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是講書。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夠而硬要做成稱身的衣服。自以為預備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課才發現自己講得收縮不住地快,筆記上已經差不多了,下課鈐還有好一會才打。一片無話可的空白時間,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開足馬達的汽車迎上來,望著發急而又無處躲避。心慌意亂中找出話來支扯,不上幾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鐘。這時候,身上發熱,臉上發紅,講話開始口吃,覺得學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簡直像挨餓幾天的人服了瀉藥,什么話也擠不出,只好早退課一刻鐘。跟辛楣談起,知道他也有此感,畢竟初教書人沒經驗。辛楣還:“現在才明白為什么外國人要‘殺時間’(killtie),打下課鈐以前那幾分鐘的難過!真恨不能把它一刀兩段。”鴻漸最近發明一個方法,雖然不能一下子殺死時間,至少使它受些致命傷。他動不動就寫黑板,黑板上寫一個字要嘴里講十個字那些時間。滿臉滿手白粉,胳膊酸半天,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會早退。不過這些學生作筆記不大上勁,往往他講得十分費力,有幾個人坐著一字不寫,他眼睛威脅地注視著,他們才懶洋洋把筆在子上畫字。鴻漸瞧了生氣,想自己總不至于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秦漢社會風俗史”班上,學生笑聲不絕,自己的班上這樣無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學校讀書的時候,也不算壞學生,何以教書這樣不出色。難道教書跟作詩一樣,需要“別才”不成?只懊悔留學外國,沒混個專家的頭銜回來,可以聲威顯赫,開藏有洋老師演講的部筆記秘的課程,不必像現在幫閑打雜,承辦人家剩下來的科目。不過李梅亭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現成講義的。自己毫無經驗,更無準備,教的功課又并非出自愿,要參考也沒有書,當然教不好。假如混過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幾外國書看看,下學年不相信會比不上李梅亭。這樣想著,鴻漸恢復了自尊心。回國后這一年來,他跟他父親疏遠得多。在從前,他會一五一十,稟告方遯翁的。現在他想像得出遯翁的回信。遯翁的心境好就撫慰兒子:“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學者未必能為良師”,這夠叫人內愧了;他心境不好,準責備兒子從前不用功,急時抱佛腳,也許還來一堆“亡羊補牢,教學相長”的教訓,更受不了。這是紀念周上對學生的話,自己在教職員席里傍聽得膩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搬來。
開校務會議前的一天,鴻漸和辛楣商量好到鎮上去吃晚飯,怕導師制實行以后,這自由就沒有了。下午陸子瀟來閑談,問鴻漸知道孫姐的事沒有。鴻漸問他什么事,子瀟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鴻漸了解子瀟的脾氣,不問下去。過一會,子瀟尖利地注視著鴻漸,像要看他個對穿,道:“你真的不知道么?怎么會呢?”叮囑他嚴守秘密,然后把這事講出來。教務處一公布孫姐教丁組英文,丁組的學生就開緊急會議,派代表見校長和教務長抗議。理由是:大家都是學生,當局不該歧視,為什么傍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組只派個助教來教。他們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們振振有詞地,必需一個好教授來教他們。虧高松年有領,彈壓下去。學生不怕孫姐,課堂秩序不大好。作了一次文,簡直要不得。孫姐征求了外國語文系劉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組的學生作文,只叫他們練習造句。學生知道了大鬧,質問孫姐為什么人家作文,他們造句,把他們當中學生看待。孫姐:“因為你們不會作文。”他們道:“不會作文所以要學作文呀。”孫姐給他們嚷得沒法,只好請劉主任來解釋,才算了局。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孫姐進課堂就瞧見黑板上寫著:“BeatdnMissS.!MissS.isJapaneseene!”學生都含笑期待著。孫姐叫他們造句,他們沒帶紙,只肯口頭練習,叫一個學生把三個人稱多少數各做一句,那學生一口氣背書似的:“Iaurhusband.Yurareife.Heisalsurhusband.areuranhusbands.——”課堂笑得前仰后合。孫姐奮然出課堂,這事不知道怎樣結束呢。子瀟還聲明道:“這學生是中國文學系的。我對我們歷史系的學生私人訓話一次,勸他們在孫姐班上不要胡鬧,招起人家對韓先生的誤會,以為他要太太教這一組,鼓動系學生攆走孫姐。”
鴻漸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孫姐跟我好久沒見面了。竟有這樣的事。”
子瀟又尖刻地瞧鴻漸一眼道:“我以為你們倆是常見面的。”
鴻漸正:“誰告訴你的!”孫姐來了,子瀟忙起來讓坐,出門時歪著頭對鴻漸點一點,表示他揭破了鴻漸的謊話,鴻漸沒工夫理會,忙問孫姐近來好不好。孫姐忽然別轉臉,手帕按嘴,肩膀聳動,唏噓哭起來。鴻漸急跑出來叫辛楣,兩人進來,孫姐倒不哭了。辛楣把這事問明白,好言撫慰了半天,鴻漸和著他。辛楣發狠道:“這種學生非嚴辦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長去——你報告劉先生沒有?”
鴻漸道:“這倒不是懲戒學生的問題。孫姐這一班決不能再教了。你該請校長找人代她的課,并且聲明這事是學校對不住孫姐。”
孫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們了。我真想回家,”聲音又哽咽著。
辛楣忙這是事,又請她同去吃晚飯。她還在躊躇,校長室派人送來帖子給辛楣。高松年今天替部里派來視察的參事接風,各系主任都得奉陪,請辛楣這時候就去招待。辛楣:“討厭!咱們今天的晚飯吃不成了,”跟著校役去了。鴻漸請孫姐去吃晚飯,可是并不熱心。她改天罷,要回宿舍去。鴻漸瞧她臉黃眼腫,掛著哭的幌子,問她要不要洗個臉,不等她回答,檢塊沒用過的新毛巾出來,拔了熱水瓶的塞頭。她洗臉時,鴻漸望著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誤解的。他以為給她洗臉的時候很充分了,才回過頭來,發現她打開手提袋,在照鏡子,擦粉涂唇膏呢。鴻漸一驚,想不到孫姐隨身配備這樣完,平常以為她不修飾的臉原來也是件藝術作品。
孫姐面部修理完畢,襯了頰上嘴上的顏色,哭得微紅的上眼皮,也像涂了胭脂的,替孫姐天真的臉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氣。鴻漸送她出去,經過陸子瀟的房,房門半開,子瀟坐在椅子里吸煙,瞧見鴻漸倆,忙站起來點頭,又半坐下去,宛如有彈簧收放著。走不到幾步,聽見背后有人叫,回頭看是李梅亭,滿臉得意之色,告訴他們倆高松年剛請他代理訓導長,明天正式發表,這時候要到聯誼室去招待部視學呢。梅亭仗著黑眼鏡,對孫姐像顯微鏡下看的微生物似的細看,笑:“孫姐愈來愈漂亮了。為什么不來看我,只看方?你們倆什么時候訂婚——”鴻漸“噓”了他一聲,他笑著跑了。
鴻漸剛回房,陸子瀟就進來,:“咦,我以為你跟孫姐同吃晚飯去了。怎么沒有去?”
鴻漸道:“我請不起,不比你們大教授。等你來請呢。”子瀟道:“我請就請,有什么關系。就怕人家未必賞臉呀。”
“誰?孫姐?我看你關心她得很,是不是看中了她?哈哈,我來介紹。”
“胡鬧胡鬧!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唉,‘曾經滄海難為水’!”
鴻漸笑道:“誰教你眼光那樣高的。孫姐很好,我跟她一道來,可以擔保得了她的脾氣——”
“我要結婚呢,早結婚了,”仿佛開留聲機時,針在唱片上碰到障礙,三番四復地一句話。
“認識認識無所謂呀。”
子瀟猜疑地細看鴻漸道:“你不是跟她好么?奪人之愛,我可不來。人棄我取,我更不來。”
“豈有此理!你這人存心太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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