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慎明神色慌張，撇了鴻漸一眼，別轉(zhuǎn)頭叫趙辛楣道：“老趙，蘇姐該來了。我這樣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單給跑堂，回頭正要答應(yīng)，看見董斜川在寫，忙：“斜川，你在干什么？”
董斜川頭都不抬道：“我在寫詩。”
辛楣釋然道：“快多寫幾首，我雖不懂詩，最愛看你的詩。我那位朋友蘇姐，新詩做得非常好，對舊詩也很能欣賞。回頭把你的詩給她看。”
斜川停筆，手指拍著前額，像追思什么句子，又繼續(xù)寫，一面：“新詩跟舊詩不能比！我那年在廬山跟我們那位老世伯陳散原先生聊天，偶爾談起白話詩。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他還算徐志摩的詩有點(diǎn)意思，可是只相當(dāng)于明初楊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憐了。女人做詩，至多是第二流，鳥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雞。”
辛楣大不服道：“為什么外國人提起夜鶯，總它是雌的？”
褚慎明對雌雄性別，最有研究，冷冷道：“夜鶯雌的不會(huì)唱，會(huì)唱的是雄夜鶯。”
著，蘇姐來了。辛楣利用主人職權(quán)，當(dāng)鴻漸的面向她專利地獻(xiàn)殷勤。斜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yàn)樗惺芾吓擅繉ε说膽B(tài)度，或者謔浪玩弄，這是對妓女的風(fēng)流，或者眼觀鼻，鼻觀心，這是對朋友內(nèi)眷的禮貌。褚哲學(xué)家害饞癆地看著蘇姐，大眼珠仿佛哲學(xué)家謝林的“絕對觀念”，像“手槍里彈出的子藥”，險(xiǎn)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鏡。辛楣道：“今天來也請了董太太，董先生她有事不能來。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lián)璧合。”
斜川客觀地批判：“內(nèi)人長得相當(dāng)漂亮，畫也頗有家法。她畫的《斜陽蕭寺圖》，在很多老輩的詩集里見得到題詠。她跟我龍樹寺，回家就畫這個(gè)手卷，我老太爺題兩首七絕，有兩句最好：‘貞元朝士今誰在，無限僧寮舊夕陽！’的確，老輩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況愈下，‘不須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時(shí)搖頭慨嘆。
方鴻漸聞所未聞，甚感興味。只奇怪這樣一個(gè)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氣活像遺少，也許是學(xué)同光體詩的緣故。辛楣請大家入席，為蘇姐杯子里斟滿了法國葡萄汁，笑：“這是專給你喝的，我們另有我們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學(xué)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詩人，方先生又是哲學(xué)家又是詩人，一身兼兩長，更了不得。我一無所能，只會(huì)喝兩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兩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鴻漸嚇得跳起來道：“誰講我是哲學(xué)家和詩人？我更不會(huì)喝酒，簡直滴酒不飲。”
辛楣按住酒壺，眼光向席上轉(zhuǎn)道：“今天誰要客氣推托，我們就罰他兩杯，好不好？”
斜川道：“贊成！這樣好酒，罰還是便宜。”
鴻漸攔不住道：“趙先先生，我真不會(huì)喝酒，也給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會(huì)喝酒的留法學(xué)生？葡萄汁是姐們喝的。慎明兄因?yàn)樯窠?jīng)衰弱戒酒，是個(gè)例外。你別客氣。”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紈姐的‘傾國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勸你還是‘有酒直須醉’罷。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蘇姐道：“鴻漸好像是不會(huì)喝酒－－辛楣這樣勸你，你就領(lǐng)情稍微喝一點(diǎn)罷。”辛楣聽蘇姐護(hù)惜鴻漸，恨不得鴻漸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這愿望沒實(shí)現(xiàn)，可是鴻漸喝一口，已覺一縷火線從舌尖伸延到胸膈間。慎明喝茶，酒杯還空著。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已隔水溫過。辛楣把瓶給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罷，我不跟你客氣了。”慎明倒了一杯，尖著嘴唇嘗了嘗，：“不涼不暖，正好。”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個(gè)什么外國補(bǔ)藥瓶子，數(shù)四粒丸藥，擱在嘴里，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蘇姐道：“褚先生真知道養(yǎng)生！”慎明透口氣道：“人沒有這個(gè)身體，是心靈，豈不更好；我并非保重身體，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搗亂－－辛楣，這牛奶還新鮮。”
辛楣道：“我沒哄你罷？我知道你的脾氣，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擱在電氣冰箱里凍著。你對新鮮牛奶這樣認(rèn)真，我有機(jī)會(huì)帶你去見我們相熟的一位徐姐，她開奶牛場，請她允許你每天湊著母牛的奶直接呼一個(gè)飽－－今天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guī)淼模瑳]叫館子里預(yù)備。文紈，吃完飯，我還有一匣東西給你。你愛吃的。”
蘇姐道：“什么東西？－－哦，你又要害我頭痛了。”
方鴻漸道：“我就不知道你愛吃什么東西，下次也可以買來孝敬你。”
辛楣又驕又妒道：“文紈，不要告訴他。”蘇姐又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國想吃廣東鴨肫肝，不容易買到。去年回來，大哥買了給我吃，咬得我兩太陽酸痛好幾天。你又要來引誘我了。”
鴻漸道：“外國菜里從來沒有雞鴨肫肝，我在倫敦看見成箱的雞鴨肫肝賤得一文不值，人家買了給貓吃。”
辛楣道：“英國人吃東西遠(yuǎn)比不上美國人花色多。不過，外國人的吃膽總是太，不敢冒險(xiǎn)，不像我們中國人什么肉都敢吃。并且他們的燒菜原則是‘調(diào)’，我們是‘烹’，所以他們的湯菜尤其不夠味道。他們白煮雞，燒了一滾，把湯丟了，只吃雞肉，真是笑話。”
鴻漸道：“這還不算冤呢！茶葉初到外國，那些外國人常把整磅的茶葉放在一鍋?zhàn)铀铮剿疅_，潑了水，加上胡椒和鹽，專吃那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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