長陵,大凡提及嚴相或者李相,對應的情緒都往往是敬畏、恐懼、憤恨,卻極少有這名黃衫年輕人眼里的真正欽佩。
“師尊的看法應該不錯,陛下這段時間修煉為主,這種事情應該是李相主事…只是鹿山會盟在即,這個時候召夜司首回來,他應該還有更多的想法。”輕嘆了一聲之后,黃衫年輕人思索了片刻,繼續道。
老人滿意的笑了起來。
在他看來,他這名關門弟子的確并不算天資特別聰慧,但他的性情卻也和長陵的道路一樣平直,坦蕩。
對任何人都沒有天生的敵意,看人都是認真學習對方長處的態度。
這樣的人,在如此風起云涌的大秦王朝,便活得長,走得遠。
看事物暫時不夠遠沒有問題,只要能夠走得足夠遠,看到的事物,總會比別人多。
……
罕見的暴雨暫時看不到停歇的意味,整座長陵的街面,積起一層薄水。
面容已經擦拭得清亮,衣衫上卻還滿是污跡的丁寧,正一腳深一腳淺的走向栽種著很多梧桐樹的一片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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