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臉上微透笑影,:“別得那樣可憐。你的好朋友已經我把你鉤住了,我再不讓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氣更不知怎樣壞呢。告訴你罷,這是第一次,我還對你發脾氣,以后我知趣不開口了,隨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來。免得討你們的厭。”
“你對辛楣的偏見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關心咱們倆的事。你現在氣平了沒有?我有幾句正經話跟你講,肯聽不肯聽?”“你罷,聽不聽由我——是什么正經話,要把臉板得那個樣子?”她忍不住笑了。“你會不會有了孩子,所以身體這樣不舒服?”“什么?胡!“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饒你!我不饒你!我不要孩子。”
“饒我不饒我是另外一件事,咱們不得不有個準備,所以辛楣勸我和你快結婚——”
柔嘉霍的坐起,睜大眼睛,臉青了:“你把咱們的事告訴了趙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時手使勁拍著床。
鴻漸嚇得倒退幾步道:“柔嘉,你別誤會,你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你解釋。你欺負我,我從此沒有臉見人,你欺負我!”時又倒下去,兩手按眼,胸脯一聳一聳的哭。
鴻漸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給她的眼淚浸透了,忙坐在她頭邊,拉開她手,替她拭淚,帶哄帶勸。她哭得累了,才收淚讓他把這件事明白。她聽完了,啞聲:“咱們的事,不要他來管,他又不是我的保護人。只有你不爭氣把他的話當圣旨,你要聽他的話,你一個人去結婚得了,別勉強我。”鴻漸道:“這些話不必談了,我不聽他的話,一切隨你作主——我買給你吃的荔枝,你還沒有吃呢,要吃么?好,你睡著不要動,我剝給你吃——”時把茶幾跟字紙簍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來都沒坐車,這東西是我省下來的車錢買的。當然我有錢買水果,可是省下錢來買,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給你的。”柔嘉淚漬的臉溫柔一笑道:“那幾個錢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著。省下來幾個車錢也不夠買這許多東西。”鴻漸道:“這東西討價也并不算貴,我還了價,居然買成了。”柔嘉道:“你這人從來不會買東西。買了貴東西還自以為便宜——你自己吃呢,不要盡給我吃。”鴻漸道:“因為我不能干,所以娶你這一位賢內助呀!”柔嘉眼瞟他道:“內助沒有朋友好。”鴻漸道:“啊喲,你又來了!朋友只好絕交。你既然不肯結婚,連內助也沒有,真是‘賠了夫人又折朋’。”柔嘉道:“別胡。時候不早了,我下午沒睡著,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腫了沒有?明天見不得人了!給我面鏡子。”鴻漸瞧她眼皮果然腫了,不肯老實告訴,只:“只腫了一點點,沒有關系,好好睡一覺腫就消了——咦,何必起來照鏡子呢!”柔嘉道:“我總要洗臉漱口的。”鴻漸洗澡回室,柔嘉已經躺下。鴻漸問:“你睡的是不是剛才的枕頭?上面都是你的眼淚,潮濕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枕頭,你的濕枕頭讓我睡。”柔嘉感激道:“傻孩子,枕頭不用換的。我早把它翻過來,換一面睡了——你腿上擦破皮的地方這時候痛不痛?我起來替你包好它。”鴻漸洗澡時,腿浸在肥皂水里,現在傷處星星作痛,可是他:“早好了,一點兒不痛。你放心快睡罷。”柔嘉:“鴻漸,我給你得很擔心,結婚的事隨你去辦罷。”鴻漸沖洗過頭發,正在梳理,聽見這話,放下梳子,彎身吻她額道:“我知道你是最講理、最聽話的。”柔嘉快樂地嘆口氣,轉臉向里,沉沉睡熟了。
以后這一星期,兩人忙得失魂落魄,這件事做到一半,又想起那件事該做。承辛楣的親戚設法幫忙,注冊結婚沒發生問題。此外寫信通知家里要錢,打結婚戒指,做一身新衣服,進行注冊手續,到照相館借現成的禮服照相,請客,搬到較好的旅館,臨了還要寄相片到家里,催款子。雖然很省事,兩人身邊的錢花完了,虧得辛楣送的厚禮。鴻漸因為下半年職業尚無著落,暑假里又沒有進款,最初不肯用錢,衣服就主張不做新的,做新的也不必太好。柔嘉她不是虛榮浪費的女人,可是終身大典,一生只一次,該像個樣子,已經簡陋得無可簡陋了,做了質料好的衣服明年也可以穿的。兩人忙碌壞了脾氣,不免爭執。柔嘉發怒道:“我來不肯在這兒結婚,這是你的主意,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花子么?這兒舉目無親,一切事都要自己去辦,商量的人都沒有,別幫忙!我麻煩死了!家里人手多,錢也總有辦法。爸爸媽媽為我的事,準備一筆款子。你也可以寫信問你父親要錢。假如咱們在上海結婚,你家里就一個錢不花么?咱們那次訂婚已經替家里省了不少事了。”鴻漸是留學生,知道西洋流行的三P運動①;做兒子的平時吶喊著“獨立自主”,到花錢的時候,逼老頭子掏腰包。他聽從她的話,寫信給方[辶豚]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詞不夠明白懇摯,要他重寫,還:“怎么你們父子間這樣客氣,一點不親熱的?我跟我爸爸寫信從不起稿子!”他像初次發表作品的文人給人批評了一頓,氣得要投筆焚稿,不肯再寫。柔嘉:“你不寫就不寫,我不希罕你家的錢,我會寫信給我爸爸。”她寫完信,問他要不要審查,他拿過來看,果然語氣親熱,紙上的“爸爸”“媽媽”寫得如聞其聲。結果他也把信發了,沒給柔嘉看。后來她知道是虛驚,埋怨鴻漸,都是他偏聽辛楣的話,這樣草草結婚,反而惹家里的疑心。可是家信早發出去,一切都預備好,不能臨時取消。結婚以后的幾天,天天盼望家里回信,遠不及在桂林時的無憂無慮。方家孫家陸續電匯了錢來,回上海的船票辛楣替他們定好。趙老太太也到了香港,不日飛重慶。開船前兩天,鴻漸夫婦上山去看辛楣,一來拜見趙老太太,二來送行,三來辭行,四來還船票等等的賬。①(PrPpPas注:可憐的爸爸為孩子們付賬。)
他們到了辛楣所住的親戚家里,送進名片,辛楣跑出來,看門的跟在后面。辛楣滿口的“嫂夫人勞步,不敢當”。柔嘉微笑抗議:“趙叔叔別那樣稱呼,我當不起。”辛楣道:“沒有這個道理——鴻漸,你來得不巧。蘇文紈在里面。她這兩天在香港,知道我母親來了,今天剛來看她。你也許不愿意看見蘇文紈,所以我趕出來向你打招呼。不過,她知道你在外面。”鴻漸漲紅臉,望著柔嘉:“那么咱們不進去罷,就托辛楣替咱們向老伯母一聲。辛楣,買船票的錢還給你。”辛楣正推辭,柔嘉:“既然來了,總要見見老伯母的——”她今天穿了新衣服來的,膽氣大壯,并且有點好奇。鴻漸雖然怕見蘇文紈,也觸動了好奇心。辛楣領他們進去。進客堂以前,鴻漸把草帽掛在架子上的時候,柔嘉打開手提袋,照了照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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