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姐不多話,鴻漸今天專為吃飯而來,也只泛泛應酬幾句。倒是汪太太談鋒甚健,向劉姐問長問短。汪處厚到里面去了一會,出來對太太:“我巡查過了。”鴻漸問他查些什么。汪先生笑:“講起來真笑話。我用兩個女用人。這個丫頭,我一來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個老媽子,換了好幾次,始終不滿意。最初用的一個天天要請假回家過夜,晚飯吃完,就找不見她影子,飯碗都堆著不洗。我想這怎么成,換了一個,很安靜,來了十幾天,沒回過家。我和我內人正高興,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門都給人家打下來了。這女人原來有個姘頭,常常溜到我這兒來幽會,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風聲,就來捉奸,真氣得我要死。最后換了現在這一個,人還伶俐,教會她做幾樣粗菜,也過得去。有時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許她買菜扣了錢。人貪利的:‘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罷。常換用人,也麻煩!和內人訓她幾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長的朋友遠道帶給他三十只禾花雀,校長托我替他燒了,他來吃晚飯——你知道,校長喜歡到舍間來吃晚飯的。我內人禾花雀炸了吃沒有味道,照她家鄉的辦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里,然后紅燒。那天晚飯沒有幾個人,高校長,我們夫婦倆,還有數學系的王先生——這個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禾花雀這樣燒法最好。吃完了,王先生忽然問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只,我們以為他沒有吃夠,他不是,據他計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嫻,二十幾?——二十五只,應該剩五只。我難道我打過偏手,高校長也豈有此理。我內人到廚房去細問,果然看見半碗汁,四只——不是五只——禾花雀!你知道老媽子怎么?她她留下來給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我們又氣又笑。這四只多余的禾花雀誰都不肯吃——”“可惜!為什么不送給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沖出了煤氣的籠罩,吸口新鮮空氣,橫插進這句話。
汪太太笑道:“誰教你那時候不來呀?結果下了面給高校長的。”鴻漸道:“這樣來,你們這一位女用人是個愚忠,雖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汪先生撫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們一開頭也上了她的當。最近一次,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我跟汪先生:‘這不是煮過雞的湯,只像雞在里面洗過一次澡。’他聽錯了,以為我‘雞在這水里洗過腳’,還跟我開玩笑什么‘饒你奸似鬼,喝了洗腳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領略自己的妙語——“我叫她來問,她直賴。后來我把這丫頭帶哄帶嚇,算弄清楚了。這老媽子有個兒子,每逢我這兒請客,她就叫他來,挑好的給他躲在米間里吃。我問這丫頭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
她不肯,到臨了才漏出來這老媽子要她做媳*荊-市戇訊-優涓——D忝竅朊畈幻睿克-悅看吻肟停-頤竅嚷-葑友膊橐幌隆N銥湊飭礁鋈-貌幌氯チ耍-謝-嵋-壞羲-恰!*客人同時開口,辛楣鴻漸:“用人真成問題。”范姐:“我聽了怕死人了,虧得我是一個人,不要用人。”劉姐:“我們家里的老媽子,也常常作怪。”汪太太笑對范姐:“你快要不是一個人了——劉姐,你哥哥嫂嫂真虧了你。”用人上了菜,大家搶坐。主人,圓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亂不得。又勸大家多吃菜,因為沒有幾個菜。客人當然,菜太豐了,就只幾個人,怕吃不下許多。汪先生:“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姐同房的孫姐找來,她從沒來過。”范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鴻漸聽人起孫姐,心直跳,臉上發熱,自覺可笑,孫姐跟自己有什么關系。汪太太道:“最初趙先生帶了這么一位姐來,我們都猜是趙先生的情人呢,后來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對鴻漸笑道:“你瞧謠言多可怕!”范姐道:“孫姐現在有情人了——這可不是謠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辛楣問誰,鴻漸滿以為要到自己,強作安詳。范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秘密。”鴻漸慌得拚命吃菜,不讓臉部肌肉平定下來有正確的表情。辛楣掠了鴻漸一眼,微笑:“也許我知道是誰,不用你。”鴻漸含著一口菜,險的出來:“別胡鬧。”范姐誤會辛楣的微笑,心安慮得地:“你也知道了?消息好靈通!陸子瀟追求她還是這次寒假里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們那時候在桂林,怎么會知道?”鴻漸情感像個漩渦。自己沒牽到,可以放心。但聽孫姐和旁人好,又剌心難受。自己并未愛上孫姐,何以不愿她跟陸子瀟要好?孫姐有她的可愛,不過她嫵媚得不穩固,嫵媚得勉強,不是真實的美麗。脾氣當然討人喜歡——這是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里種了根。像陸子瀟那樣人,她決不會看中的。可是范姐他們天天通信,也決不會憑空撒謊。忽然減了興致。
汪氏夫婦和劉姐聽了都驚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聽取情報的態度,仿佛早有所知似的,沉著臉回答:“我有我的報道。陸子瀟曾經請方先生替他介紹孫姐,我不贊成。子瀟年紀太大——”汪太太道:“你少管閑事罷。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么樣——早知如此,咱們今天倒沒有請他們那一對也來。不過子瀟有點鬼樣子,我不大喜歡。”汪先生搖頭道:“那不行。歷史系的人,少來往為妙。子瀟是歷史系的臺柱教授,當然不算鬼。可是他比鬼都壞,他是個人,哈哈!他這個人愛搬嘴。韓學愈多心得很,你請他手下人吃飯而不請他,他就疑心你有陰謀要勾結人。學校里已經什么‘粵派’,‘少壯派’,‘留日派’鬧得烏煙瘴氣了。趙先生,方先生,你們兩位在我這兒吃飯,不怕人家你們是‘汪派’么?劉姐的哥哥已經有人他是‘汪派’了。”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幾個組織,常常聚餐,我跟鴻漸一個都不參加,隨他們編派我們什么。”汪先生道:“你們是高校長嫡系里的‘從龍派’——高先生的親戚或者門生故交。方先生當然跟高先生原來不認識,可是因為趙先生間接的關系,算‘從龍派’的外圍或者龍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開玩笑——我知道這是捕風捉影,否則我決不敢請二位到舍間來玩兒了。”范姐對學校派別毫無興趣,只覺得對孫姐還有攻擊的義務:“學校里鬧黨派,真沒有意思。孫姐人是頂好的,就是太邋遢,滿房間都是她的東西——呃,趙先生,對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兒’,”羞縮無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關系。可是,鴻漸,咱們同路來并不覺得她邋遢。”鴻漸因為人家他是“從龍派”外圍,又驚又氣,給辛楣一問,隨口聲“是”。汪太太道:“聽方先生很能話,為什么今天不講話。”方鴻漸忙,菜太好了,吃菜連舌頭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談起沒法消遣。汪太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學校住得近——汪先生沒讓她完,插嘴:“內人神經衰弱,打牌的聲音太鬧,所以不打——這時候打門,有誰會來?”“哈,汪太太,請客為什么不請我?汪先生,我是聞著香味尋來的,”高松年一路著話進來。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懶洋洋扶著椅背,半起半坐道:“吃過晚飯沒有?
還來吃一點,”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出來,和范姐不再連席。
高校長虛讓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繞桌一轉,嚷道:“這位子不成!你們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們倆拆開了;辛楣,你來坐。”辛楣不肯。高校長讓范姐,范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條餳糖粘在椅子里。校長沒法,:“好,好!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維范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黃臉發亮像擦過油的黃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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