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瓏下卷第7章善惡無非其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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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佛寺莊穆的鐘聲下了舟船便聽得清晰,山門迎面,鐫刻兩條石聯“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寺中主建筑以迎面大佛殿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對寺門的中軸線上,規模雄偉,整齊劃一。
大佛殿闊達百丈的平臺廣場,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兩丈的鐘樓,安放著重達千斤的古鐘,這每日音傳四方的鐘聲便是自此而來。廣場四方除了四道石階出口外,分布著以金銅鑄制的五百羅漢,睜眼突額,垂目內守,各個神態迥異,栩栩如生。廣場中心放置了一個大香爐,長年檀香不斷,彌漫于整個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處便有出塵離世的莊緲感覺,心底自然寧靜。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廣場為中心,井然有序的往八方分布,林道間隔,自有一種嚴謹肅穆的神圣氣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層佛塔,挺拔突出于山林之上,幾欲刺破青天。沿青塔后行,漸有僧舍掩映在山林之間,石道蜿蜒,漸漸收窄,兩旁崖壁依山勢而雕鑿成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來便生在這石崖之上。
欲行欲高,路分為二,一面通往天家禁院“千憫寺”,點綴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歷代帝王亡后未能誕育子女的妃嬪出家之處,亦是關押天家待罪宗人的地方。一面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于崖沿處,佛道行盡,眼前卻豁然開朗。
蒼松翠柏,點綴巖層,禪院莊寧,菩提蔭綠。
黃竹山舍中,一道月白色起暗云的清淡素衣將那蒲團輕輕遮住,外罩的素銀淺紗綴著幾點細紋流瀉袖邊,朦朧中穩秀的長襟微垂,從容而淡靜。
卿塵素手執杯,抿了一口度佛寺獨有的“其心”茶,纖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齒的清甜,一縷送入喉間化做漸濃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齒間尚帶著些酸澀,再一回味,卻仍是盈繞不覺淡香。
百味糾纏,浸的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飲。真不知是什么制的茶,竟將七情六欲都占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壽眉長垂,靜坐在卿塵對面,若不是看向她時眼中透出一絲深睿的笑意,幾乎叫人當做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這茶都幾欲皺眉,卻又為何每次都要飲呢?”敬戒方丈開口問道。
卿塵將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許,若非一旗一槍浮了幾片枯葉,便只覺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這茶苦的出奇,卻又為何要制呢?”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這茶豈止是苦。”
卿塵唇角微揚:“五味俱,這茶品得不得。”
敬戒方丈展顏道:“此茶便是為知其味者存,惜乎人們往往一沾唇便覺苦不堪言,即便飲完也是勉強。”
卿塵道:“若眾生皆得其真,還要佛祖作甚?”
敬戒方丈道:“眾生皆佛,佛亦為佛。”
卿塵笑著揚頭,挽在脖頸后的墜馬髻穩穩一沉,那柔順的烏發絲絲如墨,隨著她的笑動了動:“我不和方丈論佛,那是自討苦吃,不是信佛之人,再便要褻瀆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著面前案上一方錦盒,道:“王妃不信佛卻行佛之善,這半年來資助度佛寺活人無數,信或不信,又有何關?”
此時碧瑤自外面進來,在卿塵耳邊輕聲道:“郡主,信已經交給紫瑗了,她想見您。”
卿塵點了點頭,眼中靜靜的一抹微光淡然,對敬戒方丈道:“我非是善人,是救人還是害人,我心中只憑自己的善惡。便如當日我請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擇人而濟莫要養了不務正業的懶人,方丈怕是不以為然吧。”
“阿彌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了聲佛號:“佛度眾生,所謂存者去者,善惡公道如何評。”
卿塵微笑:“既不能,不如不。”罷站了起來:“打擾方丈清修,我該告辭了。方丈的‘其心’下次再來還要叨擾一盞。”
敬戒方丈平和一笑,合什送客。
卿塵步入度佛寺后山鮮有人跡的偏殿,紫媛正跪在佛前,低首垂眸,虔誠禱祝,一襲淡碧色的絹衣襯著窈窕的身形,纖弱而柔美。
卿塵沒有驚動她,輕聲走到她身側,微微閉目,香火寧靜的氣息縈繞身邊,悄無聲息。紫媛抬頭看向高大莊重的佛像,目帶祈求,她忽然看到卿塵站在身邊,吃了一驚:“郡主!”
卿塵淡笑道:“看你如此誠心禮佛,我都不忍出聲喊你,許了什么心愿?”
紫媛低聲道:“我求佛祖保佑郡主和四殿下,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卿塵道:“多謝你了。”
紫媛笑容中有些許的愁緒,垂下眼簾,卻欲言又止。卿塵看在眼里,道:“有什么話可以對我直,怎么如此猶豫?”
紫媛輕咬嘴唇,突然在卿塵面前跪下,道:“郡主,可不可以……放九殿下一條生路?”
卿塵淡淡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轉身望向殿中佛坐金蓮,寶相莊嚴,拈指微笑處,那神情是看透世情的悲憫,蕓蕓眾生無邊苦海都在這一笑中,過眼如煙。
她回身,緩緩問道:“紫媛,你恨我嗎?”
“不!”紫媛立刻搖頭:“郡主救了太后,救了我,亦保了我們家性命,恩同再造,我只會為郡主祈福,豈會有恨之一?”
“即便我要你害人?”
紫媛抬眸道:“郡主不會害人。”
卿塵輕聲一嘆,問道:“九殿下對你好嗎?”
面對這一問,紫媛凄然而笑:“九殿下若要對人好,能將人都化了,可是他喜怒無常,轉眼間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比地獄的修羅還駭人。我看得出,他心里眼里早就什么人都再看不見,王府中的女子,名義上都是他的侍妾,他也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想起來。他其實是個可憐人,他只念著九王妃,九王妃去了,他亦不是他了。”
卿塵抬手燃了香,靜靜奉于佛前,道:“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不想告訴你他都做過什么,知道的太多對你并沒有好處,有些事情,他做了就必得承受后果,所種何因,所獲何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現在是曾被他傷害過的人要他萬劫不復,這或者便是他的業障。而對于我來,我不會任他扭曲的心思得逞,也不會給他機會危害四殿下分毫,你明白了嗎?”
紫媛沉默了半晌,低聲道:“我明白。”
“你愿意?”
紫媛點頭以答。
卿塵眸中深色如同秋湖月夜,光華淡凜:“紫媛,抬起頭來,你真的愿意嗎?”
紫媛抬頭看著卿塵,眼中有些憂傷,但卻并不能掩蓋肯定的神色:“我可以為郡主做任何事情,今天求郡主饒過九殿下一命,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眼看著他的痛苦,我不忍心,他畢竟……畢竟是我的夫君。但他若對郡主和四殿下不利,那便是我的敵人。”
卿塵并沒有因她的話而有欣喜,淺淺蹙眉,道:“我從來沒有想要他的性命,只因我所看到的他,早已生不如死。你回去吧,如果心甘情愿,便照我的去做,如若不然,我也不會怪你。”
佛鐘如誦,山寺漸遠,卿塵一路緩行,步出山門,駐足于佛界塵世交臨的一線,回頭遙望寺階高起,登山祈福求經的善客步步攀登,俯首低身,神情各異。大佛殿中釋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見,鎦金重彩莊嚴肅穆,深檐飛閣下繚繞在青煙之后。
佛度眾生,卻偏偏度不了她,或者,她早已超出了這世間三界神靈的管轄范圍吧。卿塵輕笑斂襟,飄然往山下而去,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執著,舍近求遠,難怪佛總是垂眸淺笑靜而不語了。
天都雄踞大正江上游,北屏岐山,西應函谷,交錯而成寶麓山脈環成天然平原,東逾麓江,南系易水,兩江自京郊而匯成楚堰江流貫其間,一路奔流則有支流蜀水自度佛寺而過洄轉西行,如此沿江回流而上便可乘船入天都。
楚堰江天塹平闊,江面愈行愈寬,漸漸的船只見密,兩岸坊間盛設帷帳,檐宇如一,有了繁華樓市,商賈如云。
順風而上,船行穩健,卿塵在船艙坐了會兒,便站往船頭。江風長起,吹得衣衫飄搖,白江如練,遠遠能望到蒼茫天際,有如一線。
雖不算遠,卻也有半日水程,蜀水匯入楚堰江后,穿中三十六坊而直接進入上九坊,待船到了此處,便逐漸與其他各處顯出不同來。建筑中少了橋流水風姿旖旎,卻多了幾分端麗莊文。寬闊的街道兩旁皆是華坊高閣,王公府邸,不時見到仕族子弟縱馬馳樂,男子呵乎女子嬌笑交錯揚起,絕塵而去。
卿塵靠在船頭,沿著江岸看去,突然覺得有什么人在盯著自己,略一回頭,迎面橫陳江面的躍馬橋上,正有人勒馬佇立,往船上看來。眾多侍衛擁簇的中間,一人身著銀色武士服,貼身修長,襯著江上反射來的斜陽有些耀眼,幾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塵很清楚的感覺到那雙眼睛,妖魅而邪氣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她,那種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如影隨形,幾乎想將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揚,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隱著三分憐憫的傷感。
不知為何,那魅異的眸底總是隱藏著太多的東西,濃的仿佛可以燃盡一切。沉重的熾熱和深灼總叫她不愿去看,憎厭之后亦會涌起極深的悵嘆。
橋上行人見到夜天溟當中停馬阻路,只能趨避沿一旁通過。夜天溟身旁侍衛也有人遠遠見到卿塵風姿一時惑的出神,卻聽夜天溟厲聲呵斥:“勒馬低頭,再有偷窺王妃的立斬不饒!”駭的急忙收攝心神,不敢出聲。
船緩緩的穿過橋洞沿江前行,將“躍馬橋”三個大字拋在身后。
水行漸遠,夜天溟與卿塵的目光亦同時消失在對視中,但卿塵知道他依然在看著自己,她將目光投向天際,斜暉脈脈,已近黃昏。
她微微嘆息,神策軍的聚結叛鬧讓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盡失,朝中親信相繼被徹查罷免,不知他此時此刻又是何樣心情?兩日前鸞飛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做了母親的她看起來比以前多了幾分溫柔神情,然而她對夜天溟的恨并沒有因此停止,甚至卻叫人覺得更多了一絲決絕。
船在棧頭輕靠,卿塵扶著碧瑤的手下來,卻聽到有人叫了聲:“卿塵!”
卿塵扭頭看去,鳳家長子鳳京書正同她招呼,站下道:“大哥,沒想到遇上你,母親近來可好?”
鳳京書道:“尚好,若掛記著,如何這么久也不回家看看?”
卿塵聽了“回家”兩字,微微笑了笑:“改日我便回去。”
鳳京書看著她道:“我知你自未在家中,難免生疏,所以才要常走動才是。四殿下朝中事忙,又不能整日陪你,若無事了便來同母親話。”
卿塵答應點頭,想了想道:“大哥……”罷略抬眼看了下鳳京書身邊跟著的人。
鳳京書會意,回頭道:“你們在此候著。”同卿塵往一旁慢慢走去。
走了幾步,卿塵問道:“父親最近可還同九王府有往來?”
鳳京書稍愣,不想她問這事,略一遲疑:“父親作主的事,我也并不清楚。”
卿塵容顏淺淡,眸色清澈,向浩蕩江水望去,輕濤拍岸,暮陽下幾分安瀾平穩,“不只是父親的事,我的咱們鳳家。”
“咱們”二字微微加重了音,叫鳳京書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落處是張水波不興的玉容,里外透著股捉摸不透的潛靜,卿塵在他眼中回眸笑了笑:“大哥不愿,我也不問了。只請帶給父親一句話,當斷不斷必受其亂,請父親速決。”
鳳京書聞言心下略有些驚疑,問道:“妹妹何出此言?”
卿塵停住了腳步,眉宇輕揚,如今這關系,她總也要護著鳳家才行:“朝中形勢想必父親和大哥都比我清楚,不必我多。請代我問候母親,有時間我同四殿下一并回府去。”
鳳京書還想再問,卿塵卻已回身,清麗脫俗的玉容安靜縹緲,叫鳳京書愣在當場,直到卿塵那背影消失在視線中,他才猛然醒悟,回身上馬往左相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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