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一清早到鷹潭,等行李領出,公路汽車早開走了。這鎮上唯一像樣的旅館掛牌“客滿”,只好住在一家店里。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窄街兩面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樓下的茶座。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里幾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閨女,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這東西跟蚊子臭蟲算得飯店里的歲寒三友,現在剛是深秋天氣,還顯不出它們的后凋勁節。樓只擱著一張竹梯子,李先生的鐵箱無論如何運不上去,店主拍胸擔保放在樓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這箱子給火車耽誤了沒運到,還不是一樣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東西不會走漏的。在金華不是過了好幾天才到么?”大家贊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計陪著先上樓去看臥室,樓板給他們踐踏得作不平之鳴,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顧先生笑道:“趙先生的身體真重!”店主瞧孫姐掏手帕出來拂灰,就:“放心,這樓板牢得很。樓板要響的好,晚上賊來,客人會驚醒。我們這店里賊從沒來過,他不敢來,就因為我們這樓板會響。嚇!耗子走動,我棕樓板也報信的。”伙計下梯來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鐵箱托付給店主。樓上只有三間房還空著,都是單鋪,伙計在趙方兩人的房間里添張竹榻,要算雙鋪的價錢。辛楣道:“咱們這間房最好,沿街,光線最足,床上還有帳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頭得另想辦法。”鴻漸道:“好房間為什么不讓給孫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罷。”只見剝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淡墨字:“路過鷹潭與王美玉女士恩愛雙雙題此永久紀念濟南許大隆題。”記著中華民國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寫的。后面也像許大隆的墨跡,是首詩:“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緣來相會明日你東我向西。”又寫著:“大爺去也!”那感嘆記號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著京劇白的調兒,揮著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氣。此外有些鉛筆字,都是講王美玉的,想來是許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筆,因為許先生的詩就寫在“孤王酒醉鷹潭宮王美玉生來好美容”那幾個鉛筆字身上。又有新式標點的鉛筆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戰時期,凡我同胞,均須衛生為健國之,萬萬不可傳染!而且她只認洋錢沒有情!過來人題!”旁邊許大隆的淡墨批語道:“毀壞名譽該當何罪?”鴻漸笑道:“這位姓許的倒有情有義得很!”辛楣也笑道:“孫姐這房間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著,聽得李顧那面嚷起來,顧先生在和伙計吵,兩人跑去瞧。那伙計因為店里的竹榻為添鋪用完了,替顧先生把一扇板門擱在兩張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顧爾謙看見辛楣和鴻漸,聲勢大振,張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惡不可惡?這是
擱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負我么?”伙計道:“店里只有這塊板了,你們穿西裝的文明人,要講理。”顧爾謙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膩道:“我不穿西裝的就不講理?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沒有?我不是照樣付錢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門出路,也討個利市,你這家伙不懂規矩。”李梅亭自從昨天西藥發現以后,對顧爾謙不甚庇護,冷眼瞧他們吵架,這時候插嘴道:“你把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來,那箱子可以當床,我請你抽支香煙,”伸出左手的食指搖動著仿佛是香煙的樣品。伙計看只是給煙熏黃的指頭,并非香煙,光著眼道:“香煙在哪里?”李梅亭搖頭道:“哼,你這人笨死了!香煙我自然有,我還會騙你?你把我這鐵箱搬上來,我請你抽。”伙計道:“你有香煙就給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氣得只好笑,顧先生勝利地教大家注意這伙計蠻不講理。結果鴻漸睡的竹榻跟這扇門對換了。
孫姐來了,辛楣問到何處吃早點。李梅亭道:“就在店罷。省得上街去找,也許價錢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計恰上來沏茶,便問他店里有什么東西吃。伙計有大白饅頭、四喜肉、雞蛋、風肉。鴻漸主張切一碟風肉夾了饅頭吃,李顧趙三人贊成,是“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計下去準備。孫姐:“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這店里都是蒼蠅,饅頭和肉盡蒼蠅呆著,恐怕不大衛生。”李梅亭笑道:“孫姐畢竟是深閨嬌養的,不知道行路艱難,你要找一家沒有蒼蠅的旅館,只能到外國去了!我擔保你吃了不會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藥,”時做個鬼臉,倒比他來的臉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開水,喝了一口,皺眉頭道:“這水愈喝愈渴,是煙火氣,可以代替火油點燈的——我看這店里的東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風肉,現在只是秋天,知道這風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們別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決定。”伙計取下壁上掛的一塊烏黑油膩的東西,請他們賞鑒,嘴里連:“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經這幾位客人的饞眼睛一看,肥肉會減瘦了。肉上一條蛆蟲從膩睡里驚醒,載蠕載裊,李梅亭眼快,見了惡心,向這條蛆遠遠地尖了嘴做個指示記號道:“這要不得!”伙計忙伸指頭按著這嫩肥軟白的東西,輕輕一捺,在肉面的塵垢上劃了一條烏光油潤的痕跡,像新澆的柏油路,一壁:“沒有什么呀!”顧爾謙冒火,連聲質問他:“難道我們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豈有此理!”顧爾謙還嘮嘮叨叨地牽涉適才床板的事。這一吵吵得店主來了,肉里另有兩條蛆也聞聲探頭出現。伙計再沒法毀尸滅跡,只反復:“你們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給你們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煙筒,勸告道:“這不是蟲呀,沒有關系的,這叫‘肉芽’——‘肉’——‘芽’。”方鴻漸引申:“你們這店里吃的東西都會發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見大家都笑,也生氣了,跟伙計用土話咕著。結果,五人出門上那家像樣旅館去吃飯。
李梅亭的片子沒有多大效力,汽車站長只有照規矩登記,按次序三天以后準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飯好一筆開銷,照這樣耽誤,怕身上的錢到不了吉安。大家沒精打采地走回客棧,只見對面一個女人倚門抽煙。這女人尖顴削臉,不知用什么東西燙出來的一頭鬈發,像中國寫意畫里的滿樹梅花,頸里一條白絲圍巾,身上綠綢旗袍,光華奪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家女人襯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鴻漸的膊子道:“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鴻漸笑道:“我也這樣想。”顧爾謙聽他們背誦《論語》,不懂用意,問:“什么?”李梅亭聰明,:“爾謙,你想這種地方怎會有那樣打扮的女子——你們何以背《論語》?”鴻漸道:“你到我們房里來看罷。”顧樂謙聽是妓女,呆呆地觀之不足,那女人在把孫姐從頭到腳的打量,忽然發現顧先生的注意,便對他一笑,滿嘴鮮紅的牙根肉,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綴幾粒嬌羞不肯露出頭的黃牙齒。顧先生倒臊得臉紅,自幸沒人瞧見,忙跟孫姐進店。辛楣和鴻漸一夜在火車里沒睡好,回房躺著休息,李梅亭打門進來了,問有什么好東西給他看。兩人懶起床,叫他自己看墻壁上的文獻。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頭直嚷道:“你們兩個年輕人不懷好意呀!怪不得你們要占據這間房,對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臥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離,跳都跳得過去。你們起來瞧,床上是紅被,桌子上有大鏡子,還有香水瓶兒——唉!你們沒結婚的人太不老實。這事開不得玩笑的——咦,她上來了!”兩人從床上伸頭一瞧,果然適才倚門抽煙的女人對窗立著,慌忙縮頭睡下。李先生若無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煙,黑眼鏡里欣賞對面的屋頂,兩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煩,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聽那女人話了:“你們哪塊來的啥。”李先生如夢初醒地一跳道:“你問誰呀?我呀?我們是上海來的。”這話并不可笑,而兩人笑得把被蒙住頭,又趕快揭開被,要聽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來的,逃難來這塊的——你們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過來,尊嚴地道:“我們都
是大學教授。”那女人道:“教書的?教書的沒有錢,為什么不走私做買賣?”兩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應一聲。那女人道:“我爹也教書的——”兩人笑得蒙著頭叫痛——“那個跟你們一起的女人是誰?她也是教書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過進學堂——她賺多少錢啥?”辛楣怕這女人笑孫姐賺的錢沒有她多大聲咳嗽,李先生只:“很多,很多——抽支煙罷?哪,接好——”兩人緊張得不敢吐氣,李先生下面的話更使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你,公共汽車的票子難買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沒有法想一個?我們好好的謝你。”那女人講了一大串話,又快又脆,像鋼刀削蘿卜片,大意是:公路車票買不到,可以搭軍用運貨汽車,她認識一位侯營長,一會兒來看她,到時李先生過去當面接洽。李先生千謝萬謝。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趙方二人得意地把頭轉個圈兒,一言不發,望著他們。二人欽佩他異想他開,真有領。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著自己肩膀,:“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謙虛:“我知道這種女人路數多,有時用得著她們,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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