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玲瓏上卷第13章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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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
一折墨痕斷在半路,有些拖泥帶水的凝滯,卿塵頹然停筆,將箋紙緩緩握起,揉作一團。
案前已經丟了幾張寫廢的,仍是靜不下心來,她握著筆緊緊將眉頭一皺,記憶中從來就沒有像現在這樣消沉和狼狽過,不是茫然失神,便是心浮氣躁,每每一閉目,心間便會響起陣陣飄蕩的笛聲,如真似幻,如影隨形。
她有些惱恨的將筆丟下,站起來走到廊前卻突然停住,轉身回到案前,盯著筆墨看了一會兒,毫無儀態的掠開長裙偏坐席上,伸手用力磨墨。
一方圓雕玉帶硯被磨的“哧哧”作響,墨痕一道深似一道,圈圈溢滿了一盞,她的動作卻來慢,逐漸的平緩下來。
剛垂手舒了口氣,外面傳來靳妃的聲音:“卿塵在嗎?”
卿塵忙將裙裾一拂換了端正的跪坐姿勢,靳妃已步了進來。
靳妃今天穿了件云英淺紫疊襟輕羅衣,下配長褶留仙裙,斜斜以玉簪挽了云鬢偏垂,窈窕大方?吹桨干系墓P墨,她笑道:“每天都見你練字,字是來好了!
卿塵道:“是寫的不好才要練,左右也無事可做。”
靳妃道:“看來是個閑不得的人,前幾天你不是問我有什么事可幫忙,如今還真有件事要你幫我。”
“是什么事?”卿塵問道。
“你跟我來!苯炝怂氖滞e玉湖那邊去。
沿湖跨過白玉拱橋轉出柳蔭深處,臨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平檐素金并不十分華麗,但臺閣相連半凌碧水,放眼空闊,迎面湖中的荷花不似夜晚看時那般連綿不絕,一枝一葉都娉婷,點綴著夏日萬里長空。
踏入水榭,香木寬廊垂著碧色紗幕,微風一起,淺淡的花紋游走在荷香之間,攜著湖水的清爽,靳妃道:“這是煙波送爽齋,里面有很多外面不易見到的藏書,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你若愿意,我就把這兒拜托你。”
“是府中的書房?”卿塵欣喜問道:“里面的書我可以看嗎?”
“自然可以!苯鷰哌^臺榭,步履輕柔:“既交給你打理還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千萬別亂了丟了,這些繁雜的事情不知你愿不愿做?”
“怎會不愿,”卿塵道:“既有事做,又有書看,我真的要多謝王妃!
靳妃扭頭看她:“怎么聽著還這么生疏?我比你虛長幾歲,你不介意便叫我一聲姐姐,這才不見外。”
卿塵靜默了稍許,清麗一笑:“姐姐的是!
“這就對了。”靳妃笑道:“你不妨先在這兒四處看看,若有什么事便再問我。”
卿塵待靳妃離開,步子輕巧的往水榭深處走去,長長的裙袂飄帶身后如云,同碧紗輕幕一并緲縵浮于清風淡香,方才懨懨的心情也散了大半。
過了臨風回廊,水榭的主體其實建在岸上,先前幾進都放著各色書籍,其收藏之豐富單是瀏覽書目便要許久,待步入里面,才是真正的書房。
書房里的書少些,但顯然常有人翻動,她抽了幾看,見是《國策》、《從鑒》、《治語》、《六韜》、《武經》等不甚易懂的書,當中的紫檀虎雕寬案上,端硯墨,黃玉筆,雪濤箋,處處灑掃的一塵不染,散放著一《遺史書話》,旁邊是些疊摞的章。
案后擋著墨色灑金屏風,其旁透花清水冰紋盞中植了紫蕊水仙,白石綠葉,玉瓣輕盈,悄然綻放著高潔與雋雅。室中擺設處處隨意而透著清貴,卿塵目光落在一件翠色剔透的翡石雕玩上,她隱約猜到這不是普通人的書房,湛王府中恐怕只有一個人會在如此清靜的地方,看些這樣的書。
剛剛提起的興致頓時落了幾分,她站在案前隨手拿了樣東西翻了翻,一見之下卻是夜天湛陳奏天舞醉坊一案的章,猶豫了片刻,終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瀏覽了下去。
一遍看過后并未十分清楚,只覺得章上的字潤朗倜儻,風骨清和,落筆走勢間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璣,通篇如玉帶織錦,幾乎叫人沉迷字中而忘了里前寫的是什么?吹阶詈髱坠P朱墨,批著“慎重,嚴辦”四個字,她默默細想,再回頭看了一遍。方知原來這樣簡單的案子,,可以只辦一個天舞醉坊,大,可以上至三公九卿,牽帶內外六部。從這奏上看,此處引出朝中大臣借勢枉法營私牟利諸般情況,矛頭所指是一塊深黑腐敗的泥潭,尤其是歌舞坊這類暴利行業下的官商勾結,似乎遭了措手不及的狠狠打擊。
除了聽過的衛尉卿郭其外,尚有一連串牽涉其中的重臣,卿塵甚至有些懷疑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其語言之犀利不留情面和他平素的溫和相差甚遠,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筆。
不過千余字,卻得用七心八竅仔細推敲,她將奏放回原處,方察覺待了這么久,天色已近黃昏。室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她起身將兩盞琉璃銀燈點燃,稍稍整理了一下書案,走出了煙波送爽齋。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既已答應了靳妃,也不好再去不愿,白日里夜天湛似乎并不常在府中,如果稍加留意錯開時間應該不會遇上,這些書籍對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錯過。
剛走入長堤柳蔭,忽然有個黑衣人閃至身旁,將她一把帶入樹影深處。在她脫口驚呼之時,那人手指在唇間一按,將面紗取下。
“冥魘?”卿塵驚奇問道:“你怎么會在這兒?”
冥魘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找了幾日才知道你被單獨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
“去哪兒?”
“你想待在這兒?”冥魘著將面紗重新籠上,回頭問道。
卿塵鳳目無奈的輕輕一揚,看著冥魘露于面紗外漠然的眉眼:“實話并不想,但沒有人囚禁我,我也不習慣糊里糊涂跟別人走。”
冥魘聞言微微皺眉:“我大哥想見你!
“你大哥是誰,為什么想見我?”卿塵再問。
“見了后自然會知道!
卿塵道:“即便我跟你出去,也應該和七殿下或是王妃一聲,不能不辭而別!
冥魘道:“不必了!绷T伸手將她攔腰挽住,緊接著袖中射出一道黑索搭上朱紅高墻,足尖輕點,身子便借力掠起輕巧的飄往墻外。
“這樣不行……”卿塵話未落音,倆人尚在半空,忽見一點白光驚如閃電,直襲冥魘背心。
輕嘯聲中,來勢凌厲,冥魘心中微驚,袖刀緋色一閃揮手擊出,和來人凌空交手,身子卻不緩,反而借勢一升。
那白光毫無停滯,穿過薄刀一晃化作千重萬影,迎面逼來,幾乎封死冥魘所有的出路。
冥魘半空無處借力,身形急退飄落地上。
暮色柳下,夜天湛身著一襲明凈的水藍色長衫,氣定神閑握著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只是出入此間也該和主人打個招呼,何況還帶走我府中之人。”
冥魘將他打量,冷冷道:“得罪了,我今天要帶她走。”
卿塵不料竟被夜天湛遇上,正想這事情如何解釋,冥魘手中薄刀已再次襲向夜天湛,趁機返身帶她掠起。
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著精光微現,手中玉笛斜點破入薄刀攻勢,一道寒光如影飛穿,“叮當”不絕的金玉相交聲中,卿塵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他搶手攬過,接著眼前紅光飛起,冥魘其中一柄薄刀脫手而出,而玉笛攻勢不減,夾著清銳的光影直點向她的咽喉。
卿塵脫口阻止:“住手!”
玉笛聞聲收勢,瀟灑自如,方才的凌厲瞬間消于無形,夜天湛低頭看向她,眉梢微揚。
“她是我的朋友!鼻鋲m急忙道。
“若是朋友,以后可以走大門進來!币固煺课⑽⑿Φ溃骸胺駝t侍衛們大概會覺得很沒面子。”他笑中的語氣淡淡的,卻叫人感覺今日湛王府當差的侍衛恐怕要受責罰。
“她是誤會我被囚禁在王府,并非有意如此!鼻鋲m道,一邊對冥魘輕輕搖頭。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魯莽了!彼┥韺⒛潜わw的刀揀起,看向冥魘:“艷帶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也和這刀一樣美!绷T將刀托在掌心,遞還過去。
冥魘眼中閃過戒備,冷然看著他。
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沒有同人交過手,刀光劍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入了無形,這一方天地只余柳輕風暖,新月微明。
卿塵道:“抱歉驚擾了王府,能讓她走嗎?”
夜天湛微微低頭:“你要同她一起走?”
卿塵眼眸靜靜垂下,冥魘今天進了湛王府,可以是尋找一個朋友,也可以是私闖、圖謀不軌,甚至行刺。若夜天湛執意追究,他能兩天便使長門幫在伊歌再難立足,想必冥魘也會很麻煩。她抬頭迎上夜天湛目中的詢問,道:“既然是誤會,我并不一定要跟她走!痹挄r她看向冥魘,接過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給她。
夜天湛眼中拂過俊朗的明亮,他扭頭道:“那這位姑娘意下如何?”
冥魘略一沉默,對卿塵道:“我會再找你。”罷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紅墻碧瓦之外。
夜天湛搖頭失笑:“這倒真是比走正門方便許多!
暮靄沉沉遠帶長堤,堤上一行煙柳,月色悄然掛起枝頭,如一幕安靜的畫影。黃昏暖暮中卿塵看不清夜天湛的神情,只能感覺到他身上帶來淡淡的湖水的清爽,松散而舒緩。
“去過那兒了?”夜天湛舉步往煙波送爽齋走去,問她。
卿塵卻站著沒動,道:“我不打擾殿下了!
夜天湛停住腳步,回頭笑道:“你為何躲著我,我會吃人嗎?”
卿塵一愣,道:“應該不會!
夜天湛忍俊不禁,只笑著看她。這話讓卿塵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揚起唇角。
兩人間的氣氛輕松下來,夜天湛眉眼暖暖的覆在暮色之下,有著溫柔的清朗,“帶你去看看煙波送爽齋的入夜的景致,不同于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樣!
沿著柳堤,走到湖上時清風拂面而來,卿塵扭頭問道:“這兒是你的書房?”
夜天湛點頭:“你若是平日練字看書都可以來這兒,下人們未經吩咐不會來打擾,既清靜又方便。若想看醫書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
卿塵道:“此間藏書可謂包羅萬象,難道你都一一看過了?”
夜天湛負手身后,閑閑道:“多數看過,但天都藏書當屬東宮太子府中為最,太子殿下文華高絕愛書如命,我這里的書尚不及其萬一!
卿塵突然一抿嘴,他問道:“笑什么?”
卿塵道:“我想起你那幅畫中題的詩!
夜天湛望向湖中輕輕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卻又似乎帶著點兒懷念的意味:“我一幅最為得意的好畫,他們也真舍得糟蹋!
煙波送爽齋中因夜天湛回來多了幾個侍從,其中一個上前道:“殿下,前面已備好晚膳了!
“挪到這邊!币固煺糠愿赖溃翱纯次壹炔怀匀耍饺斩汲允裁!彼ゎ^一句笑語,便將卿塵借口離開的話擋了回去。
碧紗影里臨水布案而坐,侍從很快上了幾樣精致的菜肴,而后皆盡退了下去。
卿塵安靜坐于夜天湛對面,席間有酒,她突然很有痛飲一醉的沖動。
酒有荷葉的清香,她淺淺的啜了口,再進半杯,隨著仰頭的幅度一傾而入喉,不烈,卻勾的人神志飄忽,舒舒服服的暖著。
夜天湛起初陪她飲了兩杯,忽爾察覺她喝的很快,夾了菜布在她面前:“慢些喝。”
卿塵鳳目揚起看了看他,酒上雙頰緋色新,眸底淡淡的清波帶來,竟叫他微有失神。
她沒有理他,徑自將酒灌了下去,連日來束手束腳彷徨的感覺隨著酒的誘惑直直逼上心頭,倘再不能發泄出來,她就要在這樣的壓抑中窒息過去。若舉杯能消愁,她愿把盞長醉,或者醒來便發現不過是黃粱一夢,是誰和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卻灑了湖中,卿塵咬著唇微微瞇眼,將手一松,白玉杯“噗”的落了水中,幽幽沉了下去。她靠在欄前低眸看著閑玉湖一波一波的蕩漾,月色很淡,落在她的側臉上朦朧,卻籠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
“卿塵,”夜天湛看了她半晌問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卿塵站起來,扶著木欄綽約而立,清風牽著廣袖飄逸,月光似緲緲的浮動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話,只看著他慢慢問:“你是誰?”
神色迷離,翦水雙瞳卻深的清澈,執意要將他看穿,“告訴我你是誰?”她再問。
夜天湛放下銀箸,微笑著將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
“夜天湛!鼻鋲m重復了一遍:“你是夜天湛!彼蝗惶ь^璨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燈都斂在她眸底的澄透中陷了進去,化作深淺光澤,透過清亮的霧氣緩慢升起。她心里清晰無比,凝眸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一個漩渦,踏著湖中的月色不回頭的走著,直到和另外一個自己重合,月影的光華下她獨自站著,看向無盡的前方。
夜天湛攔住她執壺的手,柔聲道:“酒已經沒了,不喝了,好嗎?”
“嗯。”卿塵乖巧的將酒交給他:“我想聽你吹笛子!
“好!币固煺看饝鋲m以手支額坐在案前,安靜的等著。
夜天湛輕撫玉笛,榭下水波靜靜拍著欄桿,他望著卿塵好一會兒,對她暖暖一笑。
修長的手指起起落落,笛聲便輕緩的響起,音色并不清,低吟徘徊,只在倆人之間,只有他們聽的到。曲調清和古雅,聲聲嘆脈,仿佛自遠古紅塵中生出了繁華萬千的明亮,落在心間最柔軟的地方,照亮了闌珊的一方。
卿塵唇角始終帶著笑,笑容干凈而明澈,碧紗的飛影在眼前變得朦朧,寧靜的化作另一方天地。什么都沒有,只有柔和的笛聲繾綣飄蕩,脈脈的陪伴著她。
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著醉色的浮光,話語也飄忽,慵然伏于案上低聲問,“你是不是,命運給我的補償?”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閉上了眼睛。
夜天湛將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輕輕將卿塵抱起,她渾身無力柔若無骨,只星眸半睜迷?的看了他一眼,復又闔上,安靜的靠在他臂彎中。
他笑著搖頭,今日這酒似乎并不是很烈,不想她居然如此不勝酒力。
將她送回住處,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會兒。印象中她的臉色常常有些蒼白,但此時淡淡的幾許紅暈仿佛一抹妖嬈桃色,落了嫵媚于冰肌玉骨,格外的動人;\煙般的眉清秀,顧盼生姿的明眸被睫毛的淺影遮擋,使她的容顏柔和而寧靜,那微抿的櫻唇線條淡薄隱約,在夜色下如同藏了一個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淺笑便是不經意的誘惑,叫人一點點兒沉淪。
他含笑看著醉臥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蘭芷般的清氣帶著溫暖的酒香,幾乎便叫他恍惚墜落下去,但他在咫尺間停住,只是伸手攏了攏她的發絲,無聲的輕嘆。
他直起身來,唇角彎起一個舒緩的弧度,用目光描摹著她媚色中的清雋,心情突然變得暢快。這個女子,他從見她的第一眼便奇特的被她吸引,他想用心去靠近她,而不是逢場作戲的唐突。
他轉身緩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瀟灑執筆落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棲良木。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
有花并蒂,枝結連理。適我愿兮,歲歲親睦。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情脈脈兮,于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貽我心兮,得攜鴛鷺。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顛倒思兮,難得傾訴。
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
這首古曲《比目》,希望她醒來看到,能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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