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臉紅得像斗雞的冠,眼圈也紅了,定了定神,再:“我是年輕女孩子,大學(xué)剛畢業(yè),第一次做事,給那些狗男學(xué)生欺負(fù),沒有什么難為情。不像有人留學(xué)回來教書,給學(xué)生上公呈要攆走,還是我通的消息,保他的飯碗。”
鴻漸有幾百句話,同時奪口而出,反而一句不出。柔嘉不等他開口,:“我要睡了,”進(jìn)浴室漱口洗臉去,隨手帶上了門。到她出來,鴻漸要繼續(xù)口角,她:“我不跟你吵。感情壞到這個田地,多話有什么用?還是少幾句,留點余地罷。你要吵,隨你去吵;我漱過口,不再開口了。完,她跳上床,蓋上被,又起來開抽屜,找兩團(tuán)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閉眼靜睡一會兒鼻息調(diào)勻,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來。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對她的身體揮拳作勢。她眼睫毛下看清了,又氣又暗笑。明天晚上,鴻漸回來,她燒了橘子酪等他。鴻漸嘔氣不肯吃,熬不住嘴饞,一壁吃,一壁罵自己不爭氣。她:“回辛楣的信你寫了罷?”他道:“沒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我不是不許你去,我勸你不要太鹵莽。辛楣人很熱心,我也知道。不過,他有個毛病,往往空口答應(yīng)在前面,事實上辦不到。你有過經(jīng)驗的。三閭大學(xué)直接拍電報給你,結(jié)果還是打了個折扣,何況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過泛泛句謀事有可能性呢?”鴻漸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計’,足智多謀,層出不窮。幸而他是個男人,假使他是個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樣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輕松地笑道:“為你吃醋,還不好么?假使他是個女人,他會理你,他會跟你往來?你真在做夢!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罵,今天還要討你好。”
報館為了言論激烈,收到恐嚇信和租界當(dāng)局的警告。辦公室里有了傳,什么出面做發(fā)行人的美國律師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給報館了,什么總編輯王先生和股東鬧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敵偽牽線來收買了。鴻漸跟王先生還相處得來,聽見這許多風(fēng)聲,便去問他,順便給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為然,但勸鴻漸暫時別辭職,他自己正為了編輯方針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爭,不久必有分曉。鴻漸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則留,不合則去。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強(qiáng)你。不過,辛楣把你重托給我的,我有什么舉動,一定告訴你,決不瞞你什么。”鴻漸回去對柔嘉一字不提。他覺得半年以來,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這次偏偏自己單獨下個決心,大有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壞事的快樂。柔嘉知道他沒回辛楣的信,自以為感化勸服了他。
舊歷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剛要出門。鴻漸道:“別忘了,今天咱們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飯。昨天老太爺親自打電話來叮囑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皺一皺,做個厭惡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婦見公婆’!真跟你計較起來,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誕夜姑母家里宴會,你沒有陪我去,我今天可以不去?”鴻漸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否則,你占了我的便宜還認(rèn)為應(yīng)該的呢。我回家等你回來了同去,叫我一個去,我不肯的。”鴻漸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門,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沒回答就出門了。她出門不久,王先生來電話,請他立刻去。你猜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見了他,苦笑道:“董事會昨天晚上批準(zhǔn)我辭職,隨我什么時候離館,他們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辦交代,先通知你一聲。”鴻漸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辭職——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書面辭職?”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鴻漸道:“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個正人,這次為正義被逼而走,喜歡走得熱鬧點,減少去職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機(jī)關(guān)里,人總有人可替,坐位總有人來坐。慪氣辭職只是辭的人吃虧,被辭的職位漠然不痛不癢;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著不會餓,椅子立著不會酸的。不過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氣的印象。鴻漸雖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湊個數(shù)目。所以他跟著國內(nèi)新聞,國外新聞,經(jīng)濟(jì)新聞以及兩種副刊的編輯同時提出辭職。報館管理方面早準(zhǔn)備到這一著,夾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這次辭職有政治性,希望他們快走,免得另生節(jié)枝,反正這月的薪水早發(fā)了。除掉經(jīng)濟(jì)新聞的編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閱的辭職信都一一照準(zhǔn)。資料室最不重要,隨時可以換人;所以鴻漸失業(yè)最早,第一個準(zhǔn)辭。當(dāng)天下午,他丈人聽到消息,忙來問他,這事得柔嘉同意沒有,他隨口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鴻漸想明天不再來了,許多事要結(jié)束,打電話給柔嘉,他今天沒工夫回家同去,請她也直接去罷,不必等。電話聽里得出她很不高興,鴻漸因為丈人忽然又走來,不便解釋。
他近七點鐘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沒打電話問柔嘉走了沒有,她很可能不肯單獨來。大家見了他,問怎么又是一個人來,母親鐵青臉:“你這位奶奶真是貴人不踏賤地,下帖子請都不來了。”鴻漸正在解釋,柔嘉進(jìn)門。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強(qiáng)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臉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當(dāng)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們忙多了。”二奶奶:“辦公有一定時間的,大哥,三弟,我們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沒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務(wù),所以分不出工夫來看我們了。”鴻漸因為她們話象參禪似的,都藏著機(jī)鋒,聽著徒亂人意,便溜上樓去見父親。講不到三句話,柔嘉也來了,問了遯翁好,寒喧幾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現(xiàn)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緣故了。你為什么向報館辭職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應(yīng)該先到這兒來請教爹爹。”遯翁沒聽兒子辭職,失聲驚問。鴻漸窘道:“我正要告訴爹呢——你——你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電話給我的,你還哄他!他都沒有辭職,你為什么性急就辭,待下去看看風(fēng)頭再,不好么?”鴻漸忙替自己辯護(hù)一番。遯翁心里也怪兒子莽撞,但不肯當(dāng)媳婦的面坍他的臺,反正事情已無可挽回,便:“既然如此,你辭了很好。咱們這種人,萬萬不可以貪利而忘大義。我所以寧可逃出來做難民,不肯回鄉(xiāng),也不過為了這一點點氣節(jié)。你當(dāng)初進(jìn)報館,我就不贊成,覺得比教書更不如了。明天你來,咱們爺兒倆討論討論,我替你找條出路。”柔嘉不再話,臉長得像個美麗的驢子。吃飯時,方老太太苦勸鴻漸吃菜,:“你近來瘦了,臉上一點不滋潤。在家里吃些什么東西?柔嘉做事忙,沒工夫當(dāng)心你,你為什么不到這兒來吃飯?從就吃我親手做的菜,也沒有把你毒死。”柔嘉低頭,盡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飯,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婦的臉不像好對付的,不敢再撩撥,只安慰自己總算媳婦沒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鴻漸再三代母親道歉。柔嘉只簡單地:“你當(dāng)時盡她,沒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學(xué)了一個乖。”一到家,她胃痛,叫李媽沖熱水袋來曖胃。李媽忙問:“姐怎么吃壞了?”她,吃沒有吃壞,氣倒氣壞了。在平時,鴻漸準(zhǔn)要怪他為什么把主人的事告訴用人,今天他敢。當(dāng)夜柔嘉沒再理他。明早夫婦間還是鴉雀無聲。吃早點時,李媽問鴻漸今天中飯要吃什么。鴻漸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許不回來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媽,以后你可以省事了。姑爺從此不在家吃飯,他們老太太你做的菜里放毒藥的。”
鴻漸皺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講——”
柔嘉重頓著右腳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講。李媽在這兒做見證,我要講講明白。從此以后你打死我,殺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們詩禮人家做羹飯祭我,我的鬼也不來的——”到此處眼淚奪眶而出,鴻漸心痛,站起來撫慰,她推開他——“還有,咱們從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來。我們要做漢奸,只有你方家養(yǎng)的狗都深明大義的。”完,回身就走,下樓時一路哼著英文歌調(diào),表示她滿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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