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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 圍城 - 序言 七

作者/錢鐘書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pluralapp.com ,就這么定了!
    胡子常是兩撇,汪處厚的胡子只是一畫。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時候做官的人上唇毛茸茸的,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學家下頷必有長髯,以示智慧。他在省督軍署當秘書,那位大帥留的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廣告上移植過來的,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樣的胡子,怕大帥怪他僭妄;大帥的是烏菱圓角胡子,他只想有規模較的紅菱尖角胡子。誰知道沒有槍桿的人,胡子也不像樣,又稀又軟,掛在口角兩旁,像新式標點里的逗號,既不能翹然而起,也不夠飄然而裊。他兩道濃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壽星的眉毛竟賽,仿佛他最初刮臉時不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腦兒剃下來了,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換了位置;嘴上的是眉毛,根不會長,額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榮。這種胡子,不留也罷。五年前他和這位太太結婚,剛是剃胡子的好借口。然而好像一切官僚、強盜、賭棍、投機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他是木命木形,頭發和胡子有如樹木的枝葉,缺乏它們就表示樹木枯了。四十開外的人,頭發當然半禿,靠這幾根胡子表示老樹著花,生機未盡。但是為了二十五歲的新夫人,也不能一毛不拔,于是剃去兩縷,剩中間一撮,又因為這一撮不夠濃,修削成電影明星式的一線。這件事難保不壞了臉上的風水,不如意事連一接二地來。新太太進了門就害病,汪處厚自己給人彈劾,官做不成,虧得做官的人栽筋斗,宛如貓從高處掉下來,總能四腳著地,不致太狼狽。他來就不靠薪水,他這樣解譬著。而且他是老派名士,還有前清的習氣,做官的時候非常風雅,退了位可以談談學問;太太病也老是這樣,并不加重。這也許還是那一線胡子的功效,運氣沒壞到底。

    假使留下的這幾根胡子能夠挽留一部分的運氣,胡子沒剃的時候,汪處厚的好運氣更不用。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湊趣地死了,讓他娶美麗的續弦夫人。結婚二十多年,生的一個兒子都在大學畢業,這老婆早死了。死掉老婆還是最經濟的事,雖然喪葬要一筆費用,可是離婚不要贍養費么?重婚不要兩處開銷么?好多人有該死的太太,就不像汪處厚有及時悼亡的運氣。并且悼亡至少會有人送禮,離婚和重婚連這點點禮金都沒有收入的,還要出訴訟費。何況汪處厚雖然做官,骨子里只是個文人,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殯儀館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會向一年、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陳死人身上生發。周年逝世紀念和三百年祭,一樣的好題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為有女作家——這題目尤其好;旁人盡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這是注冊專利的題目。汪處厚在新喪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詩的時候,早想到古人的好句;眼前新婦新兒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一時用不上,希望續弦生了孩子,再來一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的詩,反這兩句改頭換面嵌過去。這首詩至現在還沒有做。第二位汪太太過了門沒生孩子,只生病。在家養病反把這病養家了,不肯離開她,所以她終年嬌弱得很,愈使她的半老丈夫由憐而怕。她曾在大學讀過一年,因貧血癥退學休養,家里一住四五年,每逢頭不暈不痛、身子不哼哼唧唧的日子,跟老師學學中國畫,彈彈鋼琴消遣。中國畫和鋼琴是她嫁妝里代表文化的部分,好比其它女人的大學畢業文憑(配烏油木鏡框)和學士帽照相(十六寸彩色配金漆烏油木鏡框)。汪處厚不會懂西洋音樂,當然以為太太的鋼琴彈得好;他應該懂得一點中國畫,可是太太的畫,丈夫覺得總不會壞。他老對客人:她這樣喜歡弄音樂、畫畫,都是費心思的東西,她身體怎么會好!汪太太就對客人謙虛:我身體不好,不能常常弄這些東西,所以畫也畫不好,琴也彈不好。自從搬到這村里,汪太太寂寞得常跟丈夫吵。她身分嬌貴,瞧不起丈夫同事們的老婆,嫌她們寒窘。她丈夫不放心單身男同事常上自已家來,嫌他們年輕。高松年知道她在家里無聊,愿意請她到學校做事。汪太太是聰明人,一口拒絕。一來她自知資格不好,至多做個職員,有傷體面。二來她知道這是男人的世界,女權那樣發達的國家像英美,還只請男人去當上帝,只He,不She。女人出來做事,無論地位怎么高,還是給男人利用,只有不出面躲在幕后,可以用太太或情婦的資格來指使和擺布男人。女生指導兼教育系講師的范姐是她的仰慕者,彼此頗有往來。劉東方的妹妹是汪處厚的拜門學生,也不時到師母家來談談。劉東方有一次托汪太太為妹妹做媒。做媒和做母親是女人的兩個基欲望,汪太太來閑得發悶,受了委托,仿佛失業的人找到職業。汪處厚想做媒是沒有危險的,決不至于媒人身也做給人去。汪太太早有計劃,要把范姐做給趙辛楣,劉姐做給方鴻漸。范姐比劉姐老,比劉姐難看,不過她是講師,對象該是地位較高的系主任。劉姐是個助教,嫁個副教授已經夠好了。至于孫姐呢,她沒拜訪過汪太太;汪太太去看范姐的時候,會過一兩次,印象并不太好。

    鴻漸倆從桂林回來了兩天,就收到汪處厚的帖子。兩人跟汪處厚平素不往來,也沒見過汪太太,看了帖子,想起做媒的話。鴻漸道:汪老頭兒是大架子,只有高松年和三位院長夠資格上他家去吃飯,當然還有中國文學系的人。你也許配得上,拉我進去干嗎?要是做媒,這兒沒有什么女人呀,這老頭子真是!辛楣道: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無所謂。也許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內姨之類——汪太太聽很美——要做給你。老汪對你,沒有對我,指的是你一個人。你不好意思,假造圣旨,拉我來陪你,還替咱們倆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議決先拜訪汪氏夫婦,問個明白,免得開玩笑當真。

    汪家租的黑磚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地最好的建筑,跟校舍隔一條溪。冬天的溪水涸盡,溪底堆滿石子,仿佛這溪新生的大大的一窩卵。水涸的時候,大家都不走木板橋而踏著石子過溪,這表示只要沒有危險,人人愿意規外行動。汪家的客堂很顯敞,磚地上鋪了席,紅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結實,是汪處厚向鎮上一個軍官家里買的,萬一離校別有高就,可以賣給學校。汪處厚先出來,滿面春風,問兩人覺得客堂里冷不冷,分付丫頭去搬火盆。兩人同聲贊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得更精致,在他們這半年來所看見的房子里,首屈一指。汪先生得意地長嘆道,這算得什么呢!我有點東西,這一次丟了。兩位沒看見我南京的房子——房子總算沒給日人燒掉,里面的收藏陳設都不知下落了。幸虧我是個達觀的人,否則真要傷心死呢。這類的話,他們近來不但聽熟,并且自已也慣了。這次兵災當然使許多有錢、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窮光蛋,同時也讓不知多少窮光蛋有機會追溯自己為過去的富翁。日人燒了許多空中樓閣的房子,占領了許多烏托邦的產業,破壞了許多單相思的姻緣。譬如陸子瀟就常常流露出來,戰前有兩三個女人搶著嫁他,現在當然談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閘北,忽然補筑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很!該死的日人放火燒了,損失簡直沒法估計。方鴻漸也把淪陷的故鄉里那所老宅放大了好幾倍,妙在房子擴充而并不會侵略鄰舍的地。趙辛楣住在租界里,不能變房子的戲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悵從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假如戰爭不發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還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處厚在戰前的排場也許不像他所講的闊綽,可是同事們相信他的吹牛,因為他現在的起居服食的確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職的貪官——政府難得這樣不包庇,不過他早撈飽了!他指著壁上掛的當代名人字畫道:這許多是我逃難出來以后,朋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買古董了,內地也收買不到什么——那兩幅是內人畫的。兩人忙站起來細看那兩條山水直幅。方鴻漸表示不知道汪太太會畫,出于意外;趙辛楣表示久聞汪太太善畫,名下無虛。這兩種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興得摸著胡子:我內人的身體可惜不好,她對于畫和音樂——沒完,汪太太出來了。骨肉停勻,并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卻涂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張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頭發沒燙,梳了髻,想來是嫌地理發店電燙不到家的緣故。手里抱著皮熱水袋,十指甲是紅的,當然絕非畫畫時染上的顏色,因為她畫的青山綠水。

    汪太太她好久想請兩位來玩兒,自己身體不爭氣,耽誤到現在。兩人忙問她身體好了沒有,又一向沒敢來拜訪,賞飯免了罷。汪太太她春夏兩季比秋冬健朗些,晚飯一定要來吃的。汪先生笑道:我這頓飯不是白請的,媒人做成了要收謝儀,吃你們兩位的謝媒酒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鴻漸道:這怎么請得起!謝大媒先沒有錢,別結婚了。

    辛楣道:這個年頭兒,誰有閑錢結婚?我照顧自己都照顧不來!汪先生,汪太太,吃飯和做媒,兩件事心領謝謝,好不好?

    汪先生:世界變了!怎么年輕人一點熱情都沒有?一點--呃--浪漫都沒有?婚不肯結,還要裝窮!好,我們不要謝儀,替兩位白當差,嫻,是不是?

    汪太太道:啊呀!你們兩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過你們留學的人,隨身事就是用不完的財產。趙先生的家世、前途,我們有數目,只怕人家姐攀不上--瞧我這媒婆勁兒足不足?大家和著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結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來跳去,沒有一個中意的。你們新回國的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有姐的人家搶都搶不勻呢。嚇!我看見得多了,愈是有錢的年輕人愈不肯結婚。他們能夠獨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寧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鬧,反正他們有錢。要講沒有錢結婚,娶個太太比濫交女朋友經濟得多呢。你們的借口,理由不充分。

    兩人聽得駭然,正要回答,汪處厚假裝出正顏厲色道:我有句聲明。我娶你并不是為了經濟省錢,我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規矩人,從來不胡鬧,你這話人家誤會了可了不得!時,對鴻漸和辛楣頑皮地眨眼。

    汪太太輕藐地哼一聲:你年輕的時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輕過。

    汪處厚臉色一紅。鴻漸忙,汪氏夫婦這樣美意,不敢辜負,不過愿意知道介紹的是什么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愿意了。這兩位姐是誰,天機還不可泄露。處厚,不要出來!

    汪先生蒙太太這樣密切地囑咐,又舒適了,:你們明天來了,自然會知道。別看得太嚴重,借此大家敘敘。假如兩位毫無意思,同吃頓飯有什么關系,對方總不會把這個作為把柄,上公堂起訴,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勸。這戰爭看來不是一年兩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結婚,兩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后期,這話很有道理。兩位結了婚,公私有好處。我們這個學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時請人不容易,像兩位這樣的人才--嫻,我不是常和你講他們兩位的?--肯來屈就,學校決不放你們走。在這兒結婚成家,就安定下來,走不了,學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這話別出去--下學期也許負責文學院。教育學要從文學院分出去變成師范學院,現在教育學主任孔先生當然不能當文學院長了。兄弟為個人打算,也愿意千方百計扣住你們。并且家眷也在學校做事,夫婦兩個人有兩個人的收入,生活負擔并不增加--

    汪太太截斷他話道:寒磣死了!真是你方才所一點浪漫都沒有,一五一十打什么算盤!

    汪先生道:瞧你那樣性急!浪漫馬上就來。結婚是人生最美滿快樂的事,我和我內人都是個中人,假使結婚不快樂,我們應該苦勸兩位別結婚,還肯做媒么?我和她--

    汪太太皺眉搖手道:別了,肉麻!她記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見個和尚講輪回,丈夫偷偷對自己:我死了,趕快就投人身,來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陣厭恨。鴻漸和辛楣盡義務地恭維,像他們這對夫婦是千里揀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兩人把汪太太討論個仔細。都覺得她是個人物,但是為什么嫁個比她長二十歲的丈夫?兩人武斷她娘家窮,企羨汪處厚是個地方官。她的畫也過得去,不過上面題的字像老汪寫的。鴻漸假充內行道:寫字不能描的,不比畫畫可以涂改。許多女人會描幾筆寫意山水,可是寫字要她們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丑。鴻漸到自己臥室門口,正掏鑰匙開鎖,辛楣忽然吞吞吐吐:你注意到么--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點點像--像蘇文紈,未完,三腳兩步上樓去了。鴻漸驚異地目送著他。

    客人去后,汪先生跟太太回臥室,問:我今天總沒有錯話罷?這是照例的問句,每次應酬之后,愛挑眼的汪太太總要矯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沒有罷,我也沒心思來記--可是文學院長的事,你何必告訴他們!你老喜歡吹在前面。汪處厚這時候有些后悔,可是嘴硬道:那無所謂的,讓他們知道他們的飯碗一半在我手里。你今天為什么掃我的面子--汪處厚想起來了,氣直冒上來--就是年輕不年輕那些話,他加這句解釋,因為太太的表情是詫異。汪太太正對著梳妝臺的圓鏡子,批判地審視自己的容貌,:哦,原來如此。你瞧瞧鏡子里你的臉,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見你!汪太太并不推開站在身后的丈夫,只從粉盒子里取出絨粉拍,在鏡子里汪先生鐵青的臉上,撲撲兩下,使他面目模糊。

    劉東方這幾天上了心事。父親母親都死了,妹妹的終身是哥哥的責任。去年在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紹,不過毫無結果。當然家里有了她,劉太太多個幫手,譬如兩個孩子身上的絨線衣服是她結的,大女兒還跟著她睡。可是這樣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輩子的累贅。她前年逃難到內地,該進大學四年級,四年級生不許轉學,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時雇不到用人,家里亂得很,哥哥沒心思替她想辦法。一耽誤下來,她大學沒畢業。為了這事,劉東方心里很抱歉,只好解嘲,大學畢業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幾個真能夠自立謀生的。劉太太怪丈夫當初為什么教妹妹進女子大學,假如進了男女同學的學校,婚事早解決了。劉東方逼得急了,:范姐是男女同學的學校畢業的,為什么也沒有嫁掉?劉太太:你又來了,她比范姐總好得多--肯這樣姑娘的,還不失為好嫂嫂。劉東方嘆氣道:這也許是命里注定的,我母親常,妹妹生下來的時候,臉朝下,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的時候,我們常跟她開玩笑。現在看來,她真要做老處女了。劉太太忙:做老處女怎么可以?真是年紀大了,嫁給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樣不是很好么?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劉東方替方鴻漸排難解紛,忽然想這個人做妹夫倒不壞:他是自己保的人,應當感恩識抬舉,跟自己結這一門親事,她的地位也可以鞏固了;這樣好機會要錯過,除非這人是個標準傻瓜。劉太太也稱贊丈夫心思敏捷,只擔心方鴻漸領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飯碗。后來她聽丈夫這人還伶俐,她便放了心,早計劃將來結婚以后,新夫婦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反正有一間空著,可是得立張租契,否則門戶不分,方家養了孩子要把劉家孩子的運氣和聰明搶掉的。到汪太太答應做媒,夫婦倆歡喜得向劉姐流露消息,滿以為她會羞怯地高興。誰知道她只飛紅了臉,一言不發。劉太太嘴快,:這個姓方的你見過沒有?你哥哥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飯桌下狠命踢她的腿。劉姐話了,得非常之多。先:她不愿意嫁,誰教汪太太做媒的?再:女人就那么賤!什么做媒、介紹,多好聽!還不是市場賣雞賣鴨似的,打扮了讓男人去挑?不中他們的意,一頓飯之后,下文都沒有,真丟人!還:她也沒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里做的事,抵得一個用人,為什么要攆她出去?愈愈氣,連大學沒畢業的事都牽出來了。事后,劉先生怪太太不該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觸動她一肚子的怨氣。劉太太氣沖沖道:你們劉家人的死脾氣!誰娶了她,也是倒霉!明天一早,跟劉姐同睡的大女孩子來報告父母,姑母哭了半個晚上。那天劉姐沒吃早飯和午飯,一個人在屋后的河邊走來走去。劉氏夫婦嚇壞了,以為她臨清流而萌短見,即使不致送命,鬧得校知道,總不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著她。幸虧她晚飯回來吃的,并且吃了兩碗。這事從此不提起。汪家帖子來了,她接著不作聲。哥嫂倆也不敢探她口氣;私下商量,到吃飯的那天早晨,還不見動靜,就去求汪太太來勸駕。那天早晨,劉姐叫老媽子準備碳熨斗,要熨衣服。哥嫂倆相視偷笑。

    范姐發現心里有秘密,跟喉嚨里有咳嗽一樣的癢得難熬。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么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范姐就缺少這樣一個切切私語的盤問者。她跟孫姐是同房,照例不會要好,她好好地一個人住一間大屋子,平空給孫姐分去一半。假如孫姐漂亮闊綽,也許可以原諒,偏偏又只是那么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來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比自己時髦。所以兩人雖然常常同上街買東西,并不推心置腹。自從汪太太要為她跟趙辛楣介紹,她對孫姐更起了戒心,因為孫姐常到教授宿舍看辛楣去的。當然孫姐告訴過,一向叫辛楣趙叔叔,可是現在的女孩子很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來的帖子,她諱莫如深。她平時有個嗜好,愛看話劇,尤其是悲劇。這兒的地方戲院不演話劇,她就把現代國劇作家的名劇盡量買來細讀。對話里的句子像:咱們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脆!黑夜已經這么深了,光明還會遙遠么?她在旁邊打了紅鉛筆的重杠,默誦或朗誦著,好像人生之謎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時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世之感,或者執行女生指導的職責,而女生不受指導,反嘰咕:大不了也是個大學畢業生,憑什么資格來指導我們?只好管老媽子,發廁所里的手紙!--在這種時候,她才發現這些富于哲理的警句沒有什么幫助。活誠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夠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見。悲劇里的戀愛大多數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覺得結婚以前,非有偉大的心靈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決不下。她聽女人戀愛經驗愈多,對男人的魔力愈大;又聽男人只肯娶一顆心還是童貞純潔的女人。假如趙辛楣求愛,自己二者之間,何去何從呢?請客前一天,她福至心靈,想出一個兩面兼顧的態度,表示有好多人發狂地愛過自己,但是自己并未愛過誰,所以這一次還是初戀。恰好那天她上街買東西,店里的女掌柜問她:姐,是不是在學堂里念書?這一問減輕了她心理上的年齡負擔六七歲,她高興得走路像腳心裝置了彈簧。回校把這話告訴孫姐,孫姐:我也會這樣問,您來就像個學生。范姐罵她不老實。

    范姐眼睛稍微近視。她不知道美國人的名言--

    Manneverakepasses

    Atgirlsearingsses--〔原注:男人不向戴眼睛的女人調情〕

    可是她不戴眼鏡。在學生時代,上課抄黑板,非戴眼鏡不可;因為她所認識的男同學,都夠不上借筆記轉抄的交情。有男生幫忙的女同學,決不輕易把這種同心協力、增訂校補的真或足筆記借人;至于那些沒有男生效勞的女同學,哼!范姐雖然自己也是個女人,對于同性者的記錄領,估計并不過高。像一切好學而又愛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腳無邊眼鏡;無邊眼鏡仿佛不著邊際,多少和臉蛋兒融化為一,戴了可算沒戴,不比有邊眼鏡,界域分明,一戴上就從此掛了女學究的招牌。這副眼鏡,她現在只有看戲的時候必須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會:不但梳頭化妝需要它,可以觀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換上衣服,在半身著衣鏡前遠眺自己的概觀,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沒有神,這是昨夜興奮太過沒睡好的緣故。汪太太有涂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襯托出眼里一種煙水迷茫的幽夢表情。周身的服裝也可請她批評,及早修正——范姐是女生指導,她把汪太太奉為女生指導的指導的。她五點鐘才過就到汪家,早些來可以幫忙。汪先生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鎮上第一家館子叫的,無需幫忙,又嘆惜家里的好廚子逃難死了,現在的用人燒的菜不能請客。汪太太:你相信她!她不是幫忙來的,她今天來顯顯領,讓趙辛楣知道她不但學問好、相貌好,還會管家呢。范姐禁止她胡,低聲請她批判自己。汪太太還嫌她擦得不夠紅,應當添點喜色,拉她到房里,替她涂胭脂。結果,范姐今天赴宴擦的顏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戰場擦的顏色同樣勝利地紅。她又問汪太太借睫毛油膏,還聲明自己不是痧眼,斷無傳染的危險。汪處厚在外面只聽得笑聲不絕;真是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年輕女人的地方,笑多。

    劉姐最后一個到。坦白可親的臉,身體很豐滿,衣服頗緊,一動衣服上就起波紋。辛楣和鴻漸看見介紹的是這兩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見面,只沒有講過話。范姐像畫了個無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圍在里面,談話密切得潑水不入。辛楣先這兒悶得很,沒有玩兒的地方。范姐:可不是么?我也覺得很少談得來的人,待在這兒真悶!辛楣問她怎樣消遣,她愛看話劇,問辛楣愛看不愛看。辛楣:我很喜歡話劇,可惜我沒有看過——呃——多少。范姐問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認為他是最——呃——最偉大的戲劇家。范姐快樂地拍手掌道:趙先生,我真高興,你的意見跟我完相同。你覺得他什么一個戲最好?辛楣沒料到畢業考試以后,會有這一次的考試。十幾年考大考訓練成一套虛虛實實、模棱兩可的回答領,現在荒疏了,冒失地:他是不是寫過一——呃——這不過是——范姐的驚駭表情陰止他出來是春天、夏天、秋天還是冬天。〔原注:《這不過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劇,在上海公演過。〕驚駭像牙醫生用的口撐,教她張著嘴,好一會上下腭合不攏來。假使丈夫這樣愚昧無知,豈不活活氣死人!幸虧離結婚還遠,有時間來教導他。她在天然的驚駭表情里,立刻放些藝術。辛楣承認無知胡,她向他講解李健吾并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辛楣要看劇,她那兒有。辛楣忙謝她。她忽然笑:我的劇不能借給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來給你看。辛楣問不能借的理由。范姐她的劇有好幾種是作者送的,辛楣擔保不會損壞或遺失這種名貴東西。范姐嬌癡

    地:那倒不是。他們那些劇作家無聊得很,在送給我的書上胡寫了些東西,不能給你看——當然,給你看也沒有關系。這么一來,辛楣有責任非看不可了。

    劉姐不多話,鴻漸今天專為吃飯而來,也只泛泛應酬幾句。倒是汪太太談鋒甚健,向劉姐問長問短。汪處厚到里面去了一會,出來對太太:我巡查過了。鴻漸問他查些什么。汪先生笑:講起來真笑話。我用兩個女用人。這個丫頭,我一來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個老媽子,換了好幾次,始終不滿意。最初用的一個天天要請假回家過夜,晚飯吃完,就找不見她影子,飯碗都堆著不洗。我想這怎么成,換了一個,很安靜,來了十幾天,沒回過家。我和我內人正高興,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門都給人家打下來了。這女人原來有個姘頭,常常溜到我這兒來幽會,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風聲,就來捉奸,真氣得我要死。最后換了現在這一個,人還伶俐,教會她做幾樣粗菜,也過得去。有時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許她買菜扣了錢。人貪利的: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罷。常換用人,也麻煩!和內人訓她幾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長的朋友遠道帶給他三十只禾花雀,校長托我替他燒了,他來吃晚飯——你知道,校長喜歡到舍間來吃晚飯的。我內人禾花雀炸了吃沒有味道,照她家鄉的辦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里,然后紅燒。那天晚飯沒有幾個人,高校長,我們夫婦倆,還有數學系的王先生——這個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禾花雀這樣燒法最好。吃完了,王先生忽然問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只,我們

    以為他沒有吃夠,他不是,據他計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嫻,二十幾?——二十五只,應該剩五只。我難道我打過偏手,高校長也豈有此理。我內人到廚房去細問,果然看見半碗汁,四只——不是五只——禾花雀!你知道老媽子怎么?她她留下來給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我們又氣又笑。這四只多余的禾花雀誰都不肯吃——

    可惜!為什么不送給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沖出了煤氣的籠罩,吸口新鮮空氣,橫插進這句話。

    汪太太笑道:誰教你那時候不來呀?結果下了面給高校長的。

    鴻漸道:這樣來,你們這一位女用人是個愚忠,雖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

    汪先生撫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們一開頭也上了她的當。最近一次,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我跟汪先生:這不是煮過雞的湯,只像雞在里面洗過一次澡。他聽錯了,以為我雞在這水里洗過腳,還跟我開玩笑什么饒你奸似鬼,喝了洗腳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領略自己的妙語——我叫她來問,她直賴。后來我把這丫頭帶哄帶嚇,算弄清楚了。這老媽子有個兒子,每逢我這兒請客,她就叫他來,挑好的給他躲在米間里吃。我問這丫頭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到臨了才漏出來這老媽子要她做媳婦,允許把兒子配給她。你們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請客,我們先滿屋子巡查一下。我看這兩個用不下去了,有機會要換掉她們。

    客人同時開口,辛楣鴻漸:用人真成問題。范姐:我聽了怕死人了,虧得我是一個人,不要用人。劉姐:我們家里的老媽子,也常常作怪。

    汪太太笑對范姐:你快要不是一個人了——劉姐,你哥哥嫂嫂真虧了你。

    用人上了菜,大家搶坐。主人,圓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亂不得。又勸大家多吃菜,因為沒有幾個菜。客人當然,菜太豐了,就只幾個人,怕吃不下許多。汪先生: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姐同房的孫姐找來,她從沒來過。范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鴻漸聽人起孫姐,心直跳,臉上發熱,自覺可笑,孫姐跟自己有什么關系。汪太太道:最初趙先生帶了這么一位姐來,我們都猜是趙先生的情人呢,后來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對鴻漸笑道:你瞧謠言多可怕!范姐道:孫姐現在有情人了——這可不是謠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辛楣問誰,鴻漸滿以為要到自己,強作安詳。范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秘密。鴻漸慌得拚命吃菜,不讓臉部肌肉平定下來有正確的表情。辛楣掠了鴻漸一眼,微笑:也許我知道是誰,不用你。鴻漸含著一口菜,險的出來:別胡鬧。范姐誤會辛楣的微笑,心安慮得地:你也知道了?消息好靈通!陸子瀟追求她還是這次寒假里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們那時候在桂林,怎么會知道?

    鴻漸情感像個漩渦。自己沒牽到,可以放心。但聽孫姐和旁人好,又剌心難受。自己并未愛上孫姐,何以不愿她跟陸子瀟要好?孫姐有她的可愛,不過她嫵媚得不穩固,嫵媚得勉強,不是真實的美麗。脾氣當然討人喜歡——這是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里種了根。像陸子瀟那樣人,她決不會看中的。可是范姐他們天天通信,也決不會憑空撒謊。忽然減了興致。

    汪氏夫婦和劉姐聽了都驚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聽取情報的態度,仿佛早有所知似的,沉著臉回答:我有我的報道。陸子瀟曾經請方先生替他介紹孫姐,我不贊成。子瀟年紀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閑事罷。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么樣——早知如此,咱們今天倒沒有請他們那一對也來。不過子瀟有點鬼樣子,我不大喜歡。

    汪先生搖頭道:那不行。歷史系的人,少來往為妙。子瀟是歷史系的臺柱教授,當然不算鬼。可是他比鬼都壞,他是個人,哈哈!他這個人愛搬嘴。韓學愈多心得很,你請他手下人吃飯而不請他,他就疑心你有陰謀要勾結人。學校里已經什么粵派,少壯派,留日派鬧得烏煙瘴氣了。趙先生,方先生,你們兩位在我這兒吃飯,不怕人家你們是汪派么?劉姐的哥哥已經有人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幾個組織,常常聚餐,我跟鴻漸一個都不參加,隨他們編派我們什么。

    汪先生道:你們是高校長嫡系里的從龍派——高先生的親戚或者門生故交。方先生當然跟高先生原來不認識,可是因為趙先生間接的關系,算從龍派的外圍或者龍身上的蜻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開玩笑——我知道這是捕風捉影,否則我決不敢請二位到舍間來玩兒了。

    范姐對學校派別毫無興趣,只覺得對孫姐還有攻擊的義務:學校里鬧黨派,真沒有意思。孫姐人是頂好的,就是太邋遢,滿房間都是她的東西——呃,趙先生,對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兒,羞縮無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關系。可是,鴻漸,咱們同路來并不覺得她邋遢。

    鴻漸因為人家他是從龍派外圍,又驚又氣,給辛楣一問,隨口聲是。汪太太道:聽方先生很能話,為什么今天不講話。方鴻漸忙,菜太好了,吃菜連舌頭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談起沒法消遣。汪太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學校住得近——汪先生沒讓她完,插嘴:內人神經衰弱,打牌的聲音太鬧,所以不打——這時候打門,有誰會來?

    哈,汪太太,請客為什么不請我?汪先生,我是聞著香味尋來的,高松年一路著話進來。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懶洋洋扶著椅背,半起半坐道:吃過晚飯沒有?還來吃一點,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出來,和范姐不再連席。高校長虛讓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繞桌一轉,嚷道:這位子不成!你們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們倆拆開了;辛楣,你來坐。辛楣不肯。高校長讓范姐,范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條餳糖粘在椅子里。校長沒法,:好,好!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維范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黃臉發亮像擦過油的黃皮鞋。

    鴻漸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對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觸極少,沒想到他這樣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學,知道適者生存是天經地義。他自負最能適應環境,對什么人,在什么場合,什么話。舊里提起二十萬禁軍教頭,總他十八般武藝,件件都精;高松年身為校長,對學校里三院十系的學問,樣樣都通——這個通就像火車暢通,腸胃通順的通,幾句門面話從耳朵里進去直通到嘴里出來,一點不在腦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學會開成立會,恭請演講,他會暢論國際關系,把法西斯主義跟共產主義比較,歸根結底是中國現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學研究會舉行聯歡會,他訓話里除掉詩歌是民族的靈魂,文學是心理建設的工具以外,還要勉勵在坐諸位做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莎士比亞,法國的——呃——法國的——羅索(聲音又像嚕口蘇,意思是盧梭),德國的歌德,美國的——美國的文學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學會迎新會上,他那時候沒有原子彈可講,只可以呼喚幾聲相對論,害得隔了大海洋的愛因斯坦右耳朵發燒,連打噴嚏。此外他還會跟軍事教官閑談,一兩個他媽的!那教官驚喜得刮目相看,引為同道。今天是幾個熟人吃便飯,并且有女人,他當然謔浪笑傲,另有適應。汪太太:我們正在怪你,為什么辦學校挑這個鬼地方,人都悶得死的。

    悶死了我可償不起命哪!償旁人的命,我勉強可以。汪太太的命,寶貴得很,我償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盡職,敬笑兩聲或一聲不等。

    趙辛楣道:有無線電聽聽就好了。范姐也她喜歡聽無線電。

    汪處厚道:地方偏陋也有好處。大家沒法消遣,只能彼此來往,關系就親密了。朋友是這樣結交起來的,也許從朋友更進一層--趙先生,方先生,兩位姐,唔?

    高校長用唱黨歌、校歌、帶頭喊口號的聲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鴻漸道:剛才汪太太打牌消遣--

    校長斬截地:誰打牌?

    汪太太道:我們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鴻漸道:反正辛楣和我對麻將不感興趣。想買副紙牌來打bridge(原注:橋牌),找遍了鎮上沒有,結果買了一副象棋。辛楣輸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頭做的棋子經不起他的氣力,迸碎了好幾個,這兩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姐隔著高校長向辛楣笑,想不到他這樣孩子氣。劉姐請辛楣講鴻漸輸了棋的情狀。高校長道:下象棋很好。紙牌幸虧沒買到,總是一種賭具,雖然沒有聲音,給學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亭禁止學生玩紙牌,照師生共同生活的原則--

    鴻漸想高松年想個人不到幾分鐘,怎么又變成校長面目了,恨不能:把王家的麻將公開,請學生也去賭,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煩地打斷高校長道:我聽了共同生活這四個字就頭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樣,反正他自己家不在這兒,苦的是有家的人。我來的確因為怕鬧,所以不打牌,現在偏要打。校長你要辦我就辦得了,輪不到李梅亭來管。

    高校長看汪太太請自己辦她,大有恃寵撒嬌之意,心顫身熱,:哪里的話!不過辦學校有辦學校的困難--你只要問汪先生--同事之間應該相忍相安。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的同事。校長,你什么時候雇我到貴校當--當老媽子來了?當教員是沒有資格的--高松年喉間連作撫慰的聲音--今天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來打它個通宵,看李梅亭又怎么樣。趙先生、方先生,你們有沒有膽量來?

    高松年嘆氣:我來是不的。汪太太,你這么一來,我只能告訴各位了。我今天闖席做不速之客,就為了李梅亭的事,要來和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們在請客。

    客人都:校長來的好,請都請不來呢。汪先生鎮靜地問:李梅亭什么事?汪太太滿臉厭倦不愛聽的表情。

    校長道:我一下辦公室,他就來,問我下星期一紀念周找誰演講,我我還沒有想到人呢。他他愿意在訓導長報告里,順便談談抗戰時期大學師生的正當娛樂--汪太太哼了一聲--我很好。他假如他講了之后,學生問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賭錢算不算正當娛樂,他應當怎樣回答--大家恍然大悟地哦--我當然替你們掩飾,不會有這種事。他:同學們知道了,只瞞你校長一個人--辛楣和鴻漸道:胡!我們就不知道。--他他調查得很清楚,輸贏很大,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么幾個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臉開始發紅,客人都局促地注視各自的碗筷。好幾秒鐘,屋子里靜寂得應該聽見螞蟻在地下爬--可是當時沒有螞蟻。

    校長不自然地笑,繼續:還有笑話,汪太太,你聽了準笑。他不知道什么地方聽來的,你們這副牌是美國貨,橡皮做的,打起來沒有聲音--哄堂大笑,解除適才的緊張。鴻漸問汪太太是不是真沒有聲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樣都是鄉下人,還:李瞎子怎么變成聾子了,哪里有美國貨的無聲麻將!高校長深不以這種輕薄為然,緊閉著嘴不笑,聊示反對。

    汪先生道:他想怎么辦呢?想學生宣布?

    汪太太道:索性鬧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蓋毯子,毯子上蓋漆布--范姐聰明地注釋:這就是無聲麻將了!--我待得膩了,讓李梅亭去鬧,學生攆你走,高校長停你職,離開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校長一連聲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無非是為了做不到中國文學系主任,跟我過不去。我倒真不想當這個差使,向校長辭了好幾次,高先生,是不是?不過,我辭職是自動的,誰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錯了人。他的所作所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鎮上嫖土娼。

    汪先生戲劇性地收住,余人驚奇得叫起來,辛楣鴻漸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長頓一頓:那不至于罷?鴻漸見校長這樣偏袒,按不下憤怒,:我想汪先生所講的話很可能,李先生跟我們同路來,鬧了許多笑話,不信只要問辛楣。校長滿臉透著不然道:君子隱惡而揚善。這種男女間的私事,最好別管!范姐正要問辛楣什么笑話,嚇得拿匙舀口雞湯和著這問題咽了下去。高校長省悟自己的話要得罪汪處厚,忙補充:鴻漸兄,你不要誤會。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為人,我當然知道。不過,汪先生犯不著和他計較。回頭我有辦法勸他。

    汪太太寬宏大量地:總而言之,是我不好。處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見他的臉就討厭,從沒請他上我們這兒來。我們不像韓學愈和他的洋太太,對歷史系的先生和學生,三日一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請學生吃飯,請同事只喝茶--鴻漸想起那位一夜瀉肚子四五次的歷史系學生--破費還是事,我就沒有那個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么交際、招待、聯絡,都有工夫,還會唱歌兒呢。咱們是中國鄉下婆婆,就安了分罷,別出丑啦。我常:有事來當教授,沒有事就滾蛋,別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學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鴻漸忍不住叫痛快!汪處厚明知太太并非自己,可是通身發熱--高先生不用勸李梅亭,處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個方法引誘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這不就完了么?

    汪太太,你真--真聰明!高校長欽佩地拍桌子,因為不能拍汪太太的頭或肩背,這計策只有你想得出來!你怎么知道李梅亭愛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話是著玩的,給校長當了真,便神出鬼沒地:我知道。汪先生也摸著胡子,反復援引蘇東坡的名言道:想當然耳,想當然耳哦!趙辛楣的眼光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劉姐冷落在一邊,滿肚子的氣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視范姐,懊悔自己今天的來,又上了當,忽見辛楣的表情,沿稍微瞥范姐,心里冷笑一聲,舒服了好些。范姐也注意到了,喚醒辛楣道:趙先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臉一紅,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著范姐。鴻漸:這辦法好得很。不過李梅亭最貪利,只能讓他贏;他輸了還要鬧的。同桌笑了。高松年想這年輕人多嘴,好不知趣,只:今天所講的話,希望各位嚴守秘密。

    吃完飯,主人請寬坐。女人涂脂抹粉的臉,經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汽,和咬嚼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的墻壁。范姐雖然斯文,精致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臉上沒涂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紅色,仿佛外國肉莊里陳列的牛肉。汪太太問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里去洗手?兩位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處厚兩人低聲密談。辛楣對鴻漸道:等一會咱們同走,記牢。鴻漸笑道:也許我愿意一個人送劉姐回去呢?辛楣嚴肅地:無論如何,這一次讓我陪著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們開玩笑么?鴻漸道:其實誰也不必送誰,咱們倆走咱們的路,她們走她們的路。辛楣道:這倒做不出。咱們是留學生,好像這一點社交禮節總應該知道。兩人慨嘆不幸身為青年未婚留學生的麻煩。

    劉姐勉強再坐一會,要回家。辛楣忙站起來:鴻漸,咱們也該走了,順便送她們兩位姐回去。劉姐她一個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連聲:不,不,不!先送范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還沒有到你府上去過呢。鴻漸暗笑辛楣要撇開范姐,所以跟劉姐親熱,難保不引起另一種誤會。汪太太在咬著范姐耳朵話,范姐含笑帶怒推開她。汪先生:好了,好了。出門不管,兩位姐的安要你們負責了。高校長他還要坐一會,同時表示非常艷羨:因為天氣這樣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們四個人又年輕,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侶。

    四人并肩而行,范劉在中間,趙方各靠一邊。走近板橋,范姐這橋只容兩個人走,她愿意走河底。鴻漸和劉姐走到橋心,忽聽范姐尖聲叫:啊呀!忙借機止步,問怎么一回事。范姐又笑了,辛楣含著譴責,勸她還是橋上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姐險的摔一交,虧辛楣扶住了。劉姐早過橋,不耐煩地等著他們,鴻漸等范姐也過了岸,殷勤問扭了筋沒有。范姐謝他,沒有扭筋--扭了一點兒--可是沒有關系,就會好的--不過走路不能快,請劉姐不必等。劉姐鼻子里應一聲,鴻漸劉姐和自己都愿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幾步,范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處去了。大家問她是不是摔跤的時候,失手掉在溪底。她也許。辛楣道:這時候不會給人撿去,先回宿舍,拿了手電來照。范姐記起來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罵糊涂,要趕回去取,:怎么好意思叫你們等呢?你們先走吧,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了。女人出門,照例忘掉東西,所以一次出門等于兩次。安娜:啊呀,糟糕!我忘掉帶手帕!這么一,同走的瑪麗也想起沒有帶口紅,裘麗葉給兩人提醒,:我更糊涂!沒有帶錢--于是三人笑得仿佛這是天地間最幽默的事,手攙手回去取手帕、口紅和錢。可是這遺忘東西的傳染病并沒有上劉姐的身,急得趙辛楣心里直怨:難道今天是命里注定的?忽然鴻漸摸著頭問:辛楣,我今天戴帽子來沒有?辛楣楞了楞,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來的,我記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來的,我--我沒有戴。鴻漸范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帶來得了,我快得很,你們在這兒等我一等,著,三腳兩步跑去。他回來,手里只有手提袋,頭上并無帽子,:我是沒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當。辛楣氣憤道:劉姐,范姐,你們瞧這個人真不講理。自己糊涂,倒好像我應該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緊拉鴻漸的手。劉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姐對鴻漸的道謝冷淡得不應該,直到女宿舍,也再沒有多話。

    不管劉姐的拒絕,鴻漸和辛楣送她到家。她當然請他們進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女還坐在飯桌邊,要等她回來才肯去睡,呵欠連連,兩只手握著拳頭擦眼睛。這女孩子看見姑母帶了客人來,跳進去一路嚷:爸爸!媽媽!把生下來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劉東方忙出來招待,劉太太跟著也抱了孩子出來。鴻漸和辛楣照例這孩子長得好,養得胖,討論他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這些話在父母的耳朵里是聽不厭的。鴻漸湊近他臉捺指作聲,這是他唯一娛樂孩子的領。劉太太道:咱們跟方--呃--伯伯親熱,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方姑夫--咱們剛換了尿布,不會出亂子。鴻漸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那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換了一個人抱,四肢亂動,手上的膩唾沫,抹了鴻漸一鼻子半臉,鴻漸蒙劉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厭惡。辛楣因為擺脫了范姐,分外高興,瞧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還干凈,嘴湊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劉家老四個人莫不歡笑,以為這趙先生真好。鴻漸氣不過他這樣做面子,問他要不要抱。劉太太看孩子給鴻漸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褻瀆他,便伸手:咱們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鴻漸把孩子交還,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臉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劉太太一連串地贊美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覺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為沒人理自己,圓睜眼睛,聽得不耐煩,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劉姐道:不知道誰會哭!誰長得這么大了,搶東西吃,打不過二弟,就直著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發急,指著劉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罵她這時候還不。劉姐把她拉進去了,自信沒給客人瞧見臉色。以后的談話,只像用人工呼吸來救淹死的人,挽回不來生氣。劉姐也沒再露臉。辭別出了門,辛楣道:孩子們真可怕,他們嘴里得出。劉姐表面上很平靜快樂,誰想到她會哭,真是各有各的苦處,唉!鴻漸道:你跟范姐是無所謂的。我承劉東方幫過忙,可是我無意在此地結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舉,將來為了這件事,劉東方準對我誤會。辛楣輕描淡寫道:那不至于。接著就問鴻漸對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幫自己推測她年齡有多少。

    孫姐和陸子瀟通信這一件事,在鴻漸心里,仿佛在復壁里咬東西的老鼠,擾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他險的寫信給孫姐,以朋友的立場忠告她交友審慎。最后總算把自己勸相信了,讓她去跟陸子瀟好,自己并沒愛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閑事?是趙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這種事大半是旁人笑話,到當局者認真戀愛起來,自己見得多了,決不至于這樣傻。雖然如此,總覺得吃了虧似的,恨孫姐而且鄙視她。不料下午打門進來的就是她,鴻漸見了她面,心里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消散凈盡。她來過好幾次,從未能使他像這次的歡喜。鴻漸,桂林回來以后,還沒見過面呢,問她怎樣消遣這寒假的。她,承鴻漸和辛楣送桂林帶回的東西,早想過來謝,可是自己發了兩次燒,今天是陪范姐送書來的。鴻漸笑問是不是送劇給辛楣,孫姐笑答是。鴻漸道:你上去見到趙叔叔沒有?

    孫姐道:我才不討人厭呢!我根沒上樓。她要來看趙先生,問我他住的是樓上樓下,第幾號房間,又不要我做向導。我跟她講好,我決不陪她上樓,我也有事到這兒來。

    辛楣未必感謝你這位向導。

    那太難了!孫姐話時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為做人很難--她昨天晚上回來,我才知道汪太太請客--這句原是平常的話,可是她多了心,自覺太著邊際,忙扯開問:這位有名的美人兒汪太太你總見過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婦胡鬧--見過兩次了,風度還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兒么?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鴻漸見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著書桌上他自德國帶回的Supernra牌四色鉛筆。孫姐要過筆來,把紅色鉛捺出來,在吸墨水紙板的空白上,畫一張紅嘴,相去一寸許畫十個尖而長的紅點,五個一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體沒有。她畫完了,: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綱。鴻漸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點像,虧你想得出!

    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貓到屋里來,聲息無,過一會兒喵一叫,你才發覺它的存在。孫姐最初有事到教授宿舍來,鴻漸聽了并未留意。這時候,這句話在他意識里如睡方醒。也許她是看陸子瀟來的,帶便到自己這兒坐下。心里一陣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熱極要迸破了殼。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關切盤問的痕跡,扯淡:范姐這人妙得很,我昨天還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們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現在當然又添了趙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姐沒有?

    我沒有呀,為什么?

    她回來罵你--唉,該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罵我什么呢?

    孫姐笑道:沒有什么。她你話也不,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鴻漸臉紅道:胡,這不對。我也話的,不過沒有多。昨天我壓根兒是去湊數,沒有我的分兒,當然只管吃了。

    孫姐很快看他一眼,弄著鉛筆:范姐的話,來不算數的。她還罵你是木頭,你頭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鴻漸哈哈大笑道:我是該罵!這事來話長,我將來講給你聽。不過你們這位范姐--孫姐抗議范姐不是她的--好,好。你們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專門背后罵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要斷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會有好話。她什么?

    鴻漸躊躇,孫姐: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訴我,笑意收,甜蜜地執拗。

    鴻漸見過一次她這種神情,所有溫柔的保護心給她引起來了,:她沒有多。她并沒罵你,我也記不清,好像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歡大驚怪。

    孫姐的怒容使鴻漸不敢看她,臉爆炸似的發紅,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鉛筆在桌子上頓,:混帳!我正恨得要死呢,她還在外面替人家宣傳!我非跟她算帳不可。

    鴻漸心里的結忽然解松了,忙: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讓她去造謠言得了,反正沒有人會相信,我就不相信。

    這事真討厭,我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那個陸子瀟--孫姐對這三個字厭惡得仿佛不肯讓它們進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時候忽然寫信給我,我一個字沒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來。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來找我,硬要請我出去吃飯--鴻漸緊張的問句:你沒有去罷?使她不自主低了頭--我當然不會去。他這人真是神經病,還是來信,愈寫愈不成話。先一封信省得我回信麻煩,附一張紙,紙頭上寫著一個問題--她臉又紅暈--這個問題不用管它,他假使我對這問題答案是--是肯定的,寫個算學里的加號,把紙寄還他,否則寫個減號。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減號都寫好,我只要劃掉一個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氣又好笑么?時,她眼睛里含笑,嘴撅著。

    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寫的信了。我們在初中考常識這門功課,先生出的題目是這樣的。不過他對你總是一片誠意。

    孫姐怫然瞪眼道:誰要他對我誠意!他這種信寫個不了,給人家知道,把我也顯得可笑了。

    鴻漸老謀深算似的:孫姐,我替你出個主意。他前前后后給你的信,你沒有擲掉罷?沒有擲掉最好。你一一股腦兒包起來,叫用人送還他。一個字不要寫。

    包裹外面要不要寫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寫,他拆開來當然心里明白--心理分析學者一聽這話就知道潛意識在搗鬼,鴻漸把唐曉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報復在旁人身上--你干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這太使他難堪。

    孫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真要謝謝你。我什么事都不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錯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樣做人,做人麻煩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么?

    這太像個無知可憐的弱女孩兒了,辛楣她裝傻也許是真的。鴻漸的猜疑像燕子掠過水,沒有停留。孫姐不但向他求計,并且對他言聽計從,這使他夠滿意了,心里容不下猜疑。又講了幾句話,孫姐,辛楣處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鴻漸別送。鴻漸原怕招搖,不想送,給她這么一,只能: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門口。孫姐站著,眼睛注視地板道:也好,不過,方先生不必客氣罷,外面--呃--閑話很多,真討厭!鴻漸嚇得跳道:什么閑話!問完就自悔多此一問。孫姐訥訥道:你--你沒聽見,就不用管了。再見,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話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鴻漸頹然倒在椅子里,身上又冷又熱,像發瘧疾。想糟糕!糟糕!這閑話不知道是什么內容。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今天又多嘴,了許多不必、不該的話。這不是把閑話坐實么?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孫姐臨走一句話得好像很著重。她的終身大事,該自己負責了,這怎么了得!鴻漸急得坐立不安,滿屋子的轉。假使不愛孫姐,管什么閑事?是不是愛她--有一點點愛她呢?

    樓梯上一陣女人笑聲,一片片脆得像養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鴻漸的反省打斷。緊跟著辛楣的聲音:走好,別又像昨天摔了一交!又是一陣女人的笑聲,樓上樓下好幾個房間忽然開門又輕輕關門的響息。鴻漸想,范姐真做得出,這兩陣笑就等于在校長布告板上向校員生宣示她和趙辛楣是情人了。可憐的辛楣!不知道怎樣生氣呢。鴻漸雖然覺得辛楣可憐,同時心境寬舒,似乎關于自己的閑話因此減少了嚴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煙,辛楣沒打門就進屋,搶了過去。鴻漸問他:沒有送范姐回去?他不理會,點煙狂吸幾口,嚷:Dan孫柔嘉這渾蛋(原注:他媽的孫柔嘉。),她跟陸子瀟有約會,為什么帶了范懿來!我碰見她,要罵她個臭死。鴻漸道:你別瞎冤枉人。你記得么?你在船上不是,借書是男女戀愛的初步么?現在怎么樣?哈哈,天理昭彰。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過這話么?反正她拿來的兩什么話劇,我一個字都不要看。鴻漸問誰寫的劇。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兩書在我桌子上。請你順便替我把窗子打開。我是怕冷的,今天還生著炭盆。她一進來,滿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簡直受不了。我想抽煙,她表示她怕聞煙味兒。我開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噴嚏,嚇得我忙把窗關上。我正擔心,她不要著了涼,我就沒有清凈了。鴻漸笑道:我也怕暈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開窗子,把書帶下來。工友為萬無一失起見,把辛楣桌上六七中西文書搬下來了,居然沒漏掉那兩話劇。翻開一,扉頁上寫:給懿--作者,下面蓋著圖章。鴻漸道:好親熱的稱呼!隨手翻開第二的扉頁,大叫道:辛楣,你看見這個沒有?辛楣道:她不許我當時看,我現在也不要看,時,伸手拿過書,只見兩行英文:

    Tpreiusdarling,

    Frtheauthr(原注:給我親愛的寶貝,書作者贈。)

    辛楣咦了一聲,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問鴻漸道:你知道這個人么?鴻漸道:我沒聽過,可能還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決斗?辛楣鼻子里出冷氣,自言自語道:可笑!可鄙!可恨!鴻漸道:你是跟我話,還是在罵范懿?她也真怪,為什么把人家寫了這許多話的書給你看?辛楣的美國鄉談又流出來了:Yubab!(原注:你這個無知娃娃。)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鴻漸道:她用意太顯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會這樣淺薄。辛楣道:不管她。這都是汪太太生出來的事,解鈴還須系鈴人。我明天去找她。鴻漸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對汪太太有點兒迷,我勸你少去。咱們這批人,關在這山谷里,生活枯燥,沒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觸即發,要避免刺激它。辛楣臉紅道:你別胡。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許你看中了什么人。鴻漸也給他道中心病,吱唔道:你去,你去,這兩戲是不是交汪太太轉給范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還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會來,總希望我去看她,我當然不去。后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還她。鴻漸想今天日子不好,這是第二個人退回東西了,一壁拿張紙包好了兩書,鄭重交給辛楣:我犧牲紙一張。這書上面有名人手跡,教校工當心,別遺失了。辛楣道:名人!他們這些文人沒有一個不自以為有名的,只怕一個人的名氣太大,負擔不起了,還化了好幾個筆名來分。今天雖然沒做什么事,苦可受夠了,該自己慰勞一下。同出去吃晚飯,好不好!鴻漸道:今天輪到我跟同學同吃晚飯。不過,那沒有關系,你現上館子點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趕來。

    鴻漸自覺這一學期上課,駕輕就熟,漸漸得法。學生對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訓導處分發給他訓導的四個學生,偶來聊天,給他許多啟示。他發現自己畢業了沒幾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屬于前一輩,跟現在這些學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他沒有他們的興致。第二,他自信比他們知趣。他只奇怪那些跟年輕人混的同事們,不感到老一輩的隔膜。是否他們感到了而不露出來?年齡是個自然歷程里不能超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有時,這種年輩意識比階級意識更鮮明。隨你政見、學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仿佛瓷器上的裂紋,平時一點沒有什么,一旦受著震動,這條裂紋先擴大成裂縫。也許自己更老了十幾年,會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們的生氣來溫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呂老先生,凡有學生活動,無不參加,或者像汪處厚娶這樣一位年輕的太太。無論如何,這些學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憐,一方面眼光準確得可怕。他們的贊美,未必盡然,有時竟上人家的當;但是他們的毀罵,那簡直至公至確,等于世界末日的最后審判,毫無上訴重審的余地。他們對李梅亭的厭惡不用,甚至韓學愈也并非真正得到他們的愛戴。鴻漸身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國人瞧不起蠻夷,近代西洋人瞧不起東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屬--不,下屬瞧不起上司,沒有學生要瞧不起先生時那樣利害。他們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們不肯原諒,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不需要人原諒,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諒,鴻漸這樣想。

    至于鴻漸和同事們的關系,只有比上學期壞。韓學愈仿佛脖子扭了筋,點頭勉強得很,韓太太瞪著眼遠眺鴻漸身后的背影。鴻漸雖然并不在乎,總覺不痛快;在街上走,多了一個顧忌,老遠望見他們來,就避開。陸子瀟跟他十份疏遠,大家心照不宣。最使他煩惱的是,劉東方好像冷淡了許多--汪太太做得好媒人!汪處厚對他的事十份關心,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老汪要做文學院長,所以禮賢下士。這種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了臺,自己未必有多大好處;仿佛洋車夫辛辛苦苦把坐車人拉到了飯店,依然拖著空車子吃西風,別想跟他進去吃。可是自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居然有被他收羅的資格,足見未可妄自菲薄。老汪一天碰見他,笑媒人的面子掃地了,怎么兩個姻緣沒有撮合成就。鴻漸只有連:不識抬舉,不敢高攀。汪處厚:你在外文系兼功課,那沒有意思。我想下學期要添一個哲學系,請你專擔任系里的功課。鴻漸感謝道:現在我真是無家可歸,沿門托缽,同事和同學瞧不起的。汪處厚道:哪里的話!不過這件事,我正在計劃之中。當然,你的待遇應該調整。鴻漸不愿太受他的栽培,:校長當初也答應過我,下學期升做教授。汪處厚道:今天天氣很好,咱們到田野里走一圈,好不好?或者跟我到舍間去談談,就吃便飯,何如?鴻漸當然,愿意陪他走走。

    過了溪,過了汪家的房子,有幾十株瘦柏樹,一株新倒下來的橫在地上,兩人就坐在樹身上。汪先生取出嘴里的香煙,指路針似的向四方指點道:這風景不壞。閱世長松下,讀書秋樹根;等內人有興致,請她畫這兩句詩。鴻漸表示佩服。汪先生道:方才你校長答應你升級,他怎么跟你的?鴻漸道:他沒有得肯定,不過表示這個意思。汪先生搖頭道:那不算數。這種事是氣得死人的!鴻漸兄,你初回國教書,對于大學里的情形,不甚了了。有名望的、有特殊關系的那些人當然是例外,至于一般教員的升級可以這樣:講師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難上加難。我在華陽大學的時候,他們有這么一比,講師比通房丫頭,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于如夫人--鴻漸聽得笑起來--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里計。丫頭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綱常名教,做不得的。前清不是有副對么?為如夫人洗足;賜同進士出身。有位我們系里的同事,也是個副教授,把它改了一句:替如夫人爭氣;等副教授出頭,哈哈--鴻漸道:該死!做了副教授還要受糟蹋。--不過,有個辦法:粗話所謂跳槽。你在校升不到教授,換個學校就做到教授。假如校不允許你走,而旁的學校以教授相聘,那么校只好升你做教授。旁的學校給你的正式聘書和非正式的聘書,你愈不接受,愈要放風聲給校當局知道,這么一來,你的待遇就會提高。你的事在我身上;春假以后,我叫華陽哲學系的朋友寫封信來,托我轉請你去。我先把信給高校長看,在旁打幾下邊鼓,他一定升你,而且不用你自己費心。

    有人肯這樣提拔,還不自振作,那真是棄物了。所以鴻漸預備功課,特別加料,漸漸做名教授的好夢。得學位是把論文哄過自己的先生;教書是把講義哄過自己的學生。鴻漸當年沒哄過先生,所以未得學位,現在要哄學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為名教授,也有兩個階段:第一是講義當著作,第二著作當講義。好比初學的理發匠先把傻子和窮人的頭作為聯系領的試驗品,所以講義在講堂上試用沒出亂子,就作為著作出版;出版以后,當然是指定教。鴻漸既然格外賣力,不免也起名利雙收的妄想。他見過孫姐幾次面,沒有深談,只知道她照自己的話,不增不減地做了。辛楣常上汪家去,鴻漸取笑他:心汪處厚吃醋。辛楣莊嚴地:他不像你這樣人的心理--并且,我去,他老不在家,只碰到一兩次。這位老先生愛賭,常到王家去。鴻漸,想來李梅亭贏了錢,不再鬧了。

    春假第四天的晚上,跟前幾晚同樣的暖。高松年在鎮上應酬回來,醉飽逍遙,忽然動念,折到汪家去。他家屬不在此地,會到臥室冷清清的;不回去,覺得這夜還沒有完,一回去,這夜就算完了。表上剛九點鐘,可是校門口大操場上人影都沒有。緣故是假期里,學生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還有些在宿舍里預備春假后的考。四野里早有零零落落試聲的青蛙,高松年想這地方氣候早得很,同時聯想到去年吃的麻辣田雞。他打了兩下門,沒人來開。他記起汪家新換了用人,今天不定是她的例假,不過這丫頭不會出門的,便拉動門上的鈴索。這鈴索通到用人的臥室里,裝著原準備主人深夜回來用的。丫頭睡眼迷離,拖著鞋開門,看見是校長,把嘴邊要打的呵欠忍住,主人不在家,到王家去的。高校長心跳,問太太呢,丫頭沒同去,領高校長進客堂,正要進去請太太,又摸著頭太太好像也出去了,叫醒她關門的。高松年一陣惱怒,想:打牌!還要打牌!總有一天,鬧到學生耳朵里去,該警告老汪這幾個人了。他分付丫頭關門,一口氣感到王家。汪處厚等瞧是校長,窘得不得了,忙把牌收起。王太太親自送茶,把為賭客置備的消夜點心獻呈校長。高松年一看沒有汪太太,反:打攪!打攪!--他并不勸他們繼續打下去--汪先生,我有事和你商量,咱們先走一步。出了門,高松年道:汪太太呢?汪處厚道:她在家。高松年道:我先到你府上去過的,那丫頭,她也出去了。汪處厚滿嘴:不會的!決不會!來回答高松年,同時安慰自己,可是嗓子都急啞了。

    趙辛楣嘴里雖然硬,心里知道鴻漸的話很對,自己該避嫌疑。他很喜歡汪太太,因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她一個女人跟自己屬于同一社會。辛楣自信是有道德的君子,斷不鬧笑話。春假里他寂寞無聊,晚飯后上汪家閑談,打門不開,正想回去。忽然門開了,汪太太自己開的,:這時候打門,我想沒有別人。辛楣道:怎么你自己來開?汪太太道:兩個用人,一個回家去了,一個像只鳥,天一黑就瞌睡,我自己開還比叫醒她來開省力。辛楣道:天氣很好,我出來散步,走過你們府上,就來看看你--和汪先生。汪太太笑道:處厚打牌去了,要十一點鐘才回來呢。我倒也想散散步,咱們同走。你先到門口拉一拉鈴,把這丫頭叫醒,我來叫她關門。外面不冷,不要添衣服罷?辛楣在門外黑影里,聽她分付丫頭:我也到王先生家去,回頭跟老爺同回家。你別睡得太死!在散步中,汪太太問辛楣家里的情形,為什么不結婚,有過情人沒有--一定有的,瞞不過我。辛楣把他和蘇文紈的事略講一下,但經不起汪太太的鼓動和刺探,愈講愈詳細。兩人談得高興,又走到汪家門口。汪太太笑道:我聽話聽糊涂了,怎么又走回來了!我也累了,王家不去了。趙先生謝謝你陪我散步,尤其謝謝你告訴我許多有趣的事。辛楣這時候有點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無含蓄,和盤托出,便:你聽得厭倦了。這種戀愛故事,人講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覺得平常可笑。我有過經驗的。汪太太道:我倒聽得津津有味,不過,趙先生,我想勸告你一句話。辛楣催她,她不肯,要打門進去,辛楣手攔住她,求她。她踢開腳邊的石子,:你記著,切忌對一個女人另外一個女人好--辛楣頭腦像被打一下的發暈,只出一聲啊!--尤其當了我這樣一個脾氣壞、嘴快的人,稱贊你那位姐如何溫柔,如何文靜--辛楣嚷:汪太太,你別多心!我沒有這個意思。老實告訴你罷,我覺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半推開他攔著的手道:胡!胡!誰都不會像我--忽然人聲已近,兩人忙分開。

    汪處厚比不上高松年年輕腿快,趕得氣喘,兩人都一言不發。將到汪家,高松年眼睛好,在半透明的夜色里瞧見兩個人扭作一團,直奔上去。汪處厚也聽到太太和男人的話聲,眼前起了一陣紅霧。辛楣正要轉身,肩膀給人粗暴地拉住,耳朵里聽得汪太太惶急的呼吸,回頭看是高松年的臉,露著牙齒,去自己的臉不到一寸。他又怕又羞,忙把肩膀聳開高松年的手,高松年看清是趙辛楣,也放了手,嘴里:豈有此理!不堪!汪處厚扭住太太不放,帶著喘,文縐縐地罵:好!好!趙辛楣,你這混帳東西!無恥家伙!引誘有夫之婦。你別想賴,我親眼看見你--你抱--汪先生氣得不下去。辛楣挺身要講話,又忍住了。汪太太聽懂丈夫沒完的話,使勁擺脫他手道:有話到里面去講,好不好?我站著腿有點酸了,一壁就伸手拉鈴。她聲音異常沉著,好把嗓子里的震顫壓下去。大家想不到她這幾句話,驚異得服服帖帖跟她進門,辛楣一腳踏進門,又省悟過來,想溜走,高松年攔住他:不行!今天的事要問個明白。

    汪太太進客堂就挑最舒適的椅子坐下,叫丫頭為自己倒杯茶。三個男人都不坐下,汪先生踱來踱去,一聲聲嘆氣,趙辛楣低頭傻立,高校長背著手假裝看壁上的畫。丫頭送茶來了,汪太太:你快去睡,沒有你的事。她喝口茶,慢慢地:有什么話要問呀?時間不早了。我沒有帶表。辛楣,什么時候了?

    辛楣只當沒聽見,高松年惡狠狠地望他一眼,正要看自己的手表,汪處厚走到圓桌邊,手拍桌子,仿佛從前法官的拍驚堂木,大吼道:我不許你跟他話。老實出來,你跟他有什么關系?

    我跟他的關系,我也忘了。辛楣,咱們倆什么關系?

    辛楣窘得不知所措。高松年憤怒得雙手握拳,作勢向他揮著。汪處厚重拍桌子道:你--你快!偷偷地把拍痛的手掌擦著大腿。

    你要我老實,好。可是我勸你別問了,你已經親眼看見。心里明白就是了,還問什么?反正不是有光榮、有面子的事,何必問來問去,自尋煩惱?真是!

    汪先生發瘋似的撲向太太,虧得高校長拉住,:你別氣!問他,問他。

    同時辛楣搓手懇求汪太太道:汪太太,你別胡,我請你--汪先生,你不要誤會,我跟你太太沒什么。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你聽我解釋--

    汪太太哈哈狂笑道:你的膽只有芥菜子這么大--大拇指甲掐在食指尖上做個樣子--就害怕到這個地步!今天你是洗不清了,哈哈!高校長,你有何必來助興呢?吃醋沒有你的分兒呀。咱們今天索性打開天窗亮話,嗯?高先生,好不好?

    辛楣睜大眼,望一望瑟縮的高松年,哼一聲,轉身就走。汪處厚注意移在高松年身上,沒人攔辛楣,只有汪太太一陣陣神經失常的尖笑追隨他出門。

    鴻漸在房里還沒有睡。辛楣進來,像喝醉了酒,臉色通紅,行步搖晃,不等鴻漸開口,就:鴻漸,我馬上要離開這學校,不能再待下去了。鴻漸駭異得按著辛楣肩膀,問他緣故。辛楣講給他聽,鴻漸想糟透了!只能:今天晚上就走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辛楣,重慶的朋友有好幾封信招他,今天住在鎮上旅館里,明天一早就動身。鴻漸知道留住他沒有意思,心緒也亂得很,跟他上去收拾行李。辛楣把帶來的十幾書給鴻漸道:這些書我不帶走了,你將來嫌它們狼〔狼左,杭右〕,就替我捐給圖書館。冬天的被褥他也擲下。行李收拾完,辛楣道:啊呀!有封給高松年的信沒寫。你向他請假還是辭職?請長假罷。寫完信,交鴻漸明天派人送去。鴻漸喚醒校工來挑行李,送辛楣到了旅館,依依不舍。辛楣苦笑道:下半年在重慶歡迎你。分別是這樣最好,干脆得很。你回校睡罷--還有,你暑假回家,帶了孫姐回去交給她父親,除非她不愿意回上海。鴻漸回校,一路上仿佛自己的天地里突然黑暗。校工問他趙先生為什么走,他隨口家里有人生病。校工問是不是老太太,他忽而警悟,想趙老太太活著,不要倒她的霉,便:不是,是他的老太爺。

    明天鴻漸起得很遲,正洗臉,校長派人來請,在臥室里等著他。他把辛楣的信交來人先帶走,隨后就到校長臥室。高松年聽他來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臉上堆的尊嚴厚得可以刀刮,問道:辛楣什么時候走的?他走以前,和你商量沒有?鴻漸道:他只告訴我要走。今天一早離開這鎮上的。高松年道:學校想請你去追他回來。鴻漸道:他去意很堅決,校長自己去追,我看他也未必回來。高松年道:他去的緣故,你知道么?鴻漸道:我有點知道。高松年的臉像蝦蟹在熱水里浸了一浸,道:那么,我希望你為他守秘密。了出去,對他--呃--對學校都不大好。鴻漸鞠躬領教,興辭而出,phe了一口長氣。高松年自從昨晚的事,神經特別敏銳,鴻漸這口氣吐得太早,落在他耳朵里。他嘴沒罵出混帳來,他臉代替嘴表示了這句罵。

    因為學校還在假期里,教務處并沒有出布告,可是許多同事知道辛楣請長假了,都來問鴻漸。鴻漸只他收到家里的急電,有人生病。直到傍晚,鴻漸才有空去通知孫姐,走到半路,就碰見她,正要來問趙叔叔的事。鴻漸道:你們消息真靈,怪不得軍事間諜要用女人。

    孫姐道:我不是間諜。這是范姐告訴我的,她還汪太太跟趙叔叔的請假有關系。

    鴻漸頓腳道:她怎么知道?

    她為趙叔叔還了她的書,跟汪太太好像吵翻了,不再到汪家去。今天中午,汪先生來個條子,汪太太病了,請她去,去了這時候才回來。痛罵趙叔叔,他調戲汪太太,把她氣壞了。還她自己早看破趙叔叔這個人不好,所以不理他。

    哼,你趙叔叔總沒叫過她preiusdarling,你知道這句話的出典么?

    孫姐聽鴻漸講了出典,尋思:這靠不住,恐怕就是她自己寫的。因為她有次問過我,作者在英文里是authr還是riter。

    鴻漸吐口唾沫道:真不要臉!

    孫姐走了一段路,柔懦地:趙叔叔走了!只剩我們兩個人了。

    鴻漸口吃道:他臨走對我,假如我回家,而你也要回家,咱們可以同走。不過我是飯桶,你知道的,照顧不了你。

    孫姐低頭低聲:謝謝方先生。我只怕帶累了方先生。

    鴻漸客氣道:哪里的話!

    人家更要閑話了,孫姐依然低了頭低了聲音。

    鴻漸不安,假裝坦然道:隨他們去,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

    不知道什么渾蛋--我疑心就是陸子瀟--寫匿名信給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謠言,爸爸來信問--

    鴻漸聽了,像天塌下半邊,同時聽背后有人叫:方先生,方先生!轉身看是李梅亭陸子瀟趕來。孫姐嚶然像醫院救護汽車的汽笛聲縮了幾千倍,伸手拉鴻漸的右臂,仿佛求他保護。鴻漸知道李陸兩人的眼光射在自己的右臂上,想:完了,完了。反正謠言造到孫家都知道了,隨它去罷。

    陸子瀟目不轉睛地看孫姐,呼吸短促。李梅亭陰險地笑,:你們談話真密切,我叫了幾聲,你沒聽見。我要問你,辛楣什么時候走的--孫姐,對不住,打斷你們的情話。

    鴻漸不顧一切道:你知道是情話,就不應該打斷。

    李梅亭道:哈,你們真是得風氣之先,白天走路還要勾了手,給學生好榜樣。

    鴻漸道:訓導長尋花問柳的榜樣,我們學不來。

    李梅亭臉色白了一白,看風便轉道:你最喜歡笑話。別扯淡,講正經話,你們什么時候請我們吃喜酒啦?

    鴻漸道:到時候不會漏掉你。

    孫姐遲疑地:那么咱們告訴李先生--李梅亭大聲叫,陸子瀟尖聲叫:告訴什么?訂婚了?是不是?

    孫姐把鴻漸勾得更緊,不回答。那兩人直嚷:恭喜,恭喜!孫姐恭喜!是不是今天求婚的?請客!強逼握手,還講了許多打趣的話。

    鴻漸如在云里,失掉自主,盡他們拉手拍肩,隨口答應了請客,兩人才肯走。孫姐等他們去遠了,道歉:我看見他們兩個人,心里就慌了,不知怎樣才好。請方先生原諒--剛才的話,不當真的。

    鴻漸忽覺身心疲倦,沒精神對付,攙著她手:我可句句當真。也許正是我所要求的。

    孫姐不作聲,好一會,:希望你不至于懊悔,仰面像等他吻,可是他忘掉吻她,只:希望你不懊悔。

    春假最后一天,同事知道方鴻漸訂婚,下星期要請客了。李梅亭這兩日竊竊私講的話,比一年來向學生的諄諄訓導還多。他散布了這消息,還:準出了亂子了,否則不會肯訂婚的。你們瞧,訂婚之后馬上就會結婚。其實何必一番手腳兩番做呢?干脆同居得了。咱們不管,反正多吃他一頓。我看,結婚禮送孩子衣服,最用得著。哈哈!不過,這事有關學校風紀,我將來要喚起校長的注意,我管訓導,有我的職責,不能只顧到我和方鴻漸的私交,是不是?我和他們去年一路來,就覺得路數不對,只有陸子瀟是個大冤桶!哈哈。因此,吃訂婚喜酒那一天,許多來賓研究孫姐身體的輪廓。到上了甜菜,幾位女客惡意地強迫孫姐多吃,尤其是韓太太連:Seetsttheseet(原注:甜蜜的人吃甜蜜的東西。)少不了有人提議請他們報告戀愛經過,他們當然不肯。李梅亭借酒蒙臉,:我來替他們報告。鴻漸警戒地望著他:李先生,倷是好人!梅亭楞了楞,頓時記起那蘇州寡婦,呵呵笑道:諸位瞧他發急得叫我好人,我就做好人,不替你報告--子瀟,該輪到你請吃喜酒了。子瀟道:遲一點結婚好。早結了婚,不到中年就要鬧離婚的。大家他開口不吉利,罰酒一杯,鴻漸和孫姐也給來賓灌醉了。

    那天被請而不來的,有汪氏夫婦和劉氏夫婦。劉東方因為妹妹婚事沒成功,很怪鴻漸。來他有計劃,春假后舉行個英文作文成績展覽會,借機把鴻漸改筆的疏漏公諸于眾。不料學生大多數對自己的卷子深藏若虛,不肯拿出來獻丑。同時辛楣已經離校,萬一鴻漸生氣不教英文,沒人會來代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讓鴻漸教完這學期。假如韓太太給他大女兒的襯衫和皮鞋不是學期將完才送來,他和韓家早可以講和,不必等到下學期再把鴻漸的功課作為還禮了。汪處厚不再請同事和校長到家去吃飯,劉東方怨他做媒不盡力,趙辛楣又走了,汪派無形解散,他準備辭職回成都。高校長雖然是鴻漸訂婚的證人,對他并不滿意。李梅亭關于結婚的預言也沒有證實。湊巧陸子瀟到鴻漸房里看見一《家庭大學叢書》(HeUniversitLibrar)冊子,是拉斯基(Laski)所作的時髦書《共產主義論》,這原是辛楣丟下來的。陸子瀟的外國文雖然跟重傷風人的鼻子一樣不通,封面上的Cunis這幾個字是認識的,觸目驚心。他口頭通知李訓導長,李訓導長書面呈報高校長。校長:我來要升他一級,誰知道他思想有問題,下學期只能解聘。這個人倒是可造之才,可惜,可惜!所以鴻漸連如夫人都做不穩,只能下堂。他臨走把辛楣的書送給圖書館,那冊子在內。韓學愈得到鴻漸停聘的消息,拉了白俄太太在家里跳躍得像青蛙和虼蚤,從此他的隱事不會被個中人揭破了。他在七月四日--大考結束的一天--晚上大請同事,請帖上太太出面,借口是美國國慶,這當然證明他太太是貨真價實的美國人。否則她怎會這樣念念不忘她的祖國呢?愛國情緒是假冒不來的。太太的國籍是真的,先生的學籍還會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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