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潯陽城到萬柳園,朱洛連續遭受了兩次打擊,已經不復最盛之時,但他出劍的時候,依然還是那位神圣領域的強者,自有風雨相隨。
今夜的暴雨下了很長時間,到了現在,還有很多雨水從山陵里向下流淌。這些雨水匯入白色的淺渠中,渠里的水漸漸渾了。
忽然間,那些昏濁的渠水變得潔白了起來,如雪屑一般。
不是因為得到了凈化,而是對光線的折射。
一道無比皎潔的光華,出現在天書陵的下方。
這道光華來自于朱洛手里的劍。
緊接著,云散星現的夜空里,出現了一抹潔白的光團,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假的,但望上去卻又是那般的真實。
朱洛的劍向著天書陵斬了過去。
一道月華,隨之而動。
夜空里也同時生出一道月華。
淺渠里的水變得無比明亮,白的有些刺眼。
白玉砌成的神道也被照耀的無比雪白。
一道劍意,兩道月華,前起而后續,如同潮水。
這正是數百年前,朱洛在極北雪原看到魔族月亮后悟出的最強劍法。
他就是憑借這套劍法,直接斬殺了當時的第二魔將,奠定下此后的不世威名。
今夜是他的最后一夜,這一劍想必應該是他的最后一劍,那么當然會是他的最強之劍。
整座天書陵都被月光所照亮,這位天涼郡的不世強者,在重傷未愈的前提下,把劍意催發到如此境界,真是令人感到敬畏。
然而……如此強大高妙的一劍,卻沒能進入神道,更不要抵達天書陵的峰頂。
就在兩道月華隨劍意而起的那一瞬間,天書陵下方忽然暴起了另外一道光。
這道光比朱洛帶來的月華更加明亮,更加潔白,更加肅殺。
那也是一道劍光。
如風雪般的劍光,在極短的時間之內,籠罩住了神道下方的世界。
兩道強大至極的劍意,就此相遇。
淺渠里的水如同一般跳躍著,向著夜空里噴出無數顆晶瑩的水珠,然后被斬成兩半。
堅硬的黑色石坪上出現無數道筆直的劍痕,深刻入地,約有數尺之深。
無數凄厲的切割聲,充斥著天地之間,顯得異?植。
究竟是那兩道月華能夠驅散風雪,還是風雪最終能夠掩茁華?
一聲極其刺耳的金屬斷裂聲響起!
風雪大作,夜空里的月華被吹的支離破碎,神道前的月華也隨之湮滅無聞!
朱洛的身影驟然消散。
下一刻,他回到了自己的輪椅前面。
他的臉色很是蒼白,手里的劍已經斷了。
花白的頭發在夜風里輕輕飛舞著,不時有幾莖斷落。
他抱著必死的決心,向著天書陵斬落此劍,無比決然,自然不會瘍后退。
他是被那道如風雪般的劍意,直接逼退回來的。
天海圣后尚未出手,是誰的劍意如此強大?
朱洛的身體微微顫抖,仿佛下一刻,便會被夜風吹倒在地。
觀星客看了他一眼。
朱洛慢慢地搖了曳,慢慢地把手里的斷劍收回鞘中,慢慢地抬起頭來,望向前方。
他可以把這些動作做得更瀟灑些,但他沒有,只是做得非常認真而緩慢,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后一次收劍了。
那道如風雪般的劍意漸漸消散,隱約露出神道下方的畫面,能夠看到那里有座涼亭。
涼亭里坐著一個人。
朱洛看著那邊,感慨道:“沒有想到,你居然已經這么強了!
一聲輕響,他衣衫的前襟裂開,現出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傷痕,血水漸漸溢出。
“兩年前,荀梅赴死求道,對我有所觸動,那一夜,我決定破境,從那時起,我就已經這么強了!
一道古老的聲音從涼亭下方響起。
這聲音是從盔甲里傳出來的,仿佛被盔甲表面的灰塵與銹跡涂抹了足夠多的時間味道。
話音落處,灰塵漸起,然后響起了一陣金屬的摩擦聲。
緊接著,涼亭倒塌,煙塵大作,其間有一座如山的身影,若隱若現。
在這座涼亭下坐了六百余年,今夜終于站了起來。
他就是天書陵的守陵人。
大陸第一神將,汗青。
……
……
看著轟然倒塌的涼亭,看著煙塵里的那道身影,人們很是震驚,神情變得極其凝重。
來到天書陵的強者們,沒有誰會忘記這位傳奇人物的存在,只不過人們已經習慣了把他看做是雕像或者是象征。
守陵六百余年,大陸第一神將汗青得到了整個世界的敬意,即便是八方風雨,也不敢對他有任何輕視。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立誓守陵的緣故,他或者在很多年前,便已經進入神圣領域。
然而今夜,人們才知道,他居然早就已經破境了!
他站在神道之前,左手握著劍鞘,右手握著軍劍,雖只一人,卻仿佛千軍萬馬。
“太宗陛下回歸星海之前,你曾經發下誓言,此生不入神圣!
朱洛沒有理會胸腹間那道來深的傷口,盯著汗青道:“如今你破了誓言,將來有何顏面去見陛下?”
除了朱洛、觀星客、別樣紅這些神圣領域強者,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也沒有人明白,為何太宗皇帝陛下臨死前,會要汗青發下這樣的誓言。
就連秋山家主明顯都不知曉內情,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
汗青沉默不語,沒有回答朱洛的話,頭盔的陰影遮住了面容,不知道此刻上面有怎樣的表情。
“當年的老人,陳舊的誓言,都不重要了!
朱洛感慨道:“也對,連我在潯陽城里都破了星空之誓,對王破出手,又怎能苛求于你?”
完這句話,他慢慢地坐回到輪椅里,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從他胸腹間那道傷口里溢出的鮮血,忽然漸漸變了顏色,變得晶瑩起來,仿佛里面混了很多晶石的碎屑。
那些晶瑩的血遇夜風而化,變成無數光華。
他的身體也隨之變成無數光華,就像幾百年前魔族雪原上的那片明亮。
光華漸被夜風拂散,向著四面八方飄去,直至無蹤。
只剩下一張空空的輪椅。
……
……
朱洛死了。
無論世人對他有怎樣的評價,尤其是在潯陽城那場夜雨之后,他終究是大陸的大人物。
雖然他先后兩次慘敗在南方圣女和蘇離的手下,但他終究是神圣領域的至強者,人族的大宗師。
他年輕的時候,數次北上雪原,立下過極大功勛,能詩能酒,極其瀟灑,是很多人的偶像。
他畢竟是絕情宗宗主、天涼郡閥主、八方風雨。
如果放在平時,像他這樣的大人物死去,必然是會震動整個大陸的大事件。
今夜,他的死亡卻顯得這般尋常。
這不僅僅是他的死亡顯得過于平淡,更在于,看到他死亡時,很多人的情緒反應并不是那么夸張。
這意味著,所有人都隱隱有某種心理準備,這樣的事情還會繼續發生,這樣的畫面還會出現。
必然還會有神圣領域強者隕落。
只是不知道是八方風雨,還是天書陵頂那位圣人。
今夜,果然是非常可怕的一個夜晚。
……
……
啪的一聲。
汗青手里的劍鞘落在了腳邊,濺起些許雨水。
渠里渾濁的水隨之跳躍而起,然后落下,歸于寂靜,不敢再動。
兩道深遠的目光,從盔甲之下的幽暗處,向著天書陵四周望去。
一道聲音,也從盔甲之下的幽暗處,傳向天書陵四周。
“上神道者,死!
這是天海圣后帶著陳長生登上天書陵頂峰之前,對他的交待。
一片安靜,沒有人話。
觀星客沉默地看著空無一人的輪椅,笠帽不知何時已經解下,露出了他那張平實無奇的面容。
別樣紅臉上的神情很是凝重,無窮碧站在他的身旁,擱在臂彎里的拂塵,已經垂到了腰側,她的手握的極緊,隱隱可見蒼白。
雖然朱洛重傷未愈,但他畢竟是八方風雨之一。
而汗青的話如果是真的,他踏入神圣領域不過兩年,按道理來,對天地法理規則的了解與掌握,應該遠遠不如朱洛。
然而,他只用了一劍,便斬死了朱洛。
這個事實,讓他們很難接受,心情有些沉重。
但再難接受的事實,都已經發生了,該做的事情,終究還是要繼續。
三位風雨已經隱隱感知到,天海圣后的神魂已然去了別處,這時候站在天書陵頂的只是她的人,而且她這時候剛剛因為替陳長生逆天改命而跌墮境界,又因為陳長生并非昭明太子的事實而受到精神沖擊,可以是兩百余年間最弱的時刻。
這也就意味著,這是是圣后娘娘最可能被擊敗的時刻。
他們不能錯過現在這個機會。
想要登臨神道,與天海圣后交戰,首先他們便要戰勝神道下方的汗青神將。
而且別人不知道,他們卻很清楚汗青那個最大的秘密,他們甚至更想汗青去死。
無窮碧的神情看得出來很是緊張,眼中偶爾閃過一抹懼意,最終卻是被狂意所取代。
在天海圣后眼里愚蠢無能近乎白癡的她,畢竟是神圣領域的強者,道心偶爾受挫,并不能完影響到她的心境。
“汗青一定受了傷,這是機會!彼龑e樣紅厲聲道:“趕緊上!”
鮮花的花在尾指下端輕輕搖擺,其間自有韻律,把夜風蕩成好看的模樣。
別樣紅沉默不語,沒有聽從自己妻子的話。
雨早就已經停了,云開星現,忽然間,滿天繁星似乎變亮了些。
給人一種感覺,似乎滿天的星辰,距離地面更近了些。
輪椅的旁邊,已經沒有了觀星客的身影,只有雨水里的一頂笠帽。
滿天星辰,若真若虛般來到天書陵里,隨著那道身影,卷向汗青站立的位置。
汗青微微抬頭,被盔甲遮掩了六百余年的幽暗面容,終于被星光照亮。
那是一張無比蒼老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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