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后,遯翁睡午覺,老太太押著兩個滿不愿意的老媽子出空房間,二奶奶三奶奶陪孩子睡覺。阿丑阿兇沒人照顧,便到客堂里纏住鴻漸。阿丑問“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玩皮地問:“大伯伯,誰是孫柔嘉?”阿兇距離鴻漸幾步,光著眼吃指頭,聽了這話,拔出指頭,刁嘴咬舌道:“‘孫柔嘉!豢梢缘,要‘大娘’。大伯伯,我沒有‘孫柔嘉’!兵櫇u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討喜酒吃,鴻漸:“別吵,明天爺爺給你吃。”阿丑道:“那末你現在給我吃塊糖!兵櫇u:“你剛吃過飯,吃什么糖,你沒有兇弟弟乖!卑从职纬鲋割^道:“我也要吃塊糖。”鴻漸搖頭道:“討厭死了,沒有糖吃!卑⒊笈郎峡看暗淖雷,看街上的行人。阿兇人,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鴻漸算賬不理他,他就哭喪著臉,嚷要撒尿,鴻漸沒做過父親,毫無辦法,放下鉛筆,:“你熬住了。我攙你上樓去找張媽,可是你上了樓不許再下來!卑床辉敢馍先,指桌子旁邊的痰盂,鴻漸:“隨你便!卑⒊蠡剡^臉來:“剛走過一個人,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冰,他有兩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兩根棒冰!卑⒊蟮靡獾溃骸八叩讲恢莾喝チ,你看不見——大伯伯,你吃過棒冰沒有?”阿兇老實:“我要吃棒冰,”阿丑忙從桌上跳下來,也老實:“我要吃棒冰!兵櫇u,等張媽或孫媽收拾好房間差好去買,這時候不準吵,誰吵誰罰掉冰。阿丑問,收拾房間要多少時候。鴻漸,至少等半個鐘頭。阿丑:“我不吵,我看你寫字!卑闯詨蛄擞沂值氖持,換個左手的無名指嘗新。鴻漸寫不上十個字,阿丑道:“大伯伯,半個鐘頭到了沒有?”鴻漸不耐煩道:“胡,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會,:“大伯伯,你這枝鉛筆好看得很。你讓我寫個字!兵櫇u知道鉛筆到他手里準處死刑斷頭,不肯給他。阿丑在客堂里東找西找,發現鉛筆半寸,舊請客貼子一個,把鉛筆頭在嘴里吮了一吮,筆透紙背似的寫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來的。鴻漸:“好,好。你上去瞧瞧張媽收拾好沒有!卑⒊笕チ讼聛,還沒呢,鴻漸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伯伯,新娘來了,是不是住在那間房里?”鴻漸道:“不用你管!卑⒊蟮溃骸按蟛,什么叫‘關系’?”鴻漸不懂,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學堂里有‘關系’的?”鴻漸拍桌跳起來道:“什么話?誰教你這種話的?”阿丑嚇得臉漲得比鴻漸還紅,道:“我——我聽見媽媽跟爸爸的!兵櫇u憤恨道:“你媽媽混帳!你沒有冰吃,罰掉你的冰!卑⒊笄气櫇u認真,知道冰不會到嘴,來個精神戰勝,退到比較安的距離,:“我不要你的冰,我媽媽會買給我吃。大伯伯最壞,壞大伯伯,死大伯伯。”鴻漸作勢道:“你再胡,我打你!卑⒊蟊轮^,鼓著嘴,表示倔強不服。阿兇走近桌子:“大伯伯我乖,我沒有。”鴻漸道:“你有冰吃的。別像他那樣!卑⒊舐牥匆廊挥斜,走一來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攤掌,:“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丟了,快賠給我,我要我的皮球,這時候我要拍!卑椿诺媒写蟛鈬。鴻漸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兇一下耳光,阿兇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鴻漸正罵阿丑,二奶奶下來了責備道:“弟弟都給你們吵醒了!”三奶奶聽見兒子的哭聲也趕下來。兩個孩子都給自己的母親拉上去,阿丑一路上聲辯:“為什么大伯伯給他吃冰,不給我吃冰!兵櫇u掏手帕擦汗,嘆口氣。想這種家庭里,柔嘉如何住得慣。想不到弟媳背后這樣糟塌人,她當然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話,自己簡直不愿意知道,那句話現在知道了都懊悔。聽過她們背后對自己的批判,死后受閻王爺問一生的罪惡,就有個自辯的準備了。一向跟家庭習而相忘,不覺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現在為了柔嘉,稍能從局外人的立場來觀察,才恍然明白這幾年來兄弟妯娌甚至父子間的真情實相,自己如在夢里。
方老太太當夜翻箱倒篋,要找兩件劫余的手飾,明天給大媳婦作見面禮。遯翁笑她:“她們新式女人還要戴你那些老古董么?我看算了罷!浫艘攒,不如贈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勸她幾句話!狈嚼咸Y婚三十余年,對丈夫掉的書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后一句,忙:“你明天話留神。他們過去的事,千萬別題!边q翁怫然道:“除非我像你這們笨!我在社會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這一點人情世故還不懂么?”明天上午鴻漸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們古板,今天去了,有什么禮節?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鴻漸,今天是彼此認識一下,毫無禮節,不過他父親的意思,要他們對祖宗行個禮。柔嘉撒嬌道:“算你們方家有祖宗,我們是天上掉下來的,沒有祖宗!你為什么不對我們孫家的祖宗行禮?明天我教爸爸罰你對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報仇!兵櫇u聽她口氣松動,賠笑:“一切瞧我面上,受點委屈。”柔嘉道:“不是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進門的狗貓,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沒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夠紅,不像個新娘,尤其不贊成她腳上顏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盡致,天氣熱,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們見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釋慮,但對她的身材,不無失望。柔嘉雖然比不上法國劇人貝恩哈脫(SarahBarnhardt),腰身纖細得一粒奎寧丸吞到肚子里就像懷孕,但瘦削是不能否認的。“雙喜進門”的預言沒有效驗。遯翁一團高興,問長問短,笑:“以后鴻漸這孩子我跟他母親管不到他了,交托給你了——”方老太太插口:“是呀!鴻漸從不能干的,七歲還不會穿衣服。到現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東西甜的咸的亂吃,完像個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鴻漸,你不聽我的話,娶了媳婦,她的話,你總應該聽了!比峒蔚溃骸八膊宦犖业脑挼摹櫇u,你聽見沒有?以后你不聽我的話,我就告訴婆婆!兵櫇u傻笑。二奶奶和三奶奶偷偷做個鄙薄的眼色。遯翁聽柔嘉要做事,就:“我有句話勸你。做事固然很好,不過夫婦倆同在外面做事,‘家無主,掃帚倒豎’,亂七八糟,家庭就有名無實了。我并不是頑固的人,我總覺得女人的責任是管家,F在要你們孝順我們,我沒有這個夢想了,你們對你們的夫總要服侍得他們稱心的?上以诖说厥翘与y的局面,房子擠得很,你們住不下,否則你可以跟你婆婆學學管家了!比峒蚊銖婞c頭。行禮的時候,祭桌前鋪了紅毯,顯然要鴻漸夫婦向空中過往祖先靈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無下拜的趨勢,鴻漸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傍觀的人不出心里驚駭和反對,阿丑嘴快,問父親母親道:“大伯伯大娘為什么不跪下去拜?”這句話像空房子里的電話鈴響,無人接口。鴻漸窘得無地自容,虧得阿丑阿兇兩人搶到紅毯上去跪拜,險些打架,轉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滿以為他們倆拜完了祖先,會向自己跟遯翁正式行跪見禮的。鴻漸不知道這些儀節,他想一進門己經算見面了,不必多事。所以這頓飯吃得并不融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邊,叫大娘夾這樣菜那樣菜,差喚個不了。菜上到一半,柔嘉不耐煩敷衍這位討厭侄兒,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長手臂,自己去夾菜。一不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聲,快起身躲,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遯翁夫婦罵阿丑,柔嘉忙沒有關系。鵬圖跟二奶奶也痛罵兒子,不許他再吃,阿丑哭喪了臉,賴著不肯下椅子。他們希望鴻漸夫會句好話,替兒子留面子。誰知道鴻漸只關切地問柔嘉:“酒漬洗得掉么?虧得他夾的肉丸子沒滾在你的衣服上,險得很!”二奶奶板著臉,一把拉住阿丑上樓,大家勸都來不及,只聽到阿丑半樓梯就尖聲嚷痛,厲而長像特別快車經過站不停時的汽笛,跟著號啕大哭。鵬圖聽了心痛,咬牙切齒道:“這孩子是該打,回頭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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