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瓏下卷第39章人生長恨水長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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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繩索在薄暮入夜的遮掩下輕輕一晃,悄無聲息的搭上雁涼城頭。
萬俟朔風手上稍微用力,試了試繩索是否牢靠。絲絲點點的細雨將他的眉眼洗的閃亮,黑衣貼身,勾勒出完美而充滿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線下看起來如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
卿塵打量四周,此處正是雁涼城敵我雙方都難以估計的一個死角,大軍攻城雖難,但對萬俟朔風這樣的高手來,帶一個人入城卻并不算什么。
“可以了。”萬俟朔風低聲道,轉頭見卿塵凝神看著城頭,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這么著急?”
卿塵收回目光,輕聲道:“他在等我回去。”
萬俟朔風方要話,面上忽然帶出一絲凝重,扭頭往雁涼城中看去,繼而浮起十分明顯的不解。
卿塵捕捉到他神情的變化,問道:“怎么了?”
萬俟朔風蹙眉道:“夜天凌怎么回事,竟主動引誘突厥大軍攻城?”
卿塵修長月眉淡淡一凜,此時隔著若隱若現的細雨已能聽清大戰廝殺的聲音,心中竟莫名的涌起一種不詳的感覺。她和萬俟朔風突然同時抬頭看向對方,各自的眼神中表明他們想到了同一件事。
“夜天凌竟為了你鋌而走險,稍有不慎,他將毫無優勢可言。”萬俟朔風單手纏上繩索輕輕一抖,不慌不忙道。
卿塵心底焦慮燒灼,容顏似水卻平靜無波:“你反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萬俟朔風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將法,我過向來喜歡冒險,我決定了的事,便無反悔之言。”
“我并無意激將于你,”卿塵不似與他玩笑:“心志不堅,必然連累于他,你若對此事有絲毫動搖,便現在回頭,否則對雙方都無任何好處。”
萬俟朔風劍眉高挑,再次重新將她審視:“你倒替他打算的周詳,我若回頭,帶你一起回突厥嗎?”
卿塵淡淡道:“悉聽尊便。”話未落音,萬俟朔風有力的手臂圈上腰間,狂肆笑容近在咫尺:“我將這么個難得的王妃送還,夜天凌怎么也該心存感激吧。”罷卿塵只覺身子一輕,萬俟朔風借了繩索之力幾個起落便登上雁涼城頭。
“什么人!”此處雖僻靜,但亦有將士巡守,萬俟朔風并未刻意隱藏形跡,立刻便被發現。
兩道長槍破空襲來,萬俟朔風腳踏奇步,身形一動,“鏘!”的一聲刺耳的摩擦,寬刀未曾出鞘,看似平淡無奇的穿入兩槍空隙,借力打力將凌厲夾擊化解與無形。兩名士兵只覺有種怪異的真力沿槍而上,長槍幾乎拿捏不穩,大退了幾步方站定,卿塵疾聲喝道:“住手!是我!”
帶兵的將領借著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凌王妃,大喜過望,趨前拜倒:“王妃!”
刀槍交鋒與戰馬嘶鳴的聲音此時發清楚,卿塵急急問道:“四殿下呢?”
“殿下在前城。”
卿塵得知夜天凌尚在城中,心里如重石落地,“速帶我去!”
半空頻頻有冷箭飚射,陰雨遮斷暮空,不斷沖洗著戰火與血腥,深夜里濃重的殺伐之氣,舔噬著早已裂痕斑駁的城墻。
城頭接連不斷墜落死傷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層層鮮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
斷劍殘矢,橫尸遍地,突厥人彪悍兇殘,守城將士已然殺紅了眼,有你無我。
綿綿陰沉的雨幕之中,夜天凌玄甲靜肅,然獨立,唇角一刃鋒冷半隱半現,刻出難以動搖的沉定。即便這一日斬殺千軍,對戰激烈,他身上戰甲卻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帶著一種天生的清貴之氣,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從容。
腳下城墻每一次震動都代表著一波硬撼交鋒,因是主動出擊,誘敵卻敵都似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亂的按著某種詭異的痕跡進行。玄甲軍平日非人的訓練此時發揮出不可思議的韌性,敵弱我守,逢強而強,突厥大軍攻守之間處處掣肘,似乎極為被動。
入夜之前,十一帶神機營五百戰士與冥衣樓此次隨軍而來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凌將戰況牽雜,幾乎使大半敵軍都卷入混亂中,只要突厥后營有一絲空虛,十一他們便有機可乘。
居高處黢黑的原野盡收眼底,夜天凌目光始終注視著大軍之后。不過多時,透過冷雨紛飛,可以看到戰場遠處突然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黑煙。他唇角忽爾微不可察的一掠,除了神機營的玄甲火雷,還有什么能在陰雨中引火作亂?
腰間的歸離劍輕輕響動了一下,他無意中側了側身,眼角出其不意捕捉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心中似被一根細絲抽過,他驀地轉身。
相隔不遠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塵向這邊跑來,月色白衣如一抹浮云飄搖,陰暗的天地間剎那清華,亮的雨霧消散,夜天凌幾疑自己眼花,頃刻愕然后手下披風一揚,快步便向前趕去。
“四哥!”卿塵遠遠喊他,待到身前,看清了他的模樣,一時癡在當地,腳下停步不前。
咫尺相對,瞬間凝駐,夜天凌眸心驟然收縮,便猛地伸手將卿塵帶入了懷中。
觸手可及的溫軟這般切實,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懷中的人俯在他身前,隔著微涼的戰甲他能感覺到她輕微的呼吸,急促的起伏。
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塵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這一望似已歷了幾世生死,隔了數度陰陽。
夜天凌眼中似驚似喜,深邃處原涌起的一點兒佯怒在卿塵眸心綻開的欣喜中一頓,居然蕩然無存。
清湖淡波,峰影淺映,那如冰似水的墨色帶著失而復得的疼惜,如漫天飛雨,浸透心神。
卿塵顫聲道:“四哥,我回來了。”
夜天凌手臂發收緊,他似在卿塵耳邊輕輕嘆了口氣,繼而抬頭長笑:“太好了,不想十一弟竟能這么快救你出來!”
卿塵聞言詫異,心念一轉,急忙問道:“我并未見到十一,他做什么去了?”
夜天凌眉心一鎖:“十一弟襲營救人,你怎會沒見到他?”
卿塵原清亮的眸底驚起駭意:“我根就沒有在突厥營中!”
此言一出,夜天凌面色微變,他回首看往烽煙彌漫的戰場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險!”他立刻傳令調兵,回身握住卿塵肩頭:“我需親自增援。”
卿塵干脆道:“雁涼有我。”
夜天凌深深看她,幽澈的眼底掠過輕淡一笑,轉身舉步。
此時萬俟朔風突然在旁道:“突厥營中布置我最為熟悉,可陪四殿下走一趟。”
夜天凌先前便見到他與卿塵一路,只是尚未來得及理會,聽到此話,目光掃視過去,帶著詢問落在卿塵眼中。
卿塵知道此等時刻,夜天凌并非追究此人是誰,她輕輕點頭,夜天凌即刻會意。卿塵道:“便是他助我擺脫突厥的。”
萬俟朔風抱拳道:“在下萬俟朔風,先父乃是柔然國汗王六王子,茉蓮公主的同胞弟弟。四殿下,有幸再會。”
夜天凌乍然聽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號,萬俟朔風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然而情勢急迫,無論萬俟朔風是誰,卿塵已肯定了他可信,這便足夠。他亦抬手還了一禮:“如此有勞。”
城深夜重,冷雨激濺如飛。
眼前的刀光劍影、人吼馬嘶,傳到心間已然只是些紛亂交雜的聲音與光影,身在軍中,出入生死,縱泰山崩于面前而目不瞬,縱血濺三尺而心止水,連天蔽日的殺氣,亦無非平常。
卿塵抬手扶上城墻,觸手處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注視著兩軍攻守靜靜站著,激烈的殺伐在這一隅似乎退卻回平定,月白的衫子清冷,如彌漫開鎮靜的中心。
南宮競匆匆步上城頭,對卿塵道:“王妃,城中箭矢已部備好。”
卿塵緩緩點頭:“一旦他們率軍回城,即刻傾力以勁矢壓制敵軍,萬勿有失。”
南宮競躬身道:“末將遵命,王妃……”
卿塵見他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何事?”
南宮競面帶隱憂:“將士們多已疲憊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盡,我們恐怕便支撐不了多久。末將斗膽,請王妃勸兩位殿下一起先行離開。”
卿塵眸色清透:“你跟了四殿下這么多年,如何出這樣的話?”她聲音微帶肅穆,聽得南宮競久久不見答話,她回頭淡淡一笑,“只要撐的過今晚,援軍便也就到了。”
南宮競遲疑道:“援軍是否能到,尚未可知,湛王那里怎敢是不是按兵不動?”
卿塵望著面前無垠的黑夜,黛眉微蹙,許久道:“南宮將軍,四殿下若在北疆有失,我天朝將會是何等情況,你可想得到?”
南宮競摸不清她為何這樣問,只如實答道:“我朝自圣武十五年以來,四境邊疆的擔子幾乎都在四殿下一人肩上,如今內患當前,外敵壓境,殿下若有萬一,何人能再擔的起疆國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將對這點也從不懷疑。”
卿塵依舊目視著遙遠而墨黑的天際:“那你認為,湛王比四殿下如何?”
南宮競一愣:“末將豈敢妄言評論兩位殿下。”
卿塵唇角無聲輕抿:“但無妨。”
南宮競抬眼向她看過去,略作沉思,答道:“平心而論,湛王之才智手段并不輸于四殿下,甚至在朝中聲望,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眾人都看得到的事,他又豈會不知?”卿塵極輕的嘆了口氣:“他縱有千番打算,卻絕不是個糊涂誤國之人,其實這一點我也早該想到的。”她恍然記起當她用短劍對準自己胸口時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卷了他的春水般的笑。那里面除了突如其來的驚急,還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氣。只是那一刻,無論有多么了解夜天湛,再有萬般勇氣她也不敢孤注一擲,她并不是無所畏懼,她只是一個女人。
南宮競有話到了嘴邊,卻突然收住,只因想到情勢畢竟略有不同,現在凌王妃亦在此,湛王或者當真無法袖手。但這話是不能的,在唇邊打了個轉,又落回肚中。
“湛王會發兵的,突厥雖未必那么容易讓他增援,但也該到了。”卿塵自遠處收回目光,雨絲染黑了秀發如縷,一片晶瑩。
便在此時,眼前突厥軍中忽有一隊人馬殺出,直奔雁涼,其后黑壓壓突厥騎兵銜尾急追。
馬上有兩人回身出箭,突厥軍中頓時數人中箭,紛紛落馬。
南宮競見狀喝道:“是四殿下和十一殿下!還有史將軍!”
卿塵上前數步:“弓箭掩護!”
隨著夜天凌和十一等人來近雁涼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內,南宮競一聲令下,城頭萬箭齊發,勁矢如雨,突厥追兵縱多,亦被這密集的箭勢阻的一滯。
此刻早有數條繩索急速墜下城外,夜天凌等趁此空隙棄馬登城。
而隨后玄甲軍數十名戰士卻不約而同反身殺入敵陣,以血肉之軀拼死阻下追兵。
但如此良機突厥其會輕易放棄,一面緊追不舍,一面調集弓箭手,一時間流箭紛飛,勁襲城頭,直取眾人要害。
夜天凌身如飄羽,半空借力,手中歸離劍化作一個密不透風的光盾,敵軍冷箭被劍氣紛紛激落,難近其身。
十一與萬俟朔風、史仲侯、冥執等人緊隨左右,施展身法擋避箭雨,幾個起落便已接近城頭。
四周利箭疾似飛星,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箭上勁道非凡,迥異尋常箭矢。
夜天凌手中暴起一團光雨,劍鋒斜掠,擋飛此箭,手臂竟覺一陣微麻。
一箭過后,接連而來,箭箭不離夜天凌和十一周身,射箭之人似是認準他倆人,必要取其性命。
萬俟朔風聽得風聲便知不妙,認出是始羅可汗帳下第一勇士木頦沙,此人武藝箭術皆十分厲害,平時即便是他也輕易不去招惹。
幾人之中當屬冥執輕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輕煙,率先落上城頭,反身便幫身邊士兵拽拉繩索,誰知方一入手,原緊繃的繩索猛地一松,竟被木頦沙箭矢當中射斷。
冥執不能控制的大退了幾步,震驚之下匆忙撲回城頭,只見十一身形急墜,城外潮水般的敵兵涌近,已見刀光凜冽。
此時夜天凌幾乎與萬俟朔風同時一松手,下墜之勢直追十一。
夜天凌與十一相隔最近,歸離劍橫空到處,十一凌身一轉,點上劍尖,身子陡然拔起。
然就這稍縱即逝的空隙,半空中亂箭逼身,已近眼前。
萬俟朔風單手牽著繩索迅速蕩起,刀光急閃,將射向夜天凌的長箭多數擋下,但那最為凌厲的一箭破空而至,帶出急風般的尖嘯,直奔夜天凌心口,卻已避無可避。
眾人看得分明,卿塵心頭如被利刃洞穿,只覺渾身血液瞬間抽空,眼前天旋地轉:“四哥!”
千鈞一發之際,十一原上掠的身形忽爾急速翻落,半空順勢而下,便已擋在夜天凌身前。
一箭透胸,鮮血飛濺滿襟,夜天凌厲喝一聲:“十一弟!”接住十一下墜的身子同時,人已翻上城頭。
萬俟朔風等陸續落地,卿塵顧不得其他,撲上前來察看十一傷勢,一見之下,心神透涼。
夜天凌抱十一半靠在懷中,急問道:“怎么樣?”
觸手是鮮血橫流,卿塵手指不能抑制的顫抖,幾乎答不出話來。長箭穿胸而過,正在要害,十一唇角不斷嗆出血來,呼吸急促,戰甲之上已不知是雨還是血,一絲溫熱也無,冷冷淌了一地。
卿塵反手一把撕裂衣襟,壓著十一的傷口抬頭四處尋找,什么也沒有,她所知的器械、藥劑,一無所有!
不是不能救,她知道該怎么救,卻偏偏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十一的血漫過手掌,染透衣衫,在城頭急雨洗過的青石之上蜿蜒而下,仿佛帶走了鮮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
那箭橫在眼前,只要一動便致命,卿塵跪在夜天凌身旁不停的將手邊唯一所有的傷藥敷在傷口四周,十一一陣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制止了她,艱難道:“別……費勁了……”
卿塵死咬著嘴唇搖頭,淚水便在瞬間急如雨下,噼哩啪啦落在十一手上。
十一竟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輕輕一笑,道:“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你記得也答應過我……”
卿塵心中痛如刀絞:“我知道,我都記得!十一,你撐住,我想辦法……”
夜天凌手掌貼在十一背心,將真氣源源不斷的輸入,護住他的心脈,十一似是振作了一下,他臉上始終帶著英氣俊朗的淡笑,抬頭看向夜天凌:“四哥……你……欠我一醉……”
夜天凌雙目赤紅,緩緩對十一點頭,只覺輸入的真氣如泥牛入海,而十一的呼吸來弱。他啞聲道:“別話。”
十一果然不再話,笑著閉上眼睛,身側的手卻緩緩垂下。
卿塵再從他的身上感覺不到一絲生機,心口徹骨的痛掀起巨浪滔天:“十一!”
夜天凌緊緊將十一護在臂彎,許久一言不發,忽然仰天一聲悲嘯,震徹云霄。
黑如深淵的原野上此時響起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漫山遍野風雨,天邊似有一道滾滾的烏云掩向突厥大軍,戰火獵獵,席卷大地,冷雨瀟瀟。
山野疊翠,綠林枝頭陽光透亮如水,湛藍的天空劃過云影淡淡,瀟灑如男兒清澈的笑。
清風已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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